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們
以文棉和倪繡裀的名義起訴陳俊的案子, 終于在2021年元旦的前夕開庭。
文棉陪着媽媽坐在原告席,身後坐着旁聽的賀懷、祝晚虹和邵岚三人。
倪繡裀經過這兩天化療,副作用越來越明顯。昨天更是胃口不太好, 吐了幾次。現在病恹恹地靠在椅背上,整個人都憔悴了一大圈。
文棉看着心疼, 抱着她的胳膊止不住地往她身上蹭:“媽媽,不舒服就回去。棉棉長大了, 自己可以。”
倪繡裀勉強遷遷唇角,安慰地摸摸女兒的腦袋:“沒有關系,媽媽沒事的。”
文棉聽媽媽的話, 乖巧地把身子坐正了, 但眼睛依舊時不時朝着她的方向瞥。
整個庭審持續的時間并不長, 律師一次次地呈了證據, 又一次次地被被告方辯護反駁。
直到最後, 所有的材料都交過了,雙方律師唇槍舌劍來來回回把嗓子都要講啞了,實在辯無可辨了, 法官宣布休庭。
休庭結束之後, 庭審的裁決,便一錘定了音:
關于文棉所起訴的,陳俊存在騙婚的罪名, 法院認為兩人不構成婚姻之實,被告不構成定罪。
但基于陳俊對文棉在網絡方面造成的傷害, 以及對文棉個人名譽的損傷,法院決定判處陳俊支付文棉5萬元人民幣,以賠償文棉的名譽及精神損失費用。
何沐作為造成文棉網絡名譽損傷的主犯,被處罰20萬元人民幣。
而許青槐, 則當場宣布無罪。甚至連損失費都沒有判罰。
雖然賀懷已經提前和大家打過招呼,也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但結果判定時,聽到這樣一個賠償數字,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尤其是,站在被告席的陳俊,在裁決宣判出來的那一刻,朝着整個原告席小人得志的嘲笑,還豎起中指,更是氣人。
邵岚氣得撸起袖子就往被告席沖:“什麽狗屎東西,也敢朝你姑奶奶豎中指?信不信姑奶奶就地打死你!”
Advertisement
但被工作人員強行攔住了,随後被請出了法院。
法院的門外,已經擠滿了記者。
何沐應該是已經被人接走了,外面只剩下陳俊和許青槐正被記者們舉着話筒盤問。
“陳俊,你對這樣的判決,持什麽樣的想法?”
“許青槐,你是出于什麽樣的心理,收了陳俊的20萬元謝禮?”
“許青槐,出事之後,這對你的生活有什麽影響?”
“陳俊最近工作怎麽樣,順利嗎?”
“陳俊準備什麽時候執行5萬元罰金?”
許青槐一直黑着臉,把記者們的話筒擠開,悶頭往外面走。
陳俊剛開始還在得意地笑,但中途接了個電話,對着聽筒“嗯嗯啊”了幾聲,挂掉之後明顯變得不耐煩,也匆匆地走了。
記者們見被告走了,一回頭見着原告這邊,又趕忙提着□□短炮追過來。
文棉被這陣仗驚住,習慣性地往媽媽身後縮。
可當她真的站到媽媽身後,才突然發現……記憶裏向來個子高高、無論什麽時候都會沖到她面前遮風擋雨的的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比她要矮了一點點。
站在媽媽的身後,她甚至擡頭就能看到媽媽頭頂的帽子,和鬓邊剛剛剃過、卻沒能掩蓋徹底的白發。
“請問文棉的媽媽,對于這樣的裁判結果,您有什麽想對媒體說的嗎?”
“這樣的裁決,是您想要的嗎?”
“您會上訴嗎?”
一個又一個問題像連珠炮似的砸過來。
文棉明顯感覺到媽媽的身形晃了晃。
轉頭,才發覺媽媽的脖頸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文棉看着越來越多擠到面前的人們,忽然大步上前一步,張開胳膊擋到了媽媽面前。
天生膽小又自閉地姑娘,面向着人群時,整個人都在抖。
卻對着鏡頭一字字講的認真,說:“媽媽在生病,不可以吵。”
文棉聲音不大,依舊軟綿綿的,卻讓在場所有記者都頓住。
嘈雜的議論聲、拍照聲,都在這一刻停了下來。
蜂擁而上的人們,本是為了搶一手新聞恰飯。
恨不能一邊采訪,一邊搞個編纂文稿的□□。就怕慢人一步,這個熱點就沒了。
卻偏偏,在聽見女孩的話後,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的,紛紛選擇了閉嘴。
所有人都看着擋在最前面的,那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明明害怕的兩條腿都在抖,卻堅定地回頭,對她身後的女人說:“媽媽,不要怕。棉棉以後,都會好好保護媽媽。”
賀懷拍拍文棉的肩,背對着人群把小丫頭一擋,就把她虛虛圈進了懷裏。
男人輕輕在她的背上拍着,說:“別害怕,師哥和邵岚姐幫你們在前面擋着。乖,棉棉護着媽媽,師哥護着你。”
賀懷安撫了文棉許久。
人群中,終于有記者弱弱地舉手:“請問,我們有一些問題想采訪……是問文棉,還是文棉的媽媽……或者,你們誰回答一下都可以……”
聲音裏都是卑微。
文棉聽見問話擡頭,疑惑地望向賀懷。
後者就一字字地幫她耐心解釋:“他們有問題,要問你和媽媽。”
文棉了然地點點頭,上前一步,站到了所有人面前。
盡管手上依舊揪着賀懷的衣角沒放,眉宇間卻寫滿了成熟與沉穩。
“媽媽累了,我來回答。”她說。
于是,所有記者就自發地排成了一排。
一個一個,緩慢而耐心地問出自己的問題。
記者們提問,賀懷就把這些問題轉成文字,發到文棉的手機上。
文棉就念着問題,一個個地回應:
“這樣的判決結果,滿意嗎?不滿意……陳俊的處罰,太輕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拿着手指比劃:“還不如棉棉一幅畫賣錢多。”
“會上訴嗎?這個結果很不好。師哥說,要上訴的。”
“媽媽的病怎麽樣?”看到這裏,女孩笑得眼睛彎起來:“媽媽最近好很多,真的,好了很多。”
另一邊的梧桐樹下,身穿暗紅連衣裙的邵岚,從兜裏掏出一顆煙,叼進了嘴裏。
“感覺是不太需要我這個戲精了啊,虧我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毫無用武之地啊。算了,等新聞放出來,我去網上舞吧。”
她說着,開了打火機,把煙點燃。
白色的煙,就徐徐袅袅地冒了出來。
“我以前其實挺疑惑的,你和賀懷怎麽會有那麽大耐心,和一個自閉症溝通的那麽好。我好像從來見你倆對她有半點不耐煩。是我,我就不行。棉棉真的挺可愛的,但我也确實沒那麽大耐心。”
站在她身側的男生,把她嘴裏的煙拿出來,放進嘴裏深深地吸了一口。
但他沒有顯然沒吸過煙,不小心過了肺,嗆得一直咳嗽。
邵岚噗嗤一聲笑,把煙接回來叼進嘴裏:“不會抽煙就別抽。明明就是只奶狗,裝什麽狼。”
祝希堯難得沒接話。
而是目光望向不遠處,還在認真回答問題的女孩。
自嘲地笑了笑,說:“一般人确實做不到每時每刻都那麽大的耐心。你說什麽她都不能聽明白,還總曲解你。說話說到一半,覺得自己終于把每一個字都解釋清楚了,她的注意力卻跑了,你什麽都白說。身邊有這麽一個人,日複一日下去,普通人都得被逼瘋。”
邵岚笑着戳戳他:“你少來,我看棉棉好着呢,哪有你說的那麽傻。”
“那是我哥有一段時間,每天都堅持給她做幹預,硬生生給她掰過來的。你現在看見的文棉,已經是個趨近正常人的文棉了。”
邵岚意味深長地笑笑:“哦,原來有耐心的是你哥啊。”
祝希堯的目光從文棉身上,移到她身旁維持秩序的男人,輕緩地搖頭:“他其實也不是個有耐心的人。”
“我哥小時候還有個妹妹,叫賀阮,和我一樣大。從小患有自閉症,6歲那年去世了。我那時候小,腦子也有問題,不知道情況。但後來聽長輩們說,是那年的臘月23,小年。他們一家去超市逛年貨。阮阮在超市那種人多的地方呆不住,我哥就帶她去了外面的街上。”
賀懷自己那時候就是個十多歲的孩子,阮阮愛吃甜筒,他就帶着阮阮去買甜筒。
結果,從甜筒制出來,到交錢,就那麽一小會功夫,阮阮自己跑到了不遠處的馬路。
正是晚上,又是過節,難免有司機酒駕。
當時只聽見拼了命的鳴笛聲,接着便是刺耳的剎車聲。
有人尖叫,說:“快打120,有個小孩卷車底下了!”
賀懷回頭沒看見妹妹,手裏的甜筒都掉到了地上……
“我哥一直覺得,阮阮去世是他自己的原因。但我們都知道,自閉症的孩子原本就不太聽話。那種程度的車禍,她沒有躲避能力。而且,我哥自己當時也只是個孩子,哪能兼顧那麽多。沒人怪他,但他學了四年的素描都不學了。十一歲的時候,就每天抱着心理學的書啃。”
“愛因斯坦在12歲的時候,看得是《幾何原本》,13歲讀康德哲學。我哥也不遑多讓。他在醫學方面确實是個天才,但也有他努力的地方。我确實不如他。各個方面,都不如。”(*注
邵岚緩緩吐出一口煙,說:“以前我只以為,文棉太依賴你哥了,依賴到沒有自我。現在聽你這麽說……他們倆真是誰也離不開誰。”
賀懷是文棉的藥。
文棉,又何嘗不是賀懷的藥呢。
邵岚回頭看向身側安安靜靜的祝希堯。
男生的依然看着那邊忙于回答問題的小姑娘。清亮亮的眸子,平平淡淡的,卻也溫和。
她忽然擡了胳膊,摸在了男生的頭頂:“他們有他們的契合,賀老師也确實有賀老師的厲害。但是,你也不差到哪去啊。我前兩天還看見你手機上的消息,說是國際美術賽事上拿獎了?這不是挺好的嘛。”
“我們的祝希堯小朋友,也很厲害啊,別妄自菲薄嘛。你就算不信你自己,也得相信岚姐的眼光。這世上但凡是我看上的,保證都是絕世極品。”
祝希堯沒說話,而是目光落到女人塗得紅豔豔的唇上,還有沾着口紅印記的煙嘴。
“抽煙,很舒服嗎?”
邵岚愣了愣,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話說的,抽煙這種事,哪有什麽舒不舒服的。不過是心煩的時候抽一顆,歲月靜好的也抽一顆。這就和大多數人喝咖啡一個樣,抽的就是個心情。”
“哦對,勾男人的時候也喜歡抽一顆。比如現在。”
正經不過三秒。
祝希堯目光移到她身上。
不得不說,邵岚全身上下都散發着成年女人所特有的魅力。
那是一種閱盡千帆之後,的成熟和穩重感。對什麽都不在意,活得恣意又潇灑。
舉手投足間,都是極致的性感。
男生的唇角微微揚了揚,又望向不遠處的幾人。
“陳俊和許阿姨他們,很壞。他們讓媽媽放棄治療。媽媽現在好轉了,媽媽可以不用死掉。讓一個可以不死掉的人,死掉,這是殺人。”
“他們想殺死媽媽。他們,很壞。”
一身粉白衣服的女孩,對着記者,一句句清晰地闡述。
在她的世界裏,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一切都直白的只剩黑與白。
明明重複來重複去,都只有一句“他們很壞”,但祝希堯看出來了,邵岚也看出來……
女孩的話,字字都打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裏。
他們,想要殺死倪繡裀。
他們,殺人未遂。
但他們,又無罪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