第61章 舍生(八)
第61章 舍生(八)
從玉樓出來,他直接去了世子府。
近來裴熠事務纏身,有些日子沒見着霍閑了,說來也怪,自從上次從越州回來,他似乎消停了不少,這倒是叫他有些意外,侯府的守衛一直沒做調動,霍閑但凡有意,便能如從前一般進出。
阿京聽聞裴熠在外,沒等霍閑開口便先人一步跑了出去,他雄赳赳氣昂昂的在門口遠遠就看見只身一人被管家領着進門的裴熠。
阿京旁邊跟這個十來歲的少年,是這次跟季缁從雁南來的,名叫三寶,他看裴熠身姿挺闊氣宇不凡,小聲嘀咕道:“他是來看世子的,怎麽空手就來了?”
阿京微微低下頭,配合三寶的身高,湊近說:“你爹看你娘,難道還客氣的互相送禮麽?”
三寶顯然是沒聽懂阿京的意思,皺着眉說:“我爹娘住在一個屋裏,天天都能見着。”
裴熠被林伯引到內院,見着阿京,林伯便将人交給他退了下去,裴熠見阿京抱胸站着巍然不動,心道這護衛比主子還有譜,他心下不計較,便說:“有勞。”
誰知阿京依然不動,不僅不動,反而言語譏諷:“侯爺忙完公務,想起我們主子來了?”
裴熠一愣,随即會心一笑,心情也好了不少,“他人呢?”
“有勞侯爺挂心,世子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怕是沒精力再招呼侯爺尊駕了,侯爺請回吧。”
三寶不明所以,但他見阿京這樣說,也跟着有樣學樣,昂首挺胸的說:“侯爺請回吧。”
裴熠眉頭一擰,越過他徑自朝裏邊走,阿京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三寶跟在後面叫喚:“你這人怎麽亂闖人家後院,這是世子府,不是你家......”
三寶還要說話,被阿京從後面捂住嘴一把拎走。
“不是,京哥你怎麽不攔着,這人亂闖。”
阿京拎着他倒退了幾步才松手,眼見他一臉無知的樣子,語重心長的說:“以後你就知道了,有些事攔是攔不住的。”
三寶站在原地,不解的抓着腦袋嘀咕:“這又不是他家,想來就來。”
“走了。”阿京比三寶高出一個頭,拎着他往外走幾乎不費什麽力氣。
“走哪兒去啊?”
“随便,少兒不宜的事情,你離的越遠越好。”
裴熠進門的時候,霍閑正在書房裏百無聊賴的看三寶新摘回來的綠梅,門外的動靜他聽了大半,遲遲沒有出聲是因為他出不出聲,裴熠都會不請自來。
屋內的綠梅散着清寒的芳香,細聞還夾雜着些許藥味,裴熠脫了大氅随手丢在竹榻上,走到霍閑身後,背手看着他擺弄淨瓶裏的綠梅說:“你這般管教手下,是看我笑話呢?”
霍閑摘下多餘的花瓣,聞言并未擡頭,只說:“我沒聽見。”
能睜眼說瞎話到這個份上的,裴熠還是頭一次見,他想湊近看那梅花,下巴便順勢落在霍閑肩上,不知是不是他在插着梅花的書房待久了身上也染上了淡淡的梅香,裴熠輕嗅了嗅,說:“阿京說的也有道理。”
“什麽道理?”霍閑微側過頭明知故問。
“美人在懷,江山可抛。”
霍閑:“阿京沒讀過幾天書,說不出這話。”
裴熠并不理會,他的手掌慢慢落到霍閑的腰跡,正要攬人入懷,下一瞬便被霍閑率先一步讓開。
伸手撈了個空,裴熠有那麽一瞬的失怔。
“這邊請。”霍閑終是放棄了那株綠梅,繞到桌邊,案上堆着不少書卷,雜亂無章,看不出看這些的人具體想看什麽。
“你臉色不對。”方才一直在他身後,并未看出什麽,眼下霍閑面對着他,那張病氣愈發濃重的臉便映入眼簾,裴熠收起玩笑,說:“我不在京的這些天,發生了什麽?”
霍閑沒有立即作答,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才露出自如的神情,有條不紊地回到:“冬日嚴寒,難免寒風侵體,小病而已,是你來的不湊巧。”
裴熠不信,他走近一步,這一回霍閑沒又讓開,裴熠摟住他的腰,貼近自己,目不轉睛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距離,稍一低頭,他的唇便會落下去。
和裴熠生病不同,霍閑的神情懶怠,倦容在他臉上也格外好看,他對着裴熠回以微笑,那淺淡的笑意也籠在眉眼之中。
裴熠問:“為何不差人告訴我?”
霍閑說:“你真當我是嬌柔的女子了?”
“你是我的人,和男女無關。”裴熠俯盯着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眉目一挑,問道:“虎骨印?”
“是。”霍閑沒打算瞞着,他被裴熠摟在懷裏的時候像只溫順的貓兒,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刀子:“你見過的,我沒有太多的時間。”
這是一句警告,警告裴熠。
“事在人為。”裴熠對霍閑的警醒就像是毫無察覺,他笑了笑,說:“你我信命便不會遇上了。”他伸手摸在霍閑的耳後,羽毛般的吻落在眉目上,霍閑悄然阖上眼,片刻的歡愉并沒有讓他就此沉溺。
“你來找我。”霍閑說:“就是為了談情說愛來的?”
“談情說愛有什麽不好,古人雲食色性也......”
霍閑後退幾步,與裴熠拉開一點距離,他端詳着裴熠,那放浪形骸的神情裏夾雜着些許真情,霍閑希望那是錯覺,但又覺得不是。
在這種複雜的情緒裏,他回想起以往。
裴熠就像是弓箭彎刀,是能割開敵營的利器,是禹州的月,也是谒都的雪,是大祁百姓的星光,亦是他霍閑心上的一鞠春水,跨越千裏,是比他一切都要珍視的心上人。
霍閑本能的察覺到,他行的本就是一條難以回頭的路。
“你想知道什麽?”霍閑擡腳勾了桌旁的椅子,示意裴熠落座,“便直說。”
“也是。”裴熠觑了一眼桌上有些淩亂的書籍,坐在霍閑旁邊,說:“我們之間用不着彎彎繞繞,那我問你便照實說麽?”
“那要看你問的是什麽?”
“你和蕭瓊安是什麽關系。”裴熠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他想起趙徹設宴那一次,這二人之間毫無端倪,可蕭瓊安怎會驟然闖進他們的私宴?
唯一能解釋的便是蕭瓊安知道酒裏有問題,他來只是為了提醒霍閑,是以那之後霍閑才能如此迅速的做出反應。
那他們之間又是憑借什麽維系的,想到這裏,裴熠不免生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
“玉樓設宴,你和他在那時便已相識。”
盡管不想挑明了說,但話一出口還是叫霍閑察覺出異樣,他先是一愣,随即漠然一笑,說道:“若如你所想呢?你會殺了我麽?”
說着,他看了一眼裴熠腰間的朔風刀,想來蕭瓊安的身份裴熠十有八九已經知曉,他自然不會對昔日父親老部下的遺子下手,那便只有自己了。
“以殺人解決問題乃是下下策,人總要取舍,你在本侯這裏取的越多,自然要在別處舍棄更多。”他看似沒有回答,但平靜的話語裏透着寒意。
“盟友而已。”霍閑冷冷的說:“他不是為我,是為你。”
“為我什麽?”
“準确的說,是為你身邊的那個護衛。”
“......”
“修竹......或者應該叫他謝錦。”霍閑說:“倘若在這世上還有在意謝公子生死的,除了你,便是當年死裏逃生的喬家少爺了。”
既和蕭瓊安有這層關系,知曉蕭瓊安的身份并不奇怪,但僅憑這點微不足道的聯系,能将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理清,想來私下費了不少功夫。
“當年逃到禹州有你收留,如今改頭換面回了谒都還是有人庇佑。”霍閑故意說道:“謝錦還真是命大。”
“恩?”霍閑這話來的猝不及防,裴熠覺察到一點酸意,擡眸瞧着霍閑微垂的眼睫,說:“沒記錯的話,你這條命,也是我從狼嘴裏搶回來的。”
霍閑正欲回答,就見裴熠開始解開腰帶,他還沒反應過來這青天白日的是要做什麽,就見裴熠指着肩上一排淺淡的牙印說:“看見沒。”
霍閑擡眸看了一眼,果然在各種愈合的刀劍傷口邊上清晰可見,他擡指替裴熠把衣領拉上,睜眼說瞎話:“沒看見。”
“這樣看清了麽?”裴熠捉住他的手,一把将人撈過來,笑說,“這回呢?”
“看清了。”霍閑目光落在別處,緩了口氣,才說:“如今皇上正為貪污案犯愁,你倒閑了。”
“我既不在刑部又不在大理寺,自然有的是時間,皇上要敲山震虎,這一刀遲早是要割下去的,朝中往日諸如韓顯之流經此次之事自當有所收斂。”
“治标不治本。”霍閑說:“貪官污吏是爛在根上的毒瘤,拔除不徹底,反複是遲早的事。”
“上頭那位有所忌憚,想要拔除才是難事。”裴熠撫着霍閑的下颌,手指慢慢的滑到他的領口。
“皇上顧惜母子情,是孝,可對于自己一手養大的小狼崽突然有一天要跟自己對着幹,太後心裏怕是比誰都着急吧。”
裴熠的手指停在霍閑的喉間,他輕輕摩挲着那白的泛光一樣的脖頸,稍稍一用力,說:“這事我們且不論,司漠說近來谒都各個藥鋪都受人委托四處尋找一種藥材,你也在敲山震虎?”
霍閑前傾,一只手撐在裴熠膝上,說:“順德年間,王佑仁祖父的藥鋪售賣過一種罕見的西域藥材,名叫加獨,這種藥材在中原幾乎絕跡,說來奇怪,這東西來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加獨從中原消失後,王家就把藥鋪關了,自此開始做布帛生意。”
“加獨......”裴熠喃喃低語,垂首壓在霍閑胸口,說:“這個節骨眼上聽到這個名字,齊國公恐怕要輾轉難眠了吧。”他看着霍閑猛烈起伏的胸口和有些紅暈的肌膚,在他耳邊說:“你夠壞的。”
“只要不做虧心事,就不怕鬼敲門。”
“這谒都還有幾個是沒做過虧心事的?”裴熠看着他,說:“寧願冒這麽大的險,都不跟我開口,怎麽,這麽看不起侯爺?”
霍閑的臉頰有些發燙,他稍緩了口氣,而後才抑制住起伏的心跳,說:“求人不如求己,錢財尚且還得清,人情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說的輕巧,卻讓裴熠心裏的無名火被點起,他看着懷裏的人,長發散在肩上,勾勒出他清雅的側翼,話語裏噴薄的熱氣刺激的裴熠額上冒汗,他閉上眼俯下身,堵住他接下來的話。
濕濡的吻交錯喘息之間,裴熠霸道的占有着主導權,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霍閑像風沙,像雨霧,像所有近在眼前,看似容易得到卻總也抓不住的一切。
他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漸漸被這複雜的情感所吞噬,他深陷泥沼,試圖拽着霍閑也耽于其中。
霍閑竭力的回應讓他得以窺見微光。
在這一刻裴熠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在感情裏,他敗給了霍閑。
被支配的欲/望像懸在頭頂的利刃,他無端的惱火,霍閑水霧般朦胧的眼裏盛滿滾燙,這讓裴熠更想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裏,讓他也一起沉溺。
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他也像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男人一樣,對于某一樣東西,或者某一個人,有着可怕的占有欲。
他想,父親那時說的話,他大抵上是明白了,和父親不同,他所見的并不是母親那樣的女子,他的美好,是危險的,也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
屋外的寒風呼嘯不絕那株綠梅在冷冽中茕茕孑立,與鋪滿梅香的書房遙相呼應。汗水浸濕了裴熠的兩頰,他在這洶湧的愛意裏再一次嘗到了霍閑味道。
作者有話說:
第三卷 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