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後來,沈無春被燕無歇送去了藥王谷,當他醒來,已經是三個月之後,傅鸠被囚,一切塵埃落定。
沈無春摸了摸腰腹,好像那裏還殘留着當年的疼痛。
傅鸠已經起身,他下了床,換了新燭,一根一根點起來,石洞裏便明亮起來。
“你還不走?” 傅鸠背對着沈無春。
“我要在這裏待幾天。” 沈無春坐在石床上,攏了件綢衫。進出一次夢赦窟太麻煩,他給沈長策留了信,沒什麽大事不要來找他。
傅鸠回頭看着沈無春,沈無春也看着他,眼睛很柔和溫順。
傅鸠輕笑一聲,笑的沈無春後背發涼,他收起了溫順的做派,攏着衣衫從床上下來。
沈無春赤着腳踩在石板上,石板冰冷似鐵,他于是又把腳縮了回去,用一旁雪白的皮草将自己圈了起來。
那一邊傅鸠拿出一些果脯肉鋪放在桌子上。
“你這裏倒是不缺什麽,” 沈無春道:“看不出來,燕無歇對你還挺好的。”
傅鸠聲音淡淡的,“我哥哥一年兩回往武林盟送東西,他當然不好虧待我。”
傅鸠是無極宮的少宮主,無極宮地處大漠,占據綠洲,據說領地還有金礦,富庶的不得了。
十年前傅鸠攪弄武林風雲,被衆人圍剿。無極宮沒法與整個中原武林為敵,不敢率人前來救援。但在得知傅鸠被關起來之後,卻派人一年好幾回的來找燕無歇,每一回都帶着十幾車的金銀財寶,就是為了能讓傅鸠過得好點。
傅鸠回過頭,鳳眸微挑,看着沈無春,“這十年來,你在做什麽?”
沈無春回想了一下,當年他被人刺傷,在藥王谷昏迷了三個月。後來他離開藥王谷,找到燕無歇,想見傅鸠。燕無歇不允許,他同燕無歇定下了一個約定,因為這個約定,他在浮玉山上待了十年,直到燕無歇派人來給他送武林大會的邀請函,他才可以下山。
同時還收了個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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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春抿了抿嘴,他覺得如實說了,傅鸠會不高興。
“你不說我也知道。” 傅鸠嘴角帶着笑,眼睛卻惡狠狠的盯着沈無春,仿佛割裂的兩種情緒。
“聽說你又收了個徒弟,” 傅鸠聲音裏帶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毛骨悚然,“你的新徒弟怎麽樣?稱你的意嗎?你跟他說起過我嗎?怎麽說我也是他師兄不是。”
“他不重要。” 沈無春打斷他的話,像是感受到危險了似的,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傅鸠微頓,目光沉沉的看着沈無春,“那誰重要?”
沈無春擡眼看向傅鸠,“當然是你。”
傅鸠沉默了,他長久的凝視着沈無春,末了只撂下一句,“騙子。”
兩個人之間沉默了下來,沈無春無聊,就盯着傅鸠的背影,描摹他衣袍上一朵一朵的墨色牡丹。這牡丹花瓣大而繁多,顏色深紅漸黑,唯有花蕊一點燦燦的金黃,像是星星點點的光。
沈無春在床上躺下,注視着傅鸠的背影,慢慢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機關轟鳴的聲音傳來,那頭,燕無歇站在石橋另一端,身邊幾個弟子舉着火把,照着橋這邊的路。
那幾個弟子同沈無春在秋水渡見到的武林盟弟子不同,他們每個人都身着白色甲衣,臉上帶着面具,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
這些弟子平常守在各個關卡,每三日一次往傅鸠這裏送吃食日用,但不能與傅鸠對話。
沈無春被聲音驚醒,剛想起身去看,卻被傅鸠壓着摁了回去。
燕無歇穿過橋走進石洞,身後的弟子将幾摞卷宗放在石臺上,随後退到石洞邊。
石洞就這麽大,那幾個素來給傅鸠送東西的弟子見到床上還有一個人,都十分驚訝。
只見傅鸠懶散的倚在床上,懷裏摟着一個人。從他們那裏看去,只能看見那個人的背影,他半擰着腰身偎在傅鸠懷裏,往下攏着雪白的皮草。
燕無歇目光在傅鸠兩人身上轉過一圈,笑道:“賢弟好興致啊。”
傅鸠勾起沈無春的一縷長發,漫不經心道:“長日無聊,總要找些事來做。”
燕無歇笑道:“是為兄考慮不周了,若是下次賢弟再覺得無聊,只消吩咐一聲,各色美人為兄必然給你送來,不必麻煩金奪燕了。”
傅鸠垂下眼,指腹摩挲沈無春的臉頰,透着一股子狎昵之意,“我想要的美人,可不是那麽輕易的找到的。”
燕無歇看着那被傅鸠環在懷裏的人,道:“是了,似我兄弟這般人品,自然得用最上等的東西相配,就是美人,也得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他将天下第一四個字咬的很重,生怕傅鸠和傅鸠懷裏那位聽不出來似的。
傅鸠沒說話,目光冷下來。燕無歇自顧自的站起身,道:“這些東西給你送來了,三日後我來取。” 說着,他想起什麽,又道:“對了,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若是什麽少的缺的,只管吩咐人給你送來。”
傅鸠皮笑肉不笑,“多謝燕兄。”
燕無歇擺擺手,“你我二人兄弟,何必那麽見外呢。”
燕無歇帶着他那些弟子很快離開了。
沈無春從傅鸠懷裏坐起來,道:“你們兩個真虛僞。”
傅鸠沒理他,走到石臺邊,處理起滿桌的卷宗。
“這是什麽?” 沈無春問道。
“武林盟的事務。” 傅鸠手下很快,不多會兒,已經看了三份了。
“武林盟的事務,為何要你來處理?” 沈無春不解。
“燕無歇那麽一個物盡其用的人,會叫我享清閑?”
沈無春走到傅鸠身邊,很驚奇的樣子,“那你豈非大權在握麽。”
“是啊,我雖然困在這裏,卻通曉整個江湖事。從我筆下出去的每一條決策,都在攪動着江湖風雨。” 傅鸠看了眼沈無春,沈無春眉頭緊皺,好像覺得傅鸠作為囚犯的生活與自己想的很不一樣。
“想不明白嗎?” 傅鸠道:“即便沒有武功,我還有很多足以支持我過得很好的東西。因為我從來不靠武功活着。”
沈無春抿了抿嘴,覺得傅鸠在嘲諷他,他就是靠武功活着的人。他畢生追求更高深精妙的武功,而沒了武功,幾乎是廢人一個。
沈無春有些不高興,在傅鸠身邊站了好一會兒,悶聲悶氣的問道:“你之前,真的有很多美人陪你嗎?”
傅鸠筆下一頓,擡眼看向沈無春,“你在浮玉山,不也有個小弟子噓寒問暖?”
“我沒有。” 他跟沈長策又不是真的,何況沈長策那麽氣人。
傅鸠嗤笑一聲,明顯不信。
沈無春抿了抿嘴,心裏有些委屈,但現在是他要賴在傅鸠身邊,總不好對傅鸠發脾氣。思來想去,只好悶悶道:“那你以後不能有了。”
說完,沈無春回到床上,盤腿面向石壁坐着。他自己覺得他很識大體,沒有向傅鸠發脾氣,但就是傅鸠瞎了,也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他的委屈與生氣。
傅鸠收回目光,快速浏覽紙張上的字。石室裏感受不到時間的變化,沈無春只能通過傅鸠處理事務的速度判斷,當石案上的一半事務處理完後,傅鸠放下筆說該休息了。
沈無春微微驚訝,“一天這就過去了?”
傅鸠走上石床,拉扯沈無春的衣裳,“一日時光本就轉眼即逝。”
沈無春倒想同他辯駁,但顯然傅鸠心思不在這上頭,兩個人滾進柔軟錦衾裏,都不再提這個了。
沈無春醒來的時候,石壁上的燭火還剩下一點。傅鸠還睡着,他睡着的時候也不熄燈,任燭火一根根的燃盡。
沈無春小心翼翼的從傅鸠身邊起身,他下了床,原本冰冷的石板上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赤着腳踩上去也不覺得冷了。
一面牆的燭火,沈無春一根一根的點過去,他站在那裏,心裏想着傅鸠做這些事的情景。直到所有的蠟燭都換了新的,沈無春才回到床邊。傅鸠還沒醒。他睡着的時候,眉眼沒有那麽淩厲,透着些蒼白。沈無春趴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起身去石橋上練劍了。
沈無春甫一走出去,傅鸠就睜開了眼,眼神清明,哪有一絲睡意。
他拖着厚重的衣袍,站在石室門口,繡着墨色牡丹的衣服讓他像一條影子般,沉默的注視着沈無春。
沈無春在石橋上,一身白衣衣袂紛飛。他是真的喜歡劍,一日也離不了。但是傅鸠已經很久不碰劍了。自從被囚禁在這裏,傅鸠身上的奇經八脈都被封,半點內力也使不出來,更不要提練劍。
沈無春照舊練了一套劍法,收劍的手勢漂亮的不得了。
沈無春走到傅鸠面前,眼睛明亮。
“你非要在我面前練劍嗎?” 傅鸠神色冷淡,“我最讨厭你練劍。”
沈無春一下子愣住了,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們以前在一處練劍,推演劍招,明明很開心的。”
“只有你開心,” 傅鸠看着他,“你有在意過我想的是什麽嗎?”
沈無春一下子啞了聲,他想起來當年劍湖邊的賭約,傅鸠若贏了他,那他便要廢去一身武功,此生不得再提劍。
“我如果不再練劍,你就會高興嗎?” 沈無春問傅鸠。
傅鸠不置可否,反問道:“你會為了我放棄劍道?”
沈無春張了張口,他看着傅鸠的眼睛,半晌低下頭,“我不能廢去我的武功,我只有這一身武功。” 這是我的依仗,我能救你出來的依仗。
傅鸠輕輕笑了一聲,吐字如冰,“是,你只有這一身武功,別的東西你都看不上,也不稀罕。”
傅鸠轉身走回石室,沈無春忙跟上他,“我真的不能廢去我的武功,除此之外,你想要什麽都可以,只要你高興。”
傅鸠停下腳步,回頭望他一眼,眼眸中翻湧着濃重的情緒。
沈無春盤腿坐在床上,衣袍下的腳踝上帶着二指寬的钏環,钏環上連着鎖鏈,另一端沒入石壁。沈無春稍一動作,就帶動鎖鏈嘩啦的聲音。
傅鸠在不遠處的石臺邊處理燕無歇送來的那些卷宗,看起來心情倒是不錯。
“你其實不必這樣的,” 沈無春撥弄腳踝上的鎖鏈,“我本來也想待在你身邊。”
傅鸠像是只聽到了前半句,“如果你很介意,那便解下來吧,我不勉強你。”
“真的嗎?” 沈無春試探的問他。
傅鸠不說話,直直的看着他。
沈無春忙松開那鎖鏈,“帶着吧,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