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開戰

蜃妖在離洲占山為王,多年來到處搜羅死者記憶,綁架路人演戲,想演什麽就演什麽,好不自在快活。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無視她虛張聲勢的威脅,當場胡改一氣,演出了與劇本毫無關系的另一個結局。

要說悲劇……這一會兒挨罵,一會兒挨捅的蘇無涯,的确是挺悲劇的。

可是按照劇本,悲劇的不是他啊!

這怎麽還能換人呢!

可憐她一個鄉下妖,從來沒見過這種操作,硬生生被聶昭和黎幽給整懵逼了。

無奈之下,她只好将兩人放出幻境,自己化為人形,氣鼓鼓地向他們當面抗議:

“你們幹什麽呀!我好端端的幻境,都被你們搞砸了!”

聶昭不以為然:“演戲嘛,就是講究一個‘即興’。幾百年都看同一出戲,你不覺得無聊嗎?”

“你……”

你倒是不無聊,你把天都聊死了!

蜃妖氣得直翻白眼,但她感覺到對面一仙一妖身上無言的壓力,只好扁着嘴道:

“我叫蕊珠,你們又是誰?分明不是人族,為何喬裝改扮,與他們混在一處?藏得真好,連我都沒認出來。”

“蕊珠”在蜃族中不算年長,變幻成人類也是小女孩模樣,典型的異族打扮,青紫色蠟染布衣搭配一身叮叮當當的銀飾,頭冠、項圈、手镯一應俱全,臉頰紅潤,帶一點嫩生生的嬰兒肥,倒是頗為玉雪可愛。

聶昭看她逗着好玩,勉強壓住嘴角,好聲好氣道:“我們另有要事,能否請蕊珠妹妹行個方便,放了這些修士?”

“放人?不行不行,你們搞砸了我的幻境,我得讓他們多演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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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珠老大不樂意地撅起嘴唇,一下一下晃蕩着雙腿,“再說,你們帶這些廢物做什麽?折騰這麽久,連一個自己出來的都沒……咦?”

她話音未落,只見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人群之中,有幾道人影指尖微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首先是暮雪塵,然後便是楊熠、楊眉兩兄妹。

蕊珠吓了一跳:“這也太快了!我還沒來得及看呢!”

暮雪塵一睜眼就縱身而起,下意識地擋到聶昭身前:“師——你沒事。”

不僅沒事,好像還比他醒得早,而且逼出了蜃妖的真身。

暮雪塵迅速反應過來,堆瓊般的面孔“唰”一下紅透了,聲音也跟着低下去:“抱歉。是我大意……”

“無妨。”

哄小孩這事兒一回生二回熟,聶昭放緩面色,和藹可親地拍拍他肩膀,“我正好擅長對付這類妖怪,你放心,看我表演就好。”

如果條件允許,她甚至還想來一段freestyle。

蕊珠:“……”

tui!你的表演就是撕劇本嗎?

再看楊熠和楊眉,他們剛醒來時還有些茫然,兩眼霧蒙蒙的對不上焦,躺在原地發了會兒怔,這時候也漸漸恢複了神智。

“我……這裏是……”

楊眉比哥哥早一步清醒過來,先是轉動眼珠環顧四周,然後開始凝神細聽聶昭與蕊珠的對話,目光越來越凝重,神情越來越緊張,終于再也按捺不住,一翻身從地上滾了起來,直撲到蕊珠面前,前言不搭後語地追問道:

“你說洛師姐死了?不對,這不可能!有葉師兄在,她怎麽會……那葉師兄呢,你見過葉師兄嗎?他大約比我高一個頭,不怎麽愛說話,穿一身和頭發一樣白的衣服!他若還活着,絕不會讓洛師姐出事的!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蕊珠:“啊?”

……

“抱歉,是我們對大家有所隐瞞。其實,我們這次不光是為了歷練而來,而是另有目的。”

經過聶昭一番耐心的開導和詢問,兄妹倆終于卸下心防,向他們坦白了自己真正的來意。

楊熠解釋道:“你們在幻境中看見的洛湘,确實是碧虛湖內門弟子,數月前被逐出門派,下落不明。她的師父蘇無涯,正是本門執劍長老,人稱‘無涯劍仙’、‘天下第一劍’。實際上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就是了。”

楊眉搶過話頭:“我們跑這一趟,就是為了尋找洛湘師姐,還有蘇長老的大弟子葉挽風師兄。”

“葉挽風?”

黎幽長年與各大仙門擡杠,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那可是個狠角色。雖然年紀輕了些,天賦卻在他師父之上,頭腦也聰明得多,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怎麽,他也來了離洲?”

聶昭隐約覺出此事非同小可,不禁蹙眉道:“怎麽回事?兩位道友,你們慢慢說。”

“好。”

楊熠定了定神,身上那一股人間富貴花的輕浮之氣沉澱下來,看上去平白長了好幾歲。

“數月前,門中突然傳出洛師姐心生妄念、悖逆人倫,擾亂蘇長老清修的消息。長老們震怒之下,用重刑廢去了她的修為,還将她流放離洲,不準任何人同行保護。”

“洛師姐性情溫厚,待人極好,這刑罰實在太過殘酷嚴苛,大家都頗有微詞,懷疑此事另有隐情,卻不敢在長老面前提起。”

“過了些時日,葉師兄除妖歸來,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提劍直上主峰,與長老們争論一番後,便自請出師,一人一劍離山而去。”

“當日我們前往送行,葉師兄告訴我們,他要去離洲尋洛師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讓我們不用擔心,還說很快就會傳信……”

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葉師兄”——葉挽風這一去,便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回音。

楊熠和楊眉左等右等,始終杳無音訊,最後不得不接受現實:他們眼中無所不能的葉師兄,恐怕在離洲出了意外。

而他們曾經寄予期望的宗門,對洛湘痛下狠手在先,對葉挽風不聞不問在後,不僅令人寒心,更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可怖和可疑。

楊眉二話不說就開始收拾行李,楊熠有心阻攔,到頭來也沒能開口,反而跟着妹妹一起踏上了這段前路未蔔的旅途。

作為日漸沒落的世家旁支,他們從來就不是什麽出頭鳥,還有幾分藏巧于拙、明哲保身的生存智慧。

但他們知道洛湘罪不至此,也知道葉挽風是為了給她出頭。

他們還知道,葉挽風雖然寡言,卻是碧虛湖一等一的清廉正直之人。

外門弟子修為低微,又買不起昂貴的護身法器,每次遠赴離洲尋寶,難免會出現死傷。

如今衆弟子手中的“碧玉神木牌”,就是葉挽風為了減少傷亡,自掏腰包向天工長老求來的。

——因為他們什麽都知道,所以無法視而不見。

“外門弟子都很關心葉師兄,只是人微言輕,身上又背負着全家人的期待,實在幫不上忙。”

楊熠語帶酸澀,目光卻很堅決,“所以我想,我一定要來離洲看看。對自己,對同門,都算是有個交代。”

楊眉環抱雙臂哼了一聲:“算你還有點血性。就算哥哥不來,我也是一定要來的。”

“原來如此。”

聽到這裏,聶昭也算是理清了來龍去脈,向他們贊許地點點頭,“我明白了。兩位道友,你們做得很好。”

蕊珠最喜歡悲劇故事,這會兒也聽得津津有味,翹起戴着銀護甲的小指,将一绺長發挑到耳後:“你說的白毛道士我沒見過,不過……這個‘洛湘’的魂魄,的确有些奇怪。我發現她的時候,就只剩下一縷破碎的殘魂了。”

楊熠思忖着道:“聽說內門搜魂之法極為酷烈,受刑者若是頑抗,或許會因此神魂分離……”

蕊珠雙手一拍:“對,就是這樣!洛湘殘魂的分量,差不多只剩下一成。倘若不是魂飛魄散,說不定大部分魂魄還在她體內,她還活着!”

蜃妖本沒有害人之念,蕊珠講話爽快,出手也很大方:“喏,你們有沒有帶聚魂的法器?反正我也玩夠了,這片殘魂你們拿着,只要找到洛湘,就能讓她恢複了。”

楊眉驚喜道:“真的?那太好了!多謝你!”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聶昭同情洛湘遭遇,又看楊家兄妹合眼緣,也不介意順路替他們留心。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得處理自己的正事。

“蕊珠妹妹,你沒見過一身白的修士,那你有沒有見過一個通體漆黑的妖魔?”

聶昭向蕊珠簡要描述了“怪物”的外表,她立刻反應過來,得意洋洋地一挑下巴:

“哦,這不就是‘黑骨林’的魔獸嘛!別人可能不知道,我可是聽鬼魂說過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洛湘這一縷殘魂,最後也是出現在黑骨林。”

聶昭不料消息來得如此容易,通身一個激靈,一躍跳到蕊珠面前:“什麽?黑骨林是什麽地方?”

蕊珠不習慣與人親密接觸,被她如此大膽的舉動駭了一跳,連忙向後挪了挪,躲開她不斷逼近的面孔:“這個嘛,說來話長……”

聶昭緊追不放:“沒關系,我等得起,你慢慢說!”

蕊珠拼命後仰:“你你你靠太近了!我不喜歡破壞我幻境的人,你走開啦!”

——然而。

聶昭沒來得及追問,蕊珠也沒來得及将她推開,異變就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魔氣?”

她們同時察覺到某種來自遠方的不祥氣息,不約而同地屏息噤聲,迅速鋪開神識查探周圍。

與此同時,感覺到同樣氣息的暮雪塵面色一凝,想也沒想就一巴掌拍在狗臀上:

“起來。有魔氣。”

“嗷?!”

雪橇三傻不擅長應付幻境,在蜃妖的法陣中陷了個徹底,又被暮雪塵毫不客氣的三巴掌拍回現實。

阿拉斯加似乎睡昏了頭,忘了自己在修閉口禪,一張嘴就爆發出優美的中國話:

“我——*——!哪裏來的***,他**的,竟敢暗算老子!!”

“……?!”

蕊珠花容失色,又向後退了半尺,“這條狗,這條狗會說粗話!太粗魯了!太野蠻了!我們蜃妖從來不說粗話的!”

“不錯。”

黎幽氣定神閑,絲毫沒把其他人的緊張放在心上,見縫插針地拉踩道,“犬妖就是這般粗蠻兇暴,野性難馴。阿昭,你為何不重新考慮一下自己的靈寵呢?”

聶昭:“不是,我說,狐貍也是犬科……”

黎幽:“什麽?阿昭,方才的話我可以當作沒聽見,你好好思考,再說一遍。”

暮雪塵:“……*。都閉嘴。”

“……”

“……”

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漫長到近乎永恒的一秒鐘之後,聶昭方才咽了口唾沫,就像片刻前的蜃妖一樣,小心翼翼地舉手發言:

“雪……師兄,剛才是你說話嗎?”

“……”

暮雪塵照舊板着一張臉,頭也不回地道,“是。我說,都安靜。我們遇上‘陰兵借道’了。”

……你騙人!你剛才明明不是這麽說的!

媽媽的好大兒學壞了!!!

聶昭一肚子槽點直堆到嗓子眼,但空氣中的魔氣太過濃郁,“陰兵借道”這個詞又着實刺耳,她再想吐槽也知道,眼下不是分心拌嘴的時候。

哈士奇歪着屁股一瘸一拐地上前,吐着舌頭解釋道:

“昭昭,你聽阮仙君說過吧?所謂‘陰兵’,指的就是死去的人、妖、仙、魔。他們的靈力和屍首,只要沒有消散殆盡,都能被魔族中的‘屍魔’強行征用,作為自己的武器。”

“屍魔驅屍過境的時候,會吞噬周圍一切活物和靈氣,将大地變成寸草不生的焦土。因此,又被稱為‘陰兵借道’。”

“近年來,屍魔活動頻繁,這種情況在離洲時有發生,每次都有不少修士和小妖遇害。若是沒有我們,這些小弟子遇上陰兵,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聶昭沒應聲,捏了個法訣騰空而起,從半空中俯瞰整座山巒。

果然,一大片浩浩蕩蕩的屍海正自西向東推進,所經之處一片荒蕪,前鋒已經抵達山麓,開始蠶食蜃妖居住的山林。

那屍海無愧于“陰兵”之名,其中既有通身腐爛、拖着支離破碎的皮肉和殘肢,暴露出森森白骨的人與妖獸,也有辨認不出原形,看上去好像《克蘇魯神話生物圖鑒》一樣的古怪魔物。

尋常人怕是只看一眼,就會忍不住哕出來。

但聶昭不是尋常人,她在如此強烈而直觀的視覺沖擊之下,依然情緒穩定,冷靜觀察,很快就發現了陰兵隊伍中的異樣。

【這其中有些人……雖然爛得差不多了,但屍骨上殘留的靈力,好像和楊熠、楊眉有些相似。莫非,他們都是碧虛湖的弟子嗎?】

【也就是說,這些弟子是在離洲遇難,遺體落入屍魔手中,變成了任人操縱的陰兵……】

【不對,恐怕沒這麽簡單。同樣是來離洲探險,只有碧虛湖弟子死亡率這麽高,未免太不尋常了。】

聶昭正在隊聊頻道發表看法,忽然聽見地面上傳來一聲尖叫,依稀像是楊眉的聲音:

“包師兄,你做什麽?快住手!”

……包九金?

聶昭心頭一凜,沉聲喝道:“怎麽回事?”

蕊珠拔高嗓門:“這家夥被屍魔的法術吸引,突然發瘋了!你們快走開!”

她原本無意傷人,方才見勢不妙,便一揮手解開了所有人身上的幻術,讓他們能夠自行逃生。

幻術解除後,大多數碧虛湖弟子都悠悠醒轉,一邊念叨着夢話,一邊揉着腦袋坐起身來。

唯獨包九金雙眼一翻,竟然不見眼珠,只剩下一對死魚般的渾濁眼白!

“啊……啊……”

“包九金”搖搖晃晃地直起身子,原地愣怔了幾秒,突然間好像被按下開關一樣,猛地拽過一個小弟子胳膊,惡狠狠地咬了下去!

“哇——!!救命啊,我要死了!!”

那小弟子面色慘變,淚如井噴,捂着胳膊滿地打滾,扯開喉嚨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哀號。

“小心!”

暮雪塵立刻上前搶救,卻發現他只是被包九金的大板牙蹭破了一層油皮,連血都沒流兩滴。

暮雪塵:“……*。”

聶昭:“雪塵,別自暴自棄啊!小孩子不可以講這種話!雖然你不是小孩子!”

“啊啊……嗷嗷嗷……啊啊啊啊!!”

再看包九金本人,俨然已經沒了意識,一個勁兒嗷嗷叫着往活人身上撲,與末日片中張牙舞爪的喪屍一模一樣,荒誕中夾雜着一絲喜感,令人不知該尖叫還是爆笑。

“包師兄,你醒醒啊!怎麽會這樣?”

幾個小弟子驚慌失措,帶着哭腔喊出聲來,“屍魔、屍魔不是只能操控屍體嗎?包師兄分明還活着,怎麽會……”

“誰說屍魔不能操控活人?‘行屍走肉’這個詞聽過沒?你們這些小修士,消息也太不靈通啦。”

蕊珠坐在高枝上冷眼旁觀,滿臉都寫着嫌棄,“我們蜃妖一向很講道理,從來不用那些腌臜手段,但屍魔是妖魔中最下作的一派,花樣可多着呢。”

“比方說……對了,你們仔細想想,這人是不是和屍魔做過什麽交易,或者拿過屍魔的東西?”

“不可能!”

小弟子們越發惶恐不安,七嘴八舌地反駁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們修士都對屍魔避之不及,怎會和他們做交易?”

“就是啊!屍魔的東西,我們是碰都不會碰一下的!”

蕊珠不耐煩地撇嘴:“我又不是人,哪兒知道你們的想法?哭什麽哭,還不快把他捆起來,別讓他跟着屍群跑了。放心,一時半刻死不了。”

“不過……”

她伸長脖子向遠處眺望片刻,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沉下那張孩子氣的圓臉,一臉凝重地捏了捏眉心。

“我看屍群前進的方向,仿佛是要前往黑骨林。這下可麻煩了。”

聶昭心底突地一跳:“黑骨林?”

蕊珠點頭道:“是啊。黑骨林那魔獸雖然厲害,一次遇上這麽多陰兵,搞不好也會被吃個幹淨。洛湘很可能就在那裏,你們若要找她,可得抓緊了。”

聶昭當機立斷:“雪塵!”

“嗯。”

暮雪塵面沉如水,暫時收斂了他的優美中國話,“東風、夜放、千樹,保護凡人。”

“啊?”

哈士奇大張狗嘴,“阿塵,你該不會想讓我們抵擋屍潮吧?”

暮雪塵:“你們保護凡人。我保護她。”

哈士奇:“搞反了吧!昭昭那麽厲害,你是要保護啥啊!”

雙方尚未達成共識,只見一陣桃紅色的旋風掠過,落地化為修長的人形。

“不必擔憂。小仙官留在此地,我陪她前去即可。”

禽獸不講究男女大防,黎幽長臂一展,順勢就要抱起一旁的聶昭:“這樣快——”

“我扛着你,這樣趕路快些!”

聶昭更不與禽獸講究男女大防,反手一巴掌拍在他尾椎骨上,“給我變回去!變什麽人啊,好好一身皮毛,不想要就給我做披肩!”

黎幽:“?”

這個展開,好像與他預期的……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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