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孤勇

——你可知道,世間有一種“樹”,是會吃人的?

“吃人?”

聶昭追問道,“吃哪裏,怎麽吃?是比喻還是字面意思?”

“兩者皆是。”

黎幽低垂眉目,信手把玩着那朵白花,“說來慚愧,這還是馬……花想容告訴我的。他沒什麽旁的本事,唯獨見識和門路,在妖魔中算是獨一家。”

“據說,這奇樹名為‘附骨’,乃是一種魔物,生來就會吸食其他生物的靈力與精氣。”

“吸食靈力……”

聶昭若有所思,“這麽說來,不是很像我們昨天遇見的大蛇嗎?”

黎幽搖頭道:“紫碧蛇吞食靈氣,只是讓人暫時無法通靈,隔開一段距離就能恢複。但附骨木不同,它會将樹種植入對方體內,讓人靈臺蒙塵、神識湮滅,最終只剩下一具皮囊,與行屍走肉無異。

“正因如此,有些屍魔與時俱進,不僅挖人墳頭,毀人遺體,還會給活人種上附骨木,讓人一點點變成行屍。方才那群追趕我們的‘陰兵’之中,就有不少附骨木的受害者。”

“呵呵。”

聶昭扯動嘴角,幹巴巴地冷笑了一下,“那還真是挺與時俱進的。”

不難想象屍魔的嘴臉——

兄弟,這玩意兒可比趕屍好用多了!.jpg

黎幽背負雙手,在荒涼的墳冢間踱步:“這些衣冠墓的主人,只怕也是一樣。他們被附骨木寄生,強撐着逃到這裏,已是油盡燈枯,又不甘心受制于屍魔,便留下信物和遺書,然後……自行了斷。”

“果然,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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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昭閱讀遺書時已隐隐有了猜測,此時并不意外,只是放眼環顧四周,好像閑話家常一般追問道:

“那麽,他們自盡以後呢?變成行屍了嗎?如果沒有,他們的遺體又在何處?”

“還有,信中提到‘葉師兄’,莫非就是楊家兄妹在找的葉挽風?”

其實,她不太想聽到答案。

黑骨林中沒有屍骨,除了衣冠墓和墓前的白花之外,就只剩下一樣東西。

至于葉挽風,倘若他行動自如,怎會任由這些人自我了結,而不是将他們帶走救治?

還有洛湘的佩劍和手串,又怎會遺落在這裏?

無論怎麽想,這對師兄妹離開碧虛湖後的遭遇,都已是昭然若揭。

“遺體就在這裏。”

黎幽靜靜抹去唇邊最後一絲笑意,話音沉肅,容色隐見森寒。

“或許是因為果斷自盡,他們并未完全被附骨木控制,沒有變成行屍,而是變成了‘一樹枯骨’。這片黑骨林本身,就是他們的屍……”

——嘩啦!!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裂帛般的凄厲聲響,蓋過了黎幽的話音。

“好啊,這麽快就追來了?”

聶昭長身而起,一躍登上枝梢,一眼便看見屍潮前仆後繼地湧入黑骨林,亮出生前攜帶的兵刃和法器,刀劈劍砍,狂轟濫炸,生生将樹林撕開了一道口子。

聶昭在黎幽身邊落下,毫不遲疑地開口道:“黎公子,方便搭把手嗎?我得想辦法攔住行屍,不能讓他們破壞黑骨林。”

黎幽面露異色:“阿昭,你沒聽清嗎?我方才說,這些樹都是屍體,本質與行屍沒有區別。說到底,這不過是屍體間的自相殘殺……”

“屍體又如何?”

聶昭坦坦蕩蕩地揚起面孔——她一邊臉頰上還留有枯枝抽打的痕跡,半張臉都紅撲撲的,乍一看倒是挺精神,只是有點不對稱。

她擡手向那些衣冠墓一指,理直氣壯道:“這些人不是沒能回家嗎?于情于理,我都該替他們收拾遺物,回家報喪。”

黎幽:“不錯,所以……”

聶昭:“但這事兒太郁悶了,我不愛幹。”

黎幽:“那你待如何?不報喪,難道還能報喜不成?”

聶昭早有打算,将那張不對稱的臉仰得更高:“我不僅要幫他們送信,還要把他們的遺骨——把這片林子連根刨出來,一起送回家去。”

她的理由也很充分:“我看他們精神得很,還能甩我耳光,指不定回頭就詐屍了呢!”

黎幽:“……”

如此樂觀的挨打态度,他還是第一次看見。

話雖如此,但屍群來勢洶洶,屍魔黃雀在後,他們不方便暴露真身,能做的只怕十分有限。

不等黎幽出聲提醒,聶昭便飛快地接口道:“黎公子,跟我來。我要在林中設個防護法陣,少不了你幫忙。”

黎幽挑眉:“屍群已近在咫尺,現在布陣,只怕趕不及了。”

聶昭沉着道:“我明白。不過,倘若我不是當場布陣,而是給現成的法陣加一把火呢?”

她見黎幽面露不解之色,又接着道:“你想想,這些人若要自我了斷,為何不在別處,偏偏趕到這座林子裏?總不見得是這裏風水好,能保佑他們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黎幽微微一怔。

浣花狐乃桃丘靈氣所化,天生地養,集日月精華于一身,不可與常人同日而語。

正因如此,對于凡人掙紮求生的手段,他反倒不如連日惡補功課的聶昭熟悉。

畢竟,玄幻世界高手過招,大多都是互相發射光炮。

他心思敏銳,很快便反應過來:“你是說,有人在林中設下防護法陣,緩解了附骨木的影響?”

“不錯。”

聶昭胸有成竹地點點頭,“他們在法陣中自盡,所以才沒有變成行屍,而是變成了枯骨一樣的樹林。事出反常,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她轉身欲走,見黎幽還杵在原地發怔,忍不住有些犯急,下意識地伸手薅他尾巴:“走啊!若是這些樹被行屍啃光了,那就真沒救了!”

黎幽唯恐尾巴毛被她拔光,連忙閃身避開毒手:“也罷,就依你這一回。我這便凝神探查,尋找林中法陣——”

“——不對。阿昭,你且等等。”

他正要答應下來,忽然唐突地頓住話音,用尾巴卷住聶昭肩膀,将她一把推向身後。

“看來,除了我們之外,這林中還有其他不速之客。”

與此同時,聶昭也察覺到了驟然湧現的龐大靈力,猛地擡頭向上方看去。

“怎麽回事?這靈力,是仙界……”

【是鎮星殿!是鎮星殿的降妖司!】

只聽得“嗷嗚”一聲,哈士奇的叫喊聲通過傳音,直直刺入聶昭腦海:

【昭昭,你快離開那地方!鎮星殿除妖向來不分青紅皂白,他們不僅要消滅屍群,還會把整片黑骨林都夷為平地!你千萬別被卷進去啊!】

暮雪塵的聲音緊随其後:【嗯。快走。】

聶昭一怔:【等一下,黑骨林不是魔物,是人——】

哈士奇打斷她道:【來不及了!這是承光上神布置的法陣,每次凡間有大量魔氣聚集,降妖司根本不會仔細檢查,只會啓動法陣,向魔氣集中的地方發起攻擊!阮仙君正設法阻止,但第一波已經……】

“……”

聶昭挺直身板做了個深呼吸,讓髒話随着林間冰冷的空氣一起倒流。

她這一路小心隐藏身份,連電磁炮都不敢用,唯恐驚動了幕後蟄伏的妖魔。

這下可好,鎮星殿上來就是一發軌道炮,他們自己倒是爽了,但接下來的問題呢?

屍魔的老巢呢?黑骨林的秘密呢?說不定還有希望獲救的受害者呢?

你們完全不去基層一線嗎?

你們完全沒有公務員的職業操守嗎?

“行啊,算他們有種。這麽愛炸,我看就應該把他們和屍魔下在一個鍋裏,屍油炸蛆,倒也相配。”

聶昭喃喃罵了一句,這次不再逮着黎幽薅尾巴,而是一把揪住他後領,提着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青年躍上半空。

“黎公子,我們走。法陣就要用法陣來對付,今日林子裏這座陣,看來我們是補也得補,不補也得補了。”

黎幽無奈道:“阿昭,你若要我跟你走,可以用正常些的法子……”

聶昭顧不上理會他,縱身幾個起落,在黑骨林中央最為高大的樹頂站定,将整片樹林盡收眼底。

接着她振臂一揮,十幾枚光華璀璨的靈石從袖中飛出,如同日月星辰一般環繞在她身側。

“我會将這些靈石嵌入陣眼,利用其中的靈力催動法陣。不過我畢竟是外行,尋找陣眼、連接靈脈,都需要你幫忙把關。大祭司,能做到吧?”

黎幽繼續嘆氣:“你還真會使喚人……”

聶昭:“如何?”

黎幽:“……不錯,這林中确實有個法陣,只是靈力枯竭,難以為繼,因此不易察覺。陣眼共有三處,你若要将靈力導入其中,須先向坤位注入,再依次引入離位、艮位,不可有誤。”

他算是看明白了,聶昭平時再怎樣随和好說話,一到工作時間,就會暴露出六親不認的本性。

“好,多謝。”

聶昭公事公辦地一點頭,揚手将靈石抛灑出去,精準嵌入黎幽所指的三處地點,落地便騰起一道光柱,将林中預先設置好的陣眼籠罩其中。

正式成為太陰殿一員後,聶昭将清玄贈送的禮物悉數充公,反過來向阮輕羅預支了一筆“薪水”,也就是她如今使用的靈石。

眼下她資歷尚淺,唯有利用這種方法,才能與不可一世的鎮星殿抗衡。

【昭昭?昭昭!你還沒離開嗎?!別亂來,承光與清玄不是一回事,連天帝都要讓他三分,你應付不了他的法術!】

哈士奇的驚叫聲在腦海中回響,但聶昭充耳不聞,只是一心一意舒展經脈,讓自己不算充裕的靈力盡可能鋪滿整座樹林,延伸到法陣每一處邊角,流遍其中每一條紋路。

就仿佛她自己,也變成了這座法陣的一部分。

然後——

“起陣!”

迎着頭頂轟然落下的靈力旋渦,聶昭張開雙臂,驅使天罰鎖一分為三,筆直地釘入三處陣眼。

防禦法陣即刻成形,一上一下兩道磅礴靈力正面相沖,頃刻間狂風呼嘯、飛沙走石,餘波化為激流從她全身疾馳而過,輾軋經脈,震蕩髒腑,幾乎一瞬間就将她沖散了架。

天威深重,仿佛在譏嘲她這只不自量力的蝼蟻,誓要讓她屈膝。

“……!!”

聶昭不受控制地趔趄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站穩,擡起頭目光灼灼地凝視天空,仿佛要将那片天燒出一個洞來。

黎幽表情微變:“阿昭,你可還好?!”

“無礙。”

聶昭從牙縫間擠出字來,盡力壓下喉頭泛起的血腥氣,将全副精神集中在法陣上,“法陣已成,但難免有薄弱之處。還請黎公子指點,下一步,将靈力……導向何方。”

黎幽不假思索地搖頭道:“不可逞強。事已至此,不是你能應付……”

“黎公子。”

聶昭加重語調,每一個字都帶着濃重的血氣,眼中映着刀光和火光,反射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這些人——還有人,在等他們回去。”

她殘餘的氣力,只足以支撐她說到這裏。

而黎幽與她一路同行,幾度交心,自然能理解她的未竟之意。

——這些想回而回不了家的人,寧死不願屈服于魔道的人,不該在這裏被放棄。

——至少,他們不該死于貪婪卑劣的屍魔,和一群玩忽職守、敷衍塞責的仙界廢物。

“……唉。就算是面對花想容那個奸商,我也從未做過這種賠本生意。”

黎幽一手扶額,唇角浮現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但不知為何,那苦笑之中,分明還隐藏着貨真價實的滿足和欣喜,如同長夜裏得見星辰。

“不過,為了你這份心意,再賠幾次又何妨?”

話甫落,他便将掌心抵上聶昭後背,濃郁而精純的靈力如同春雨般潤物無聲,沖刷過她的每一道經脈,一邊療愈法術留下的損傷,一邊陪同她迎上從天而降的洪流。

“黎公子,你——”

“阿昭,專心。我說過,現在的‘我’只是一道神念,靈力有限,最多助你這一次,接下來還是要靠你自……己……”

正如黎幽所說,随着他源源不絕将靈力注入聶昭身體,他的身影也逐漸黯淡、萎縮,縮……縮……

……縮水到只剩巴掌大小,好像手辦小人一樣,跳起來揪住了聶昭一绺頭發!

聶昭:“???”

巴掌大小的黎幽順着那绺頭發一路往上爬,在她肩膀上坐定:“好了,這下我算是彈盡糧絕,當真只剩一點神念了。阿昭,我對你仁至義……”

聶昭:“……噗。”

黎幽:“……有什麽好笑的?”

聶昭:“抱歉,多謝你。可是那個,你真的,太……”

黎幽:“阿昭,不可對男子說‘小’字。”

聶昭:“……好吧。”

“……”

“可是你真的太小了哈哈哈哈哈!!!”

“阿昭!!!”

……

……

此時此刻,仙界。

BOOM————!!!

鎮星殿所向披靡的法陣遭到反殺,随之而來的激烈動蕩,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

現場主持大局的不是別人,正是承光上神座下的仙侍朱墉。

此人最擅狐假虎威,裝腔作勢,一言一行頗有司禮太監之風,又被聶昭親切地稱為“朱公公”。

朱公公侍奉承光上神多年,不是仙君勝似仙君,炸過的山頭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在他手下,不知多少鳥獸魚蟲慘遭橫禍,連一聲悲鳴都來不及發出,就在從天而降的光柱中灰飛煙滅。

他習慣了生殺予奪,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凡間竟有人能抵擋這一擊,甚至激起法陣反噬,在他臉上炸開一朵蘑菇雲。

“#@%**……@#%?!#**@!!”

朱公公為了彰顯自己英明神武,向來站在第一線,這會兒首當其沖,當場被爆炸的餘波掀出去十餘丈,一頭一臉鮮血淋漓,成了一團有礙觀瞻的馬賽克。

“噗!”

對面的太陰殿仙官是個高挑女郎,奉阮輕羅之命前來阻止法陣啓動,見狀忍俊不禁,“朱公……咳咳,朱仙侍,您這是怎麽了?需要我扶您一把嗎?”

“不必!給我讓開!”

朱公公氣急敗壞地爬起身來,伸手去扶承光上神親賜的官帽,卻發現帽子被燒焦半邊,還順帶捎走了他半個腦殼的頭發。

“這、這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他氣得直跳腳,又不敢跳太高,唯恐頭發像蓬草一樣飄散,“那小丫頭在凡間幹了什麽?上神法陣被毀,你們太陰殿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這是哪裏的話?”

女郎毫無懼色,熟練地兩手一攤,“此事若是聶昭所為,那便是您貿然啓動法陣,險些誤傷同僚。聶昭出手自衛,何錯之有?”

朱公公不依不饒:“若她與旁人勾結——”

“若是他人插手,那便與我們無關,您大可親自下凡讨個交代。不過離洲妖魔肆虐,您能不能全須全尾地回來,那可就不一定了。”

“你?!”

“別‘你’了。”

女郎笑靥如花,吐出的字句卻像荊棘,一個勁兒往人傷口上紮。

“您哪,還是趕緊回去沐浴焚香,把這一身血污沖洗幹淨,免得礙了承光上神的眼,失了他的寵信吧。我們太陰殿的事,就不勞您老人家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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