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開演

據黎幽所說,“蜃”這種妖怪沒什麽殺傷力,就是個擅長制造沉浸式幻境的熊孩子。除了熱愛BE,更愛逼着人演BE之外,也沒什麽離經叛道的地方。

作為妖魔,她能造成的最大損傷,就是無辜群衆被BE虐到自閉。

“……”

聶昭一時無語,腦海中有一百個虐文作者飛掠而過,“所以說,只要在幻境中演完一個悲劇故事,就能平安離開嗎?”

黎幽篤定道:“不錯。蜃族性情溫和,從無殺傷人命之事。即使你演得慘不忍睹,回爐幾十次都過不了關,她也只會将你驅逐出自己的領地,禁止你再次登門。”

聶昭:“哦,我明白了。”

這不就是拉黑演員嗎?

既然人民群衆沒有生命危險,那她就放心了。

厘清狀況之後,聶昭低頭打量幻境中的“自己”:白淨臉蛋,長挑身材,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素色道袍,戴一條盤出包漿的沉香手串,在凡人中屬于美人,在仙人中屬于路人。

再看周圍的環境:冷冷清清,凄凄慘慘,除了四面石牆、一扇房門、一塊方方正正的石墩之外別無他物,一看就是座牢房,而且缺乏基本的人權保障。

古有夢中夢,今有穿中穿。

“……我扮演的角色,倒黴程度好像有增無減啊。”

聶昭剛穿越就遭到清玄上神囚禁,一回生二回熟,當下便開始盤算着如何越獄。

還沒琢磨出個章程,只聽身後有人喚道:

“洛師妹,出來吧。公審的時辰到了。”

那人語氣凝重,隐含不忍,接着又是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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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說你,怎麽這樣糊塗……”

聶昭回頭望去:“公審?”

與此同時,她感覺太陽穴針紮似的一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就像針劑一樣注入腦海。

那段記憶告訴她,現在的“她”名叫洛湘,乃是修仙大派碧虛湖的內門弟子。

她出身寒微,天賦異禀,入門後不久就被執劍長老蘇無涯看中,破例收入門下,帶在身邊修行。

——奇怪,怎麽又是碧虛湖?

聶昭壓下這點疑惑,繼續浏覽洛湘的記憶。

或許是因為魂魄殘缺,這段記憶并不完整,其中留有大片模糊的空白,只能靠聶昭發揮想象力自行補充,一點點拼湊出少女人生的輪廓。

蘇無涯人稱“無涯劍仙”,性情孤高淡漠,素來不愛與人深交,膝下僅有兩名弟子。

大弟子葉挽風與他一樣劍術高絕,一樣是個冷心冷情的脾氣,志在護佑天下、除暴安良,已經拜別師父出山。

偌大的山頭之上,就只剩下一個洛湘。

就這樣,洛湘與蘇無涯朝夕相對,形影不離,共同度過了十餘年的時光。

洛湘正值情窦初開的年紀,又極少接觸其他男子,一來二去之下,很快就對師父産生了一些不可言說的感情。

這本是個再套路不過的師徒文開頭,但騷就騷在蘇無涯這個師父。

作為套路師徒文男主,他同樣對小徒弟動了心,深陷天理人倫的拷問之中,千般苦惱,萬般糾結。

具體怎麽個糾結法呢?

他一邊糾結,一邊與她同吃同住,同進同出,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

一邊糾結,一邊陪她過元宵、過上巳、過七夕,做一些天下有情人愛做的事,整一些古偶裏用爛的小浪漫小驚喜,一會兒驚豔了時光,一會兒溫柔了歲月。

一邊糾結,一邊告訴她“我此生不會結道侶,也不會再收徒,只會留你一個人在身邊”。

聶昭:“……”

大哥,過了啊。

簡單點,搞師徒戀的方式簡單點。

喜不喜歡一句話,要麽揮劍斬情絲,從此與洛湘保持社交距離,做一對講文明、懂禮貌的社會主義好師徒;要麽為愛走天涯,說什麽神仙大道,怕什麽戒律清規,不如與意中人緊相随,紅塵作伴活得潇潇灑灑,爺就是大草原上最野的馬……

然而,蘇無涯什麽都沒有做。

聶昭看過一百個仙俠師徒戀故事,他可能是其中最離譜的一個。

從洛湘的視角來看,他沒有進也沒有退,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直到有一日東窗事發,門中其他長老突然扣下洛湘,搜出她準備送給師父的禮物——繡有“蘇”字的香囊,要治她“大逆不道,罔顧倫常”之罪。

雖說物證稍嫌不足,但仙門自有搜魂問心之法,洛湘那點水晶一樣透亮的少女情思,根本無所遁形。

而此時的蘇無涯,他——

他長嘆一聲,閉關了。

閉關了。

關了。

了。

聶昭:“啊???”

黎幽:“沒什麽好稀奇的。阿昭,你聽說過‘殺妻證道’嗎?或許在他看來,就此與洛湘一刀兩斷,了結這段孽緣,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知道,我在仙俠文裏看過。聶昭想。

不過……

雖然樂色程度不相上下,但這甚至連“殺妻證道”都不是,而是“抛棄與我兩情相悅的徒弟來證道”啊!

不是,你要證個啥啊?

都說天下大道三千,不分高低貴賤,難道其中還有一條“王八道”,專門教人做個縮頭的鼈?

別說,考慮到王八的壽數,搞不好還真有可能。

“…………”

面對門外前來提審自己的“師兄”,聶昭僵硬地抽動了一下嘴角,毫無感情地棒讀道:

“好的師兄,我這就去。”

【不行,不行!】

蜃妖顯然不滿意,在她腦海裏尖聲尖氣地叫嚷起來。

【大姐姐,你演得一點感情都沒有!像你這種演技,我是不會放你過關的!】

蜃導演一邊嚷嚷,一邊試着給聶昭講戲:

【這時候洛湘應該又絕望、又傷心,但她還愛着師父,寧死也不願拖他下水。所以,她決定獨自背負一切,承受搜魂剔骨之刑,被宗門流放離洲……】

“……”

聶昭頓了一頓,然後冷冰冰地回應道:【怎麽,你在教我做事?】

蜃妖:【?不,我只是覺得……】

聶昭:【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我覺得這樣好,就這麽演,都聽我的。】

蜃妖:【???】

聶昭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反過來安撫道:【放心,你不是要看悲劇嗎?我保證,我一定能演出更勝于這段記憶的悲劇。】

蜃妖:【啊?哦、哦……】

她頭一回遇上這種反客為主的演員,一時間不知所措,也忘了要喊“卡”,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聶昭邁出牢房,登上石階,穿過重重殿宇,一路來到了碧虛湖審判、處決門中弟子的刑堂。

正如她所說,洛湘第一次踏上刑堂高臺的時候,滿心都是痛苦絕望,卻又懷着一絲不舍,盼望師父能站在自己身邊。

這一刻,她的姿态猶如風中弱柳,任誰見了都會感嘆一聲“我見猶憐”。

可惜接下來,長老們就會宣布“洛湘心術不正,為清修之地所不容”,将她逐出師門。

自始至終,蘇無涯都沒有出現。

由此可見,如果沒人憐愛你,再怎樣可愛可憐也是無用。

——既然無用,為什麽不換個思路,心平氣和地打爆他們的狗頭呢?

聶昭面帶笑容,昂首闊步,以一種“我不是來受審,我是來取你全家狗命”的姿态登上高臺,面向幻境中的碧虛湖一幹尊長,從容不迫地抱了個拳:

“弟子洛湘,見過諸位。”

“……”

除了個別群衆演員之外,幻境人物大多是根據死者記憶構造的NPC,熟谙劇本套路,從未見過如此明目張膽的OOC。

面對聶昭不能說與劇本一模一樣、只能說毫不相幹的表演,這些NPC一個個大受震撼,目瞪口呆,整齊劃一地宕機了。

趁此機會,聶昭飛快記下了碧虛湖各位主事者的相貌。

掌門缺席,一個須發花白的是天工長老,一個高挑瘦削的是執法長老,還有……

可惜沒過多久,其中就有一人迅速反應過來,直指着聶昭怒道:

“大——大膽逆徒,鑄下如此大錯,竟還目無尊長,不知悔過!”

“嚯。”

聶昭聞聲掀起眼皮,向他翻了個标致的白眼,“包……長老,難為你換了副皮囊,口音還是一點沒變啊。”

不錯,那反應敏捷的“長老”不是別人,一開口就是老包兄了。

若她所料不差,包九金多半曾在離洲遭遇過蜃妖,對蜃族習性有個一鱗半爪的了解,知道他們不會傷人。

也就是說,他見衆弟子一路走來收獲頗豐,心生歹念,故意将衆人引入蜃妖的地盤,企圖将他們困在幻境之中。

至于用意……

無非就是他自以為能第一個逃脫,打算趁衆人身陷幻境之際,将他們身上的值錢物什一掃而空,用來給碧虛湖交智商稅吧。

“不錯!正是如此!”

周圍那些NPC被包九金帶了一波節奏,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開始兢兢業業地按劇本演出:

“洛湘,你行事如此荒唐,置你師父的清譽于何地,置碧虛湖的百年聲名于何地啊!”

“真是德行敗壞,不知廉恥……”

“當年就不該讓你入門!”

“……”

可想而知,這些痛斥無一例外,都是洛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直至此時,聶昭依然能感受到胸腔深處殘留的隐痛。

那不是冤魂,只是少女消逝之前,留下的最後一絲不甘與遺恨罷了。

所以,聶昭所有的OOC發言,不僅是為了讓包九金和蜃妖震撼一百年,也是為了傳達給昔日的洛湘,安撫這一縷無望的殘魂。

——在旁人眼中,你或許天真不懂事,或許不循禮法,膽大妄為。

——但無論如何,今年十七歲的你,都沒有這樣被人唾罵、淩虐的理由。

她朗聲道:“諸位長老,我有一問。”

“倘若我師父的清譽、碧虛湖的聲名真有這般脆弱,能被我一個小小弟子輕易玷污,那十餘年來,你們為何放任我與師父孤男寡女,同居一處?‘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的道理,我不懂,各位尊長都不懂嗎?”

“昔年我入門時,不過七歲年紀,諸位皆稱贊我‘溫純良善,心若琉璃’。為何我追随師父修道十年,反倒成了德行敗壞之人?究竟是諸位識人不清,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放——放肆!”

包九金修養有限,沒演兩句就開始上頭,現出了膚淺猙獰的本相,“蘇長老一代劍仙,何等尊貴人物,豈會對你有什麽念頭?定是你心思不正,妄生绮念,擾了蘇長老清修!”

“……唉。”

這一次,聶昭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

包九金自己是個被內門弟子呼來喚去的主兒,十年來提心吊膽,如履薄冰,沒睡過一夜安穩覺,做夢都怕自己被逐出師門。

可一旦讓他扮演“掌權者”,他卻能無師自通地端起一副上等人派頭,駕着那輛輾軋過自己的車,從別人身上得意洋洋地碾過去。

他從來不反對碧虛湖剝削,只是盼望着盡快加入內門,成為剝削者中的一份子罷了。

“像你這樣不值得同情的受害者,我還是第一次見。”

聶昭譏诮地冷笑了一下,然後提高嗓門道:

“長老說的不錯!”

包九金喜道:“既然如此,你就快快伏法——”

聶昭:“确實,我只是一介碌碌無為的小人物,師父是名揚四海的劍仙。所以他沒能教好我,責任在他,而不在我!”

包九金:“……啊?”

聶昭有理有據,底氣十足:

“諸位試想,我這樣的小人物,心思但凡有一點走岔,師父豈會不知?”

“他若不知,那便是有眼無珠,大大失察,有負于‘劍仙’之名。他若明知我心思不純,卻不聞不問,放任自流,豈非有意誘使我走上歪路?”

“還是那句話——我入門時年僅七歲,而師父已是數百歲高齡。我不懂的道理,他比我多活了幾百年,見過的夫妻比我吃過的飯還多,難道還不懂嗎?”

包九金:“???”

身為門派邊緣人物,他對洛湘和蘇無涯的關系一無所知,只覺得“既然內門判洛湘重刑,必然是她活該”,方才的發言也是本色出演。

冷不丁被聶昭這麽一問,他頓感頭大如鬥,幾乎當場罵出聲來。

蘇長老怎麽想的,他哪兒會知道?

照她這個問法,他是要替蘇長老承認他眼瞎呢,還是他有意勾引徒弟亂倫呢?

無論他選哪一邊,只要有一個同門師兄弟記得幻境景象,回頭往師門裏一捅,他不都得被蘇長老削成十七八片嗎?

他只是謀財,聶昭這是要害他的命啊!

“你、我、你……”

就在包九金汗如雨下之際,身後忽然響起一道冷冰冰的男聲,從困窘中拯救了他。

那人道:“确實如此。洛湘,你說得對。”

“……?”

包九金戰戰兢兢地轉頭望去,只見出聲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席白衣勝雪、背負三尺青鋒的執劍長老,這場公審的另一個當事人——蘇無涯。

太好了!正主發話了!

這出鬧劇可以收場了!

包九金如蒙大赦,正要松一口氣,卻只聽那“蘇無涯”冷聲道: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即便是市井小兒,也該明白這樣的道理。”

“我蘇無涯道心不穩,教徒無方,致使洛湘心生迷障。而我不僅毫無悔改之念,反将一切歸咎于她,意圖舍她而成就大道,實乃鬼迷心竅,罪不容誅。她怨我、恨我,皆是理所當然。”

不等包九金和NPC們反應過來,只見寒光一閃,蘇無涯抽出那柄無數人崇拜豔羨的佩劍,信手一抛,“锵”地一聲擲在聶昭面前。

“……”

這展開也出乎聶昭意料,她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劍柄,擡眼與蘇無涯對視。

“……”

而對方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凝視着她,目光中飽含愧疚、懊悔與悲戚之色,仿佛在等候一個判決。

四目交彙間,聶昭忽然福至心靈,随即毫無障礙地換上一副哀恸面孔,凄聲道:

“不錯!師父,我愛您,但我更恨您!今生你我身份懸殊,如隔山海,徒兒不能與您結發,不如——”

蜃妖:【等一下,你要自盡嗎?确實這也是一種悲劇,但劇情太過簡單,我不會承認……】

話音未落,只聽聶昭接下去道:

“不如徒兒送您一程,待我來日修煉成仙,再去尋找您的轉世,與您破鏡重圓吧!”

然後——

她一躍落在蘇無涯面前,手起劍落,毫不猶豫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蜃妖:【啊???】

“……咳咳!!”

剎那間血花飛濺,蘇無涯面色蒼白,唇邊卻浮現出一絲釋然的笑意,擡手撫上聶昭面頰。

“湘兒,你做得很好。一切錯在為師,你要……好好活下去……”

聶昭熱淚盈眶:“師父……”

蘇無涯氣若游絲:“湘兒……”

這一刻,高臺上風聲止息,兩人深情對視,近在咫尺卻無法相擁,世間萬物都與他們一同定格。

此情此景,讓人不禁想播放一曲BGM:

“寒葉飄零灑滿我的臉,吾兒叛逆傷透我的心……”

對不起,放錯了。

重新換一首:

“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幾千年,當我在踏過這條奈何橋之前,讓我再吻一吻你的臉……”

聶昭下手快穩準狠,一劍直刺丹田,蘇無涯掙紮着茍延殘喘了一首歌的工夫,便逐漸目光渙散,氣息奄奄,無力地癱倒在她懷中。

一滴晶瑩的淚水劃過他面頰,砸落在聶昭手背上,濺開了一朵小小的、溫熱的水花。

“……”

聶昭低頭瞥了一眼,然後面不改色地撩起蘇無涯衣擺,将那滴眼淚擦得幹幹淨淨。

她再擡頭去看時,發現蘇無涯已經咽氣了。

與此同時,透過那張毫無血色的面龐,熟悉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

【唉……扮演這沒用的廢物,真是委屈我了。阿昭,你看我演得如何?】

“……”

我就知道,聶昭想。

與“蘇無涯”對視第一眼,她就知道,這倒黴玩意不是NPC,而是那條戲精成瘾的老狐貍。

她原本還想即興表演一出《林黛玉江州劫法場》,在這群NPC之中殺個七進七出,帶走一個是一個,沒想到黎幽從天而降,獨領風騷,為劇本增添了一抹別樣的色彩。

“黎公子,你可真是個鬼才,蜃妖撿到寶了。”

聶昭綻放出明媚如花的笑容,一邊真誠贊賞,一邊轉向震驚到張口結舌的蜃妖。

“你看,洛湘沒有選擇自我犧牲,而是因愛生恨,絕望之下殺了蘇無涯,一生懷着對他的思念活下去,這也是一種悲劇。”

“演完了,可以放我們走了吧?”

BE嘛,不光是死女主,死男主也可以啊!

性別不要局限得太死!

“……”

蜃妖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沉默半晌,深吸了好幾口氣,最後操着一把嬌怯怯的小女孩嗓音,小心翼翼道:

“你說這是悲劇,可你們兩個……明明笑得很開心啊。”

“那個,其實,我只是喜歡觀賞悲劇,從來沒有害過人的。你們的愛好,該不會是給其他人制造悲劇吧?”

“娘親說,不讓我和你們這麽壞的人玩,可以請你們趕緊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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