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無春允許陳連進入藏經樓,當日沈長策就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心裏憤怒與無措交織,想他沈無春因為自己帶蘇弄晴進藏經樓而大發雷霆,現在卻讓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外人進入藏經樓。

沈長策幾乎要冷笑出聲,蘇弄晴在一旁勸說,“你才頂撞了師父,師父難免生氣,那陳連或許也是機緣巧合才得了師父的青睐。”

她看着沈長策,勸慰道:“要緊的是你先同師父道歉,叫師父消了氣,不然藏經樓的那些典籍豈不都便宜了外人。”

沈長策低下頭看着蘇弄晴,“師父對你這般不留情面,你還要我去給他道歉?”

蘇弄晴低眉,“是我做錯了事,師父要打要罰我都認。我只是不忍心看你與師父因為我而生龃龉。”

沈長策輕嘆一聲,“真該讓師父聽一聽師妹這般真心話。不過,師父不像師妹,即使聽見了,他那鐵石心腸怕是也無動于衷。”

蘇弄晴笑笑,在一旁坐下來,道:“我哪能與師父相比,師父是名揚天下的大俠。我呢?沒有師兄,這天地下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沈長策安慰蘇弄晴,“師妹不要洩氣,早晚有一天,師妹也能成為一等一的劍道大師,做個名震江湖的女俠。”

蘇弄晴笑了,“我沒有這麽大的志向,我就想着,能遇見一個喜歡的人,同他一起闖蕩江湖。”

蘇弄晴撐着頭,滿眼向往,“我以後要是喜歡上了誰,必然會對他很好很好。陪他說笑,陪他解悶,我還會些廚藝,可以做東西給他吃 ······” 蘇弄晴想着便笑了出來。她有些羞赫的樣子,道:“我是不是有點沒出息了,不像個俠女的樣子 ····· 你別笑話我啊。”

沈長策搖搖頭,“我覺得挺好的,師妹這般溫婉,又這般善解人意,師父要是能同你一樣,我都要高興死了。”

蘇弄晴看着沈長策,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了,她低下頭,“我倒是很羨慕師父 ······ 羨慕師父身邊有你。”

沈長策一愣,看向蘇弄晴。蘇弄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裏有很複雜的東西,眷戀,奢望,像是碰一下就會被灼傷。

皓月當空,在雪地上落下似水的月光,月下梅林的影子窸窸窣窣,在雪地上柔軟的擺動。沈長策望向蘇弄晴盈盈的一雙眼,那雙眼裏清澈的映出自己的影子,仿佛在她眼裏,天地之間只剩自己一個人。

沈長策啞了聲,說不出一句話。

蘇弄晴探身向前,在他唇邊落下一個輕柔的缱绻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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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知不該存這般妄想,可若是喜歡能控制的話,那就不叫喜歡了。” 蘇弄晴虔誠的望着沈長策,笑起來的時候眼淚落下來,“就當是留給我一場夢吧。”

沈長策再次踏入小樓,沈無春站在二樓上看遠處的雪山,遠遠的便看到沈長策走過來。

二樓的窗戶是扇形的, 镂空雕花的格子窗,挂了些輕飄的帷幔。

沈長策站在樓下,擡頭看向沈無春,沈無春一身素白衣裳,身披鶴氅,清絕的仿佛天上仙人。他低眸看沈長策,眸中波瀾不驚。

沈長策目光複雜,他從前愛沈無春,愛他的孤高出塵,如今看沈無春,卻覺得他高高在上,惹人厭煩。

你為什麽不能善良一些,不能柔順一些。

沈無春問道:“你來做什麽?”

沈長策擡頭看沈無春,道:“長策是來給師父賠罪的,之前長策不該頂撞師父,還請師父恕罪。”

沈無春手放在欄杆上,衣擺下面露出一截玉镯,他淡淡的看着沈長策,道:“你心裏并不服氣,無需向我道歉。”

沈長策站在下面,受着沈無春的審視,他心裏湧現出一種無可言喻的難堪來,連帶着沈無春這個人,都有些可憎。

“師妹只是一時行差踏錯,你為什麽就不能給她一次機會呢?”

沈無春的聲音依舊很平靜,“我為什麽要給她機會?”

“她是你的弟子!”

“并不是我願意收的。”

沈長策直直的看着沈無春,“你承認了吧,自你收她為徒起,你就很不情願,尋了個差錯,就一定要逐她出師門。”

“我沒有那麽閑,日日盯着她的差錯。” 沈無春并不因為沈長策的話而起一絲的情緒波動,“你來尋我,到底有什麽事?”

沈長策張了張口,他本是來道歉的,但看到沈無春這般無情的樣子,就壓不住脾氣。他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悶悶道:“那個陳連,你為什麽允許他進藏經閣。”

沈無春瞥了眼沈長策,“因為藏經閣是我的,我想讓誰進誰就能進。你與其在這裏計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倒不如去練劍,好好磨一磨你一身的浮躁。”

沈長策與沈無春又一次不歡而散,确切的說,是沈長策負氣離開小樓。他走之後,啞姑端着茶點走上二樓,道:‘我才說要你哄一哄他,你就又将他氣走了。’

沈無春閉了閉眼,回到長榻邊躺下,道:“我也很生氣。”

啞姑很驚訝,她以為沈無春不會因為沈長策而出現這樣的情緒。

“我不想再見到他了,沈長策,蘇弄晴,我都不想見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像個任性的孩子。但他躺在那裏,低垂着眉眼的模樣又很讓人心疼。

誰能忍心叫沈無春受委屈呢?

啞姑輕嘆一聲,走到他身邊,俯下身梳理沈無春的長發,‘這些事你料理不來,就先不要過問了。等陳連離開,你就閉關吧。當你出關的時候,就是明年春天啦。’

‘我會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替你安撫長策,看好蘇弄晴。’啞姑耐心的陪在沈無春身邊,‘你只需要等着明年春天到來就好了。’

沈無春躺進柔軟的錦被裏,他看着啞姑的眼睛,想着明年春日,想着傅鸠。冬天會過去,春天很快就會來了。

日子一晃而過,浮玉山的新年冷清的緊。沈無春閉關,啞姑也就沒有多操辦,只聽說除夕夜裏沈長策和蘇弄晴跑下了山,第二天早上才回。他們兩個感情越發的好,在一起鑽研劍法,朝夕相處,頗有幾分神仙眷侶的意思。

沈長策還惦記着沈無春,大約是啞姑跟他說了什麽,使得他對沈無春的不滿漸漸消解。那一日他來小樓要見沈無春,沈無春當然沒有見他。他一個人悻悻的回去了,回去的路上遇見蘇弄晴。蘇弄晴在等他。她知道沈無春不喜歡她,便離得遠遠的,提着一盞燈,等沈長策回來。

寒冷冬夜裏的一盞燈,顯得那麽溫暖。

轉眼就過了立春,那一日沈無春出關,找來沈長策與蘇弄晴,告訴他們,準備下山前往洛陽,參見武林大會。

不同于浮玉山上終年嚴寒,洛陽等地已是雪霁初春。沈無春,沈長策與蘇弄晴三人甫一踏入洛陽地界,便能感受到與浮玉山截然不同的氛圍。

因為武林大會在即,來洛陽的江湖人很多,大街小巷都有手握兵器一身風塵的江湖客。這裏的攤販店家趁着武林大會的東風,所售賣的東西都與武林大會有關,各種兵器店鋪更是人滿為患。時不時還能看到一行數十人,穿着同樣的服飾,整齊有素——這大多是門派出身。

沈無春坐在馬車閉目安神,外面沈長策和蘇弄晴在駕車。車馬辚辚,在一座客棧前停了下來。

沈長策的聲音隔着簾子傳過來,“師父,如意客棧到了。”

沈無春掀開簾子,從馬車上下去,他身後跟着沈長策與蘇弄晴,三個人一道往客棧裏面走去。

客棧很大,裏頭裝飾卻簡單,一樓大堂擺滿了桌椅,放眼望去,坐着的全都是江湖客。四面樓梯的交接處,擺放着一張桌子,上面有個說書的,正在講着不知道哪一年那一月的江湖逸聞。

如果一個人身在江湖卻不知道如意客棧,那他絕對算不得一個江湖人。

沈無春踏進如意客棧,霎時間,就有不知道多少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有些人看他容貌出色,氣度不凡,有些人看他不知深淺的武功,還有些人認出他身後沈長策與蘇弄晴二人。

大家目光交接之時都在揣摩,什麽時候江湖中出現了這一號人?

沈無春他們徑直走向櫃臺,掌櫃的倒是面不改色。正值武林大會,多少隐居的前輩高人都會現身,他們若是連這點定力都沒有,也就不配稱為如意客棧了。

“要三間上房。” 沈長策道。

“好嘞。” 掌櫃的拿出門牌,叫夥計領他們上去。

“我要銅雀臺的房間。” 沈無春忽然道。

掌櫃的一頓,看向沈無春,試探的問道:“客官要的是銅雀臺的房間?”

沈無春自袖中摸出一枚玉佩,玉佩正面寫這如意二字,反面則雕刻了一枝梅花。

掌櫃的一見,面色大變,自櫃臺後面走出來,親自領着沈無春等人上樓。

客棧的三樓,有一道露天的廊橋,橋下是一汪碧水。隔着一汪碧水,另有兩座高樓。兩座高樓分為兩個半圓,夾着湖中間的一座高臺。那座高臺便是銅雀臺了。

沈無春幾人走向右邊的那座樓,進去之後別有一番天地。

沈長策打量這銅雀臺內的景象,只見一整面整齊排列的房間,由一個很大的一個旋轉樓梯連接着。每個房間的門都關着,除了來往伺候的丫鬟,不見旁人走動。

從每個門中都伸出來一條紅繩,上面懸挂着圓球,主人将需要的東西寫下來放進圓球裏,順着紅繩滑到一樓,自有夥計取了圓球準備東西送上門。

“好精巧的心思。” 蘇弄晴也是第一次進銅雀臺,見此情形,不免感嘆。

沈無春徑自進了屋,屋裏收拾的幹淨雅致,桌椅床榻一應俱全,高幾上擺放着蘭花香草,牆上還挂着三兩幅大家畫作。

沈無春推開窗戶,窗外碧波粼粼,正對着那銅雀臺。銅雀臺上面有人在比武,沈長策看了兩眼。

“武林大會在即,前來參加的人免不了在正式開始之前比武過招。” 沈無春負着手,“銅雀臺便是給人比武的地方,它還有一套自己的規矩,在這上頭贏上一場,而後一夜之間揚名天下的人多的是。”

“凡到銅雀臺比武的人,贏者可以将帶有自己名字的銅牌懸挂于銅雀臺上。當上面的人被打敗,名字就要被拿下來。所以,不是每個人都敢來銅雀臺比武。” 沈無春看了眼沈長策,“你可以上去試試,找些人,試試身手。”

沈長策稱是,沈無春看向他的目光總算溫和了一些,又交代道:“武林正派人士切磋大多點到即止,不會在大會開始前受傷。但也有不少旁門左道的人,你要小心這些人,不能在大會開始之前折損了實力。”

沈長策點頭。蘇弄晴站在門邊,低着頭,聽着沈無春對沈長策的交代,一派柔順之意。

那邊沈無春同沈長策說完了話,道:“舟車勞頓,你去休息吧。”

沈長策起身,與蘇弄晴一道給沈無春行了禮,這才退出去,回了各自的房間。

夜色慢慢籠罩洛陽城,這座城是個不夜城,一入了夜,滿街燈火,倒比白日還要熱鬧。

銅雀臺位置好,高樓之上,俯瞰街景。沈無春站在窗邊,望進濃濃夜色裏。

洛陽是個好地方,千年古都,彌漫着王朝的餘韻和江湖的風流。牡丹花開的時節,整個洛陽花團錦簇,負劍的俠客打馬而過,掀起一陣牡丹花雨。

傅鸠便極愛洛陽的牡丹,他是外族人,出生的地方黃沙遍地,他第一次同沈無春一道路過洛陽,便愛上了這中原嬌媚的花朵。

他曾說,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後來,他便真的在這洛陽被關了十年。

沈無春不知不覺的捏緊了拳頭,眸中一片寒涼。

忽然,房間裏的燈燭晃了晃,沈無春立即轉身,但他只嗅到一股暗香。随即身子一僵,立時不能動了。

自梁上落下個輕飄飄的人,小心的走到沈無春面前,打量他,“這麽簡單就中招了?看來你這些年沒什麽長進啊。”

沈無春看着面前的人,他有一張很陌生的臉,用一種調笑的表情看着自己。他下盤極穩,腳尖點地,後跟虛浮,在沈無春面前走的這幾步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是個輕功高手,還會易容。沈無春淡淡的看着他,“金奪燕。”

這人笑了,“是我是我,我近來接了個活,為一位朋友,偷一個人。”

金奪燕乃是天下第一神偷。他擅輕功,擅易容,擅暗器,曾出入皇宮,盜得高麗人進貢來的一件金縷玉衣,自此一戰揚名。多年來,朝廷許下重金追捕,然而至今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真容。

沈無春被下了藥,一動不能動。金奪燕用床上的被子将他一裹,扛在肩上,踩着窗戶,幾下便融進了夜色裏。

這不是金奪燕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四處荒蕪,只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樹和一口井。金奪燕扛着沈無春,從那井裏翻了下去。

沈無春看不見,他只覺得走了很久,偶爾能聽到觸發機關,利箭劃破空氣的聲音。他于是猜測,金奪燕走的這條路,是一條充滿了機關陷阱的路。

終于,金奪燕停了下來,他把沈無春放在地上,沖着裏面喊了一聲,“人我給你帶到了,我先走了。”

金奪燕的聲音漸漸遠去,随之而來的是另一道腳步聲。沈無春覺得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放在了床上。蒙着他臉的被子被人掀開,沈無春聽到了一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屢屢在他夢裏出現的聲音。

“沈無春,好久不見。”

沈無春眼眸微顫,他睜開眼,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深藏瘋魔的眼。

沈無春嘴角顫動兩下,緩緩吐出一個名字,“傅鸠。”

傅鸠坐在床邊,饒有興致的打量沈無春。他看着沈無春,沈無春也在看他。

傅鸠的膚色很白,大約是因為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他的臉有一種不正常的冷白。相比之下,顯得他的眉目越發的濃重,像一團化不開的墨。

他穿着一件寬松的廣袖長袍,衣上繡滿了墨色牡丹,好像開到極致的牡丹在意瞬間被燒成了灰燼,定格了那一刻的盛放與凋亡。

這墨色牡丹,同傅鸠這個人一樣,既妖豔又頹廢,既落拓又瘋魔。

傅鸠伸出手撫摸沈無春的側臉,他的手很涼,像是一塊冰。

“沈無春,我好想你呀。” 傅鸠貼着沈無春說話,呼出的氣息也是冰涼的,讓沈無春瞬間就覺得寒毛聳立。

沈無春喉嚨發緊,他知道傅鸠恨他,也知道這十年裏,恨意不斷發酵,足以把人逼瘋。

他想說些什麽,但是傅鸠不給他這個機會。傅鸠拿出一條墨色緞子,勒進沈無春嘴裏,在腦後打了個結。

他不喜歡聽沈無春說話,沈無春說的話都不中聽。但他喜歡聽沈無春叫,沈無春叫起來可太好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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