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英雄

黎幽剛一搭上聶昭這趟車,幾乎立刻就後悔了。

如果他是一匹現代狐貍,那麽他就會知道——聶昭這種趕路方式,在21世紀有個簡潔、生動、響徹大江南北的名號。

【秋名山車神】。

更可怕的是,她飙車甚至不用車。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聶昭可以說是“手拿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充分活動全身每一條肌纖維,在密林間攀緣、奔走、飛躍,上演了一場精彩的《速度與激情》。

倒不是她故意整這些花樣,只是暮雪塵護着凡人遠遠避開,蕊珠也果斷棄山而走——她的幻術對屍體無效——剩下的行屍大軍,就一股腦兒撞在了他們臉上。

區區喪屍圍城,聶昭本可以一炮将他們送走,但眼下屍魔依然藏身幕後,一動手難免打草驚蛇。

為了在“不觸碰屍體,不洩露靈力”的情況下躲避屍潮,她這一套高難度體操表演,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只是苦了(被迫變回原形的)黎幽,有時候尾巴尖兒差一點就要被喪屍薅到,聶昭情急之下,一甩胳膊将他整個狐高高抛起,躲過一波屍潮後再一個箭步上前接住,比蹦極還要刺激得多。

聶昭邊跑邊喊:“抱香君,你不是妖都大祭司嗎?快用你無敵的妖術想想辦法!”

黎幽:“如你所見,現在的我只是一道神念,沒那麽大本……”

聶昭:“嘁,不中用的東西。”

黎幽:“……阿昭,你剛才說什麽?”

聶昭:“沒什麽。我只是在想,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黎幽:“我手下的母豬确實會上——唔!”

母豬沒有上樹,他們兩人卻被一株參天古木攔住去路,眼看就要被緊随其後的喪屍撲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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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聶昭沒有半分猶豫,一揚手甩出天罰鎖系住枝條,在半空中來了個急剎車,擡腿向樹幹上重重一蹬,借着反沖力騰空而起。

黎幽被她甩得上下起伏,好像一條迎風招展的圍巾:“阿昭,要不你還是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跑……”

聶昭:“不行,你這個分身太菜了!跑又跑不快,打也不能打,變成人形只會凹造型,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黎幽:“我自有正事要辦,百忙之中分出一縷神念,當然是來看熱——留心,前面就是黑骨林了!”

方才他們向蕊珠詢問了“黑骨林”的位置,如今一路狂奔,倏忽數十裏,不知不覺已經接近了那片土地的邊緣。

顧名思義,所謂“黑骨林”就是一片漆黑詭異的樹林,樹木有枝無葉,不開花不結果,光溜溜的枝頭空無一物,比氪金玩家的錢包還幹淨,比卡文作者的腦袋還禿。

遠遠望去,便如同無數焦黑枯骨,帶着垂死之人的痛苦與絕望伸向天空。

據蕊珠所說,黑骨林是在數月前憑空出現,其中生機斷絕、死氣濃郁,別說人族,就連尋常妖魔也避而遠之。

不僅如此,林中還有一種“魔獸”出沒,全身上下烏漆墨黑,生有無數纖毛一樣的細長觸手,好像一團十來年沒搓過的發黴抹布,行動卻十分敏捷,尤其擅長捕捉靈力氣息,乃是一團靈活的抹布。

毋庸置疑,這團神秘莫測的“抹布魔獸”,就是太陰殿消息中提到的“怪物”。

蕊珠又說,黑骨林中的魔獸不止一頭,它們可以離開樹林,在離洲四處游蕩,出“手”攔截過路的人族修士。

傳聞中的觸手play,或許就是為了将人帶回林中。

帶回林中……然後呢?

遺憾的是,這些魔獸別說交流,全身上下都沒有一個看着像嘴的器官。即使有心詢問它們的用意,也根本無從問起。

時至今日,遭受無妄之災的路人也好,見多識廣的離洲大妖也好,都對“黑骨林魔獸”的真面目一無所知。

“這林中一定有問題,只要找到那個魔獸——哎唷我*!”

“阿昭,你自己說過的,小孩子不可以講……”

“你住口!我一個小孩子,你不覺得我承受太多了嗎?尤其是你的體重!”

這群喪屍似乎十分忌憚黑骨林,在枯枝林立的入口停頓了一瞬,沒有貿然近前。

聶昭把握時機,踩着樹枝高高躍起,兔起鹘落間,一口氣與他們拉開距離。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放松,就只見那些焦黑的枯枝突然“活”了過來,宛如死者筋骨嶙峋的手臂一般,緊緊抓住了她的四肢和衣袍!

“*,這些樹也是喪屍?!”

聶昭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面前吃了一驚,反手揮出天罰鎖,将幾條撕扯自己頭發的枯枝生生劈斷。

令她驚訝的不是枯枝本身,而是這些枯枝層層纏繞、擠成一團的模樣,與傳聞中的“抹布魔獸”一模一樣。

所以說,其實那根本不是魔獸,而是一團糾結扭動的樹枝?

黎幽搖頭嘆道:“阿昭,我不是說了嗎?就算再生氣,也不可以這樣講話。”

“不過……确實,這一回,我好像有些玩鬧過頭了。”

伴随着這聲嘆息,桃粉色的流光一閃,好似刀鋒揮落,幹脆利落地斬斷了纏繞聶昭周身的枯枝。

聶昭應聲落地,擡頭只見黎幽輕輕巧巧地站在枝梢,大尾巴筆直立起,分明是軟綿綿的毛絨質地,此刻卻如同吹毛斷發的利刃一般,将堅硬如人骨的枯枝一刀兩斷。

聶昭深吸一口氣:“黎公子,你……”

黎幽立刻乖覺地低頭:“抱歉,我不該想着保存實力……還有看熱鬧,在你面前故意藏拙。阿昭,如今情勢緊急,我們還是盡快往黑骨林深處去吧。”

“道歉倒也不必。我是仙,你是魔,你本就沒有出手相助的義務。”

聶昭迅速反應過來,爽快地應了一聲,一縱身躍上枝頭,接着——毫不遲疑地将狐貍一腳蹬飛。

“不過你看了我的熱鬧,容我收個門票錢,不過分吧?”

話音未落,黎幽方才站立的地方就被無數枯枝刺穿,密度和強度之大,足以将狐貍紮成豪豬。

聶昭本打算伸手将他抱起來,但因為他實在太狗,這才臨時改了主意。

“阿昭說得對,是我該罰。”

黎幽也不着惱,在半空中将身體蜷成一團,像個大毛球一樣撞上樹幹,又輕飄飄地彈回聶昭懷裏,“待到今年冬天,我再拿尾巴給你做被褥和枕頭,權當賠罪。”

聶昭抿唇:“行吧,算你識相。”

……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擡杠,在一片雞飛狗跳中跨越重重阻礙,筆直闖入了黑骨林的中心地帶。

直到此時,周圍躁動的枯枝才逐漸平息下來,仿佛一頭巨獸重新陷入沉睡。

重重交錯的枯木屏障之後,是一片再普通不過的林間空地,光禿禿空無一物,有點像是恐怖游戲副本裏的安全區。

普通的平坦地形,普通的泥土氣味,普通的、随處可見的,嬌小可愛的白色花朵。

要說有什麽特別,無非也就是——

“……墳墓?”

聶昭在這片空地上站穩腳跟,回頭眺望整片樹林,才第一次注意到其中異樣。

在黑骨林每一株枯木之下,就像小孩子精心搭建的沙堡一樣,隆起了一個又一個圓滾滾的土饅頭。

那些不起眼的白花,就這樣星星點點散落在每一座土墩上,晶瑩、潔淨,帶着與夏日格格不入的清冷氣息,仿佛一場誤了時節的大雪。

或許是某種裝點,又或許是無聲的祭奠。

“……”

聶昭驟然闖入其中,與這些沉默不語的土墩和白花撞了個滿懷。

這感覺格外酸爽,仿佛上一秒還在吃着火鍋唱着歌,下一秒就踏入了亂葬崗,渾身的熱汗都在一瞬間涼了下來。

“這裏,究竟是……”

她不自覺地放輕腳步和嗓音,在密密層層的土墩間穿行,差點脫口而出“好多人啊”。

“難道說,‘黑骨林’是以屍骨滋養,才會變成這種古怪模樣?”

“……”

黎幽化為人形在她身邊站定,平靜而緩慢地搖了搖頭。

“對,也不對。”

他罕見地沒有調侃,語氣如同無風的湖面一般沉靜,“這些墳墓中并無屍骨,應該都是‘衣冠墓’。”

說罷,他也不等聶昭回答,朝向其中幾個土墩漫不經心地一拂衣袖。

頃刻間,只見煙塵翻卷,碎石飛散,好幾樣物事從他破開的縫隙中一躍而出。

聶昭驀地一驚:“等等,這不太尊……”

“對他們最好的尊重,就是将這些東西帶回去。”

黎幽伸手将那些物事一一接住,摞成一沓遞到聶昭面前:

“阿昭,看看吧。”

“……什麽?”

聶昭半信半疑地接過,剛一低頭,便有一串花裏胡哨的彩珠映入眼簾。

雞血紅搭配孔雀綠,其中還夾着一抹玫瑰紫,是一般直男都接受不了的死亡配色。

但那珠串保存得極好,不知在地下埋了多久,依然能看出顆顆飽滿圓潤,光可鑒人,似乎還帶着上一任主人的體溫。

黎幽輕聲道:“這是離洲特産的彩蚌珠,算不上珍貴,但品質駁雜,極少能找到這樣細膩渾圓的佳品。要湊齊這麽一串,怕是得在湖底摸上個一年半載。”

“此人随身攜帶,至死不曾放手,或許是為了送給某個人吧。”

“這是……”

聶昭定睛細看,果然發現其中一顆彩珠上刻着米粒大小的字跡,“蕙、蘭……?”

黎幽提醒她:“你往下看。”

在這串珠飾底下,還壓着小小一個錦囊,其中裝有一封草草寫就的帛書。

字跡淩亂潦草,內容倒不算艱深,接着“蕙蘭”兩字,講完了這個未竟的故事。

“蕙蘭吾妻:

吾在外門苦修數年,此番至離洲歷練,收獲良多,得靈石四兩,珍稀仙草若幹,想來入內門指日可待。還有彩珠一串,乃吾親手揀選、打磨,汝見之必然歡喜。

吾歸心似箭,日夜翹首,恨不能即刻與汝相見,一解相思之苦。

然世事難全,吾遭屍魔暗算,身中附骨之毒,千般不由己,萬苦不堪言。歸途漫漫,再會無期。

吾雖至窮途,猶記昔時盟誓,寧死不與邪魔同流合污。

如今,葉師兄已不幸罹難,空餘一樹枯骨。吾靈力盡失,勉強保得一絲神魂、半副殘軀,只怕亦不久長。今日決意殉道,留清白于身後,存正氣于人間。望愛妻勿悲勿念,顧憐己身,珍重珍重……”

“又及:汝總嫌棄吾文辭不通,吾臨終絕筆,已竭盡所能,詞窮氣短,不知所言。若再不滿意,吾也沒有辦法了。”

“又及之又及:過路的好心道友,如見此信,還請帶回碧虛湖給我妻子。若她問起我臨終景況,請告訴她我死得很勇敢、很從容,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沒有給她丢臉。(最後這一段請撕掉,她看見會笑我)”

“……”

聶昭一語未發,将這封文不文、白不白,淚中帶笑,笑中又帶着無限悲愁的“絕筆”放下,繼續翻看其他遺物。

與這條珠鏈一樣,其中不乏帶給親朋好友的禮物,言辭懇切的家書,更有人留下随身信物和本命法寶,請求後來者帶回門派,或是親族故舊身邊。

不用一一細看,聶昭也能猜到。

他們面前的每一座土墩裏,都埋葬着一個“歸途漫漫,再會無期”的人。

不知是不是巧合,黑骨林中的死者就和屍群一樣,其中有不少都是碧虛湖外門弟子,至死仍在感嘆“可惜終身未能踏入內門,一窺大道”。

更令她心底發涼的是,在那些物事之中,還有一條眼熟的沉香手串,以及一柄精巧秀氣的細劍,劍鞘上镌刻着“洛湘”二字。

劍在這裏,那麽人呢?

沒有人回答她,只有呼嘯的風穿過四周漆黑嶙峋的枯骨,發出聲聲凄厲刺耳的嗚咽。

其聲哀切,猶如鬼哭。

“……黎公子。”

聶昭将手串和細劍收入懷中,嗓音出奇冷靜,“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對嗎?”

黎幽先是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世間大道若有三千,旁門左道就有三萬,多的是你我想不到的手段。我不過有個猜想,未必準确。”

“……”

聶昭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又一點點從肺中擠出,“你說。”

黎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在一座半人高的土墩前站定,俯身拈起一朵白花。

即使在這種詭異的場景裏,他的一舉一動依然不失風儀,配合那身繁瑣莊重的大祭司服飾,透着一種八風不動、波瀾不驚的篤定,讓人不自覺地感到安心。

然後他轉過頭來,唇邊銜着一縷雲淡風輕的笑影,目光中卻有蒼涼肅殺之意,定定望向聶昭。

“阿昭。你可知道,世間有一種‘樹’,是會吃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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