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挂路燈
“師尊保重,蕙蘭拜別。”
……
聶昭:“啪啪啪啪啪。”(在內心用嘴鼓掌)
暮雪塵也難得地開了腔:“她很有骨氣。”
黎幽慢條斯理地補充道:“就是傻了點。”
葉挽風沉迷于裝修家園:“床放這行嗎?”
鐘蕙蘭沒有半分留戀,撇下怒發沖冠的師父,頭也不回地出了院門,只留下一道青竹般挺秀的背影。
她人生得穩重,慣用的武器卻是一柄雁翎刀。只見她“锵”地抽出刀來,劈手朝地下一擲,下一秒便踏着長刀騰空而起,雪亮的刀光好似流星一般,徑直往山下去了。
“你——”
天工長老沒想到她這般決絕,一時間七竅生煙,每一根花白的胡須都在顫抖。
“逆徒,逆徒!目無尊長,冥頑不靈,枉費我一番苦心!!”
聶昭見狀,迅速醞釀了一下感情,在臉上揉出三分畏怯、三分孺慕、四分關懷,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放低聲音喚道:
“師父。”
“什麽人……哦,是平兒啊。”
天工長老對小弟子格外偏愛,當場表演了一出川劇變臉,扭曲變形的五官一一歸位,重新支棱起一副和藹可親的長者相。
“平兒,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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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眯眯地望向聶昭,眉梢眼底寫滿慈祥,“外頭出什麽事了?我聽懷雪峰有些響動,怕不是蘇無涯又在鬧騰。這小子,自從洛湘下山那一日起,便沒讓人省過心。”
“師父,弟子聽說……”
聶昭略一思忖,想起祝平在山門口的喊話,便順着他的話頭說下去,“好像有位仙官下凡,和蘇長老打起來了。”
“仙官?”
天工長老一怔,旋即面色驟變,“哪裏的仙官?他們可曾說過,自己來自‘太陰殿’?”
聶昭:“……”
太陰殿的确來了,這會兒正在你面前飙戲。
身為一名經驗豐富的演員,她心下暗笑,頭卻埋得更低,口中誠惶誠恐道:“弟子不知。”
“……”
天工長老面上陰晴不定,陣青陣紅,沉默片刻後開口道:“茲事體大,我須前往懷雪峰一趟。平兒,你莫要聲張,先去冶煉場等我。”
聶昭:“?”
冶煉場?
春晖峰遍地都是冶煉場,你是指哪一座?
聽他這語氣,不像是指她方才經過的那些流水線,倒像是某個師徒倆約定俗成、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所在。
換而言之,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平兒,你怎麽了?”
天工長老察覺到聶昭一瞬間的愣怔,倒也不曾懷疑,只是關切地詢問道,“莫不是又像上回一樣誤服丹藥,把冶煉場都忘了吧?”
聶昭心中一動,故意含糊其辭道:“弟子無礙,多謝師父關心。只是上回的事,如今回想起來,心裏還有些……”
還有些什麽,其實她也不知道。
不過她知道,天工長老會在腦內替她補全。
果然,天工長老一拂衣袖,自顧自地生起悶氣來:“哎,蘇無涯也好,藥廬弟子也好,這些後生晚輩,真是沒一個靠得住的。”
“若不是藥廬瞎鼓搗什麽‘忘憂丹’,你也不會忘了冶煉場的規矩,稀裏糊塗将洛湘帶進去,險些釀成大禍……”
……洛湘?帶進去?
聶昭心頭沉甸甸地往下一墜,隐約意識到了些什麽,還來不及細思,便只聽天工長老接下去道:
“罷了,此事我已經擺平,也無意責怪于你。平兒,你且放寬心,好生等我回來。”
說罷他不再逗留,擡手捏個法訣,原地化為一道流光,急匆匆地直奔懷雪峰而去了。
聶昭:“師父,我——”
我還沒套完話呢!
你別急啊,反正急也沒用,太陰殿又不在那邊!
懷雪峰之亂陣仗不小,除了天工長老之外,還有好幾道相似的光芒劃過天空,大有“一支穿雲箭,全公司同事來相見”的架勢。
也不知他們趕這麽急,是去勸架還是吃瓜。
總之,在天工長老折返之前,必須找到他口中的“冶煉場”。
作為一峰之主的住所來說,這座庭院空間不大,陳設簡樸,不像是個藏東西的地方。
聶昭循着天工長老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株高大挺拔的梨樹矗立在庭院中央,繁茂的枝葉投落下大片陰影。
雖說已是盛夏,枝頭卻是白皚皚一團,堆滿了如流雲、如積雪一般的梨花。
“樹……”
聶昭下意識地邁步上前,将臉貼近散發着清香的樹身,“黎公子,葉道長,你們能感覺到什麽嗎?”
兩人異口同聲:“沒有。”
“……”
暮雪塵沉默了一會兒,沒等到聶昭接着提問,躊躇再三,方才幾不可聞地低聲道:
“師妹,你不問我嗎?”
聶昭:“啊?你和我一樣是仙官,所見所感,應該沒有區別……你有什麽感覺嗎?”
暮雪塵:“沒有。”
聶昭一個趔趄:“雪塵,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不是我。”
暮雪塵失去了哈士奇這條翻譯狗,講話難免有些不利索,一着急更是磕磕絆絆,字句像谷歌語音一樣往外蹦。
“是洛湘。你走近,她有反應。”
聶昭:“什麽?”
黃金屋裏,葉挽風忙着給滿地雜亂無章的花草挪窩,只有暮雪塵恪盡職守,一心一意守在洛湘床邊。
因此,他清楚地看見——聶昭靠近梨樹之際,洛湘忽然眉心一緊,嘴唇和指尖不易覺察地顫抖起來。
“她很害怕。”
暮雪塵試着描述這一幕,“她害怕這棵樹,不想靠近它。她伸手向上,好像在墜落,想要抓住什麽。”
“墜落……多謝,你幫大忙了。”
聶昭恍然大悟,立刻伸手按住樹身,凝出一線靈力探入其中,試着摸索這棵梨樹的根系所在。
此間的秘密入口,應該是一個讓洛湘誤入其中,不斷墜落,在內心烙印下深刻恐懼的地方。
春晖峰表面一派祥和,看不出絲毫作奸犯科的痕跡。
那麽,在這座山峰的“內部”——或者說,地底又如何呢?
“找到了!”
不多時,聶昭那一線深入虎穴的靈力便觸了底,摸到了梨樹根須的盡頭。
這“底”卻不是土石,而是——
“是另一棵樹。”
聶昭語氣中帶有一絲窺破機關的欣喜,但更多的是滲入骨髓的冷意,“這棵樹是空心的,表面用幻術遮掩,地底沒有樹根。枝幹埋入泥土,連接着另一棵生在地底的樹。”
暮雪塵剛被她誇了一嘴,嗓音裏還帶着笑,一下沒反應過來:“地底……長樹?”
黎幽得意道:“小仙官,這你就不懂了吧。說來簡單,其中的機關就是——”
“別貧了,走吧。”
話音未落,他就被命運(聶昭)揪住了後頸皮,整只貓騰空而起,一個猛子紮進了中空的樹幹裏!
“比起解釋,還是實際體驗一下比較快。時間緊迫,沒空給你裝×。”
黎幽:“?那葉挽風……”
“少扯別人墊背。”
這老狐貍一翹尾巴,聶昭就知道他要放什麽桃花屁,“葉道長裝×,他能幫我打理家園,你能嗎?”
黎幽舉起前爪,拍上自己毛茸茸的胸膛:“我能給你做飯,他能嗎?”
聶昭:“???”
你當着小桃紅的面再說一次???
……
他們嘴上侃得輕松,其實樹幹中伸手不見五指,靈力只能探出個影影綽綽的輪廓,每一步都需要格外謹慎小心。
再後來,就連這一點輪廓也逐漸消失,光亮、色彩、聲息盡數斷絕,聶昭整個人好像被大樹吞入其中,永無止境地墜落,墜落——
撲通!
漫長墜落的盡頭,是她“咻”地從另一節樹幹裏飛了出來,貼地滑行好幾米,頭朝下栽倒在地。
“祝師弟!”
還沒等她擡起腦袋,便只聽見一陣腳步聲響,幾個碧虛湖弟子匆匆趕來:
“你沒事吧?站得起來嗎?”
“你看你,成天冒冒失失的。來過多少次了,怎麽還會撞到頭?”
“師弟啊,你可長點心吧。洛師姐那事剛過去不久,再惹出什麽亂子,師父又要發脾氣了。”
“……”
聶昭一聲沒應,在幾個弟子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目光飛快地掠過周遭。
在旁人眼中,“祝師弟”面容呆滞,動作遲緩,眼神飄飄忽忽落不到實處,乍一看好像被摔懵了。
只有聶昭自己知道,她內心的隊聊界面正在瘋狂刷新,樸素的文字傳達出澎湃的感情:
艹!
屮!!
草!!!
什麽東西???
這是什麽東西???
“這……大概是一種植物?”
黎幽親切而不失嚴謹地提示道,“真沒想到,附骨木竟能長成這樣。”
暗道的另一端,同樣是一棵大樹、一座山峰,與春晖峰如出一轍。
只不過,這座山峰并非浮于水面,而是從湖心島底部“長”出來的,與春晖峰相互對稱,上下颠倒,宛如湖水中的倒影一般。
在法陣護持下,陣中人行走坐卧如常,既不會因頭上腳下而腦充血,也不會被湖水灌滿口鼻。
從聶昭的角度看去,整座山峰被包裹在一層半透明的薄膜之中,将碧虛湖和湖中靈獸隔絕在外,仿佛一座巨大的水族館。
只要一擡頭,就能看見成群的水母泛着瑩瑩微光,悠然自得地漂浮、旋轉,傘面如同裙擺一般優雅地展開。
間或有一兩條鯊魚穿過,銀灰色的魚鳍擺動,驅散了那些明亮閃爍的光團。
……所以說,為什麽湖裏會有鯊魚?
當然,這不是重點。
重點在于,這座看似神秘、美麗,不遜色于海底龍宮的山峰,其中充滿了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魔氣。
而魔氣的源頭,則是——
“祝師弟,你坐着休息會兒。咱們還得照料神木呢。”
“瞧你這傻樣,該不會又把神木忘了吧?”
——樹。
——那是一棵通體漆黑,一眼望不見頂的巨樹。
樹幹比仙宮中的圓柱還粗,表面也像圓柱一樣光滑,幾乎能照見人影,仿佛是以黑曜石打磨而成。
主幹上延伸出無數枝桠,如同羅網一般鋪散開來,穿過那層覆蓋山峰的薄膜,直刺入湖底深處。
聶昭穿過暗道、墜入湖底那一刻,長久籠罩在眼前的霧霭驟然散去,諸般幻象消失,暴露出了面目猙獰的本相。
這棵滿溢着魔氣的巨樹,無葉、無花、無果,枝頭懸挂着一種靈力充沛的赤色晶石,像是節日裏的燈籠,又像是無數只閃着紅光的眼睛,陰森森地俯瞰大地。
那些弟子對這幅詭異景象視若無睹,紛紛圍上前去,熟練地取出冰錐、匕首等物事,在樹幹上敲敲打打,一邊敲打一邊閑聊:
“我說師弟啊,鐘師姐沒跟你一起來嗎?”
“以師姐的脾氣,見了這地方定會大發雷霆,還是別讓她知道的好。”
“哎,別提了。論煉器,鐘師姐才是春晖峰一等一的好手。倘若她不是這種倔脾氣,哪兒輪得到我們?”
“就是。虧得她不識擡舉,我們才有機會為師父效力。只要好好照看神木,春晖峰傳人的位置,說不定會落在我們頭上呢!”
他們越說越是欣喜,投向那棵巨樹的眼神,也逐漸充滿了熱切與渴望。
與此同時,見多識廣的黎幽也得出了結論:
“阿昭,你上前一步,仔細看看那些晶石。”
其實不必細看,聶昭也能猜到。
那些鮮紅刺眼的晶石,正是內門弟子手中“龍紋瑪瑙”的原料。
而煤炭一樣烏漆漆的樹身,經過一番粉飾,就成了外門弟子的“碧玉神木牌”。
她凝神感受靈力流動,很快便察覺到:樹身中充盈着磅礴到不可思議的靈氣,源源不絕地自主幹湧向枝梢,一部分彙入湖底,另一部分則是融入了枝頭的晶石。
那麽問題來了——
根據能量守恒定律,這些靈力不可能憑空産生,它們是從哪裏來的?
聶昭擡頭仰望,恰好與一塊晶石看了個對眼。
之所以說“對眼”,是因為仔細一看,那晶石的形狀十分眼熟,依稀是個人頭模樣,甚至還能隐隐約約辨認出五官。
“包九金……?”
饒是聶昭也沒想到,離洲一行中給她提供過無數笑料的“包師兄”,竟然會以一顆石雕人頭的形态,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怎麽說呢,就……
這小腦袋瓜子,長得還挺別致的?
自然,挂在枝梢的人頭不止一顆。
放眼望去,樹上每一塊晶石都“長”得有棱有角,有的面目模糊,只能勉強看出個臉型,比如大餅臉或者瓜子臉;有的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幾乎能看清發絲和毛孔,俨然是個高品質3D建模。
其中好幾張面孔,都與聶昭有過一面之緣。
稍微模糊些的,是碧虛湖外門的小弟子們。
更清晰一些的,是黑骨林地底埋藏的殉道者。
像建模一樣精致逼真的,是化為腐爛屍體的陰兵。
不難想象,本人被附骨木寄生時間越長,距離死期越近,石雕人頭的面貌就越清晰。
而所有人——所有拿到“碧玉神木牌”,不知不覺成為附骨木祭品之人,最後都會走向同一個終點。
“這才是真正的‘吃人’,對吧?”
黎幽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嗓音微冷,聲色中第一次有了魔性。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附骨木定與屍魔有關,以樹身制成的木牌不僅能吸取靈力,還能寄生在弟子體內,讓他們成為屍魔的傀儡。”
“芸芸衆生,無非蝼蟻。生前死後,俱是薪柴。”
“……”
聶昭沒有答話,只是不着痕跡地握緊了拳頭。
身後不時有弟子輕快的談笑聲傳來,更進一步驗證了黎幽的推測。
“這神木真是個寶貝,枝幹、血晶,都能用來煉制靈器,而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更妙的是,那些賣給外門弟子的‘神木牌’,還能吸收他們經脈裏的靈力,用來滋養神木,長出更多的血晶!”
“咱們春晖峰靈氣充裕,財源滾滾,都得感謝這神木。你說,師父究竟從哪兒搞來這種好東西?”
“……各位師兄。”
聶昭緩緩回過頭去,面上沒有半點波瀾,以一種木偶似的平板聲調開口道:
“神木牌吸取靈力,不僅有礙修行,還有可能傷及性命。這一點,你們都知道嗎?”
“啊?”
其中一名弟子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擺手道,“外門弟子資質平庸,一輩子也修不出個名堂,又沒有家族撐腰,擔心他們做什麽?師弟,你就別瞎操心了。”
“……”
聶昭深深吸了口氣,正要開口,又有個弟子從她身邊經過,一躍登上枝頭,伸手握住一枚還沒長成的晶石。
“這位師弟近日外出歷練,還是盡快把血晶摘了,讓他在離洲‘遇害’比較好。否則等他回來,要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就沒那麽容易了。”
“也對。”
其他人附和道,“那個包九金就是,在離洲僥幸沒死透,如今回了門派,反倒不好下手了。”
有個弟子遲疑着道:“我們要親自動手嗎?我還是覺得不太好,恐怕有損陰德……師父不是說,離洲有人幫忙善後,只要放着不管,這些外門弟子就會自己‘遇害’或者‘失蹤’嗎?”
“那善後之人只怕出了岔子,才會讓包九金活着回來。”
另一個弟子接過話頭,“幸好這姓包的是個傻子,都半死不活了,還嚷嚷着自己帶回了靈草,求長老們放他進內門呢。”
衆人聽到這裏,忍不住一齊哄笑起來:
“那點靈草頂什麽用?喂羊嗎?”
“有春晖峰這塊風水寶地,就算是咱們養的羊,都用不着吃那些雜草了!”
“就是。”
樹上那弟子笑得最歡,眉宇間神采飛揚,好像打發了一條纏人的癞皮狗,“再說,他佩戴神木牌那麽久,經脈肯定傷得不輕,早就沒希望修煉了。依我看啊,他還不如死在離洲,省得成天癡心妄想,做些不着邊際的美夢。”
他自覺說了句俏皮話,一邊放聲大笑,一邊向手上灌注靈力,試圖摘下那塊代表師弟性命的晶石。
“好了,接着……咦?”
他運足力氣狠狠一擰,那晶石卻紋絲不動,沒綻出半點裂痕。
反而是他的手腕,以及每一根手指、每一處關節,都像折斷的燒火棍一樣,整個翻轉過來,拗成了一個人體不可能實現的角度。
剛才,在自己爽朗的笑聲中,他似乎聽見了“咔嚓”一聲脆響……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手!!我的手啊啊啊啊!!!”
他驚惶後退,腳底一滑,整個人從樹梢栽倒下來,又恰好被橫斜的枝杈挂住,成了一盞迎風搖曳的路燈。
還是盞滋滋漏電的路燈,因為他一直在慘叫。
“……”
聶昭伸出的手懸在半空,與手上那只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剛一巴掌拍碎別人十幾塊骨頭的黑貓大眼瞪小眼。
黎幽:“怎麽樣,這次我只斷了他一條胳膊,下手很有分寸吧?”
聶昭:“…………這就是你搶跑的理由嗎?”
“開什麽玩笑!”
她憤怒地将黑貓甩到一邊,“只能卸一條胳膊,當然應該由我來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