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蛇頭車
“炸了他吧。”
有那麽一瞬間,聶昭不太确定,洛湘說的是這條手串,還是送出手串的蘇無涯本人。
反正在她看來,兩個都該炸就是了。
“好。”
既然當事人點頭,聶昭也不會替她惋惜,“我這就布陣,你退後些。”
洛湘眼中閃爍着如釋重負的光彩,輕快地“嗯”了一聲,邁着有些虛浮的腳步退到聶昭身後。
聶昭踏上一步護住她,單手捏了個訣,熟練地調動靈力,将那條寄托着少女情思的手串抛上天空。
只聽“啪”地一聲輕響,串起手鏈的靈獸筋斷裂,十餘顆圓潤光滑的沉香珠失去支撐,好像飛濺的水花一樣四散開來,在聶昭驅使下朝向懷雪峰周圍飛去。
“回向正道,內外澄清。各安方位,備守壇庭。”
聶昭飛快念出阮輕羅傳授她的咒文,手掌一翻,在空中劃出八卦紋樣。
“起陣!”
“這……怎麽回事?”
剎那間靈光大現,蘇無涯和程仙官剛從山壁裏灰頭土臉地爬出來,便被法陣籠罩其中,頓時渾身麻痹,動彈不得。
兩人驚疑不定,第一反應都是質問對方:
“蘇長老,你這是何意?碧虛湖鎮山大陣乃歲星殿所設,你用來對付我,是代表歲星殿要與鎮星殿為敵嗎?”
“程仙官,休要血口噴人!我從未動用過什麽法陣,這難道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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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話!我乃天界仙官,自會用仙術對付你,哪裏用得着什麽法陣?若不是你,便是你們碧虛湖……”
“碧虛湖……對了,春晖峰!”
蘇無涯對門派總算還有一點芥子大小的責任心,轉身就要禦劍而起,卻被法陣所制,秤砣一樣從半空中墜落下來。
“站住!先将法陣解開!”
程仙官哪裏顧得上凡間洪水滔天,立刻上前追趕,兩人再次難解難分地掐成一團。
然而,他們都沒有發現。
這法陣雖說只是個透明玻璃罩,卻配備了自衛反擊功能,将他們肆無忌憚釋放的靈力轉化為能源,然後——
哔哩哔哩!
噼裏啪啦!
“???!!!”
數道閃着紫光的雷電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中兩人天靈,将他們劈了個外焦裏嫩,兩道黑煙從頭頂冉冉升起,在半空中交織、纏繞,描繪出一圈近似愛心的弧形。
仿佛在預示着,他們兩個才是天生一對,合該白頭偕老、百年好合一般。
……
就在兩人慘遭天打雷劈的同時,春晖峰再生變故,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傳來。
這一次,直入雲霄的附骨木在半空炸開了花,樹冠中源源不斷湧現出無數枝條,朝向四面八方瘋狂地擴散開來。
放眼望去,就好像一只巨大的八爪魚盤踞雲端,向地面投下成千上萬條扭曲、蠕動的觸手,直奔視野內每一個活物而去。
那枝條蔓延速度極快,不是蟒蛇勝似蟒蛇,一轉眼就追上了距離最近的春晖峰弟子。
“這、這是什麽?!”
“住手,別過來……啊!!”
不過片刻之間,整座湖心島哀聲四起,血霧彌漫,到處都是弟子們驚恐絕望的哭嚎。
“黎公子,這附骨木好生兇猛,你怎麽看?”
一片混亂中,聶昭只得求助于知識淵博的大妖,“你那位小馬朋友,可曾說起過這種情況?”
“自然沒有。”
黎幽依然是黑貓模樣,雷打不動地扒着她腦門,“若是知道,我早該有所防備,豈會讓它占了先機?”
他頓了頓,又壓低嗓音道:
“真是匹派不上用場的馬。下回與他做生意,定要将價格擡高三成。”
“既然如此,只能從源頭着手,斷了這棵魔樹的根!”
聶昭當機立斷,轉向葉挽風和暮雪塵,“我先走一步,麻煩你們幫忙疏散群衆……哦,‘群衆’就是指這些弟子。待此間安置妥當,我們在春晖峰碰頭。”
“不行。”
暮雪塵罕見地一口拒絕,“很危險,一起去。”
葉挽風亦道:“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我苦心習劍,便是為了斬妖除魔,豈能錯過這大好機會?”
就連洛湘也跟着開口:“仙官姐姐,我随你同去。”
聶昭哭笑不得:“如今島上亂成一團,碧虛湖長老一個比一個不靠譜,你們都跟在我身邊,誰來保護這些小崽?”
“放心吧。”
黎幽發現她不知不覺照搬了自己的措辭,不禁得意地翹起尾巴,“阿昭,你且回頭看看。凡人這東西,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韌性倒是驚人。”
“什麽?”
聶昭略帶狐疑地回過頭去,只覺眼前一亮,一道冷冽的、流星般的刀光掠過,有個素衣女子禦刀而行,負手立在半空,正是先前離山而去的鐘蕙蘭!
“衆人莫要驚慌!”
鐘蕙蘭沉着鎮定,氣貫丹田,将清泠泠的語聲送往島上每個角落,“湖岸有船只停靠,年紀小、修為低的,即刻上船離島,發訊向仙界求援。其餘人随我一同,斬殺妖孽,蕩清魔氛!”
在她身後還跟着兩撥人,一邊是以楊熠、楊眉為首的外門弟子,另一邊則是和她一樣,因天賦出衆而進入內門,但從未以“上等人”自居、将壓榨外門視作理所當然的修士。
“各位,如今正是大好時機!”
楊眉一馬當先,仗劍在前,面向衆人朗聲道,“此役過後,我們都有除魔衛道的功德在身,縱使求道無門,也算快慰平生。與其終日仰人鼻息,不如放手一搏!”
前有鐘蕙蘭指揮若定,後有楊眉慷慨陳詞,當場點燃了一群年輕人的熱血:
“師姐們說得對!今日送良田,明日送珍寶,究竟何時才是個頭?如此修仙,不修也罷!”
“不錯!還不如靠我們自己,與這妖魔拼上一拼,說不定就入了老天的眼。”
“正好,我早就看春晖峰那幾個兔崽子不順眼了。這回大顯身手,定能壓過他們一頭!”
“話說回來,能不能晚些再去救他們,讓他們多吃一會兒苦頭?”
“我看還是別救了吧!”
“……”
衆人分明各懷心思,甚至算不上根正苗紅,最後卻殊途同歸,奇跡般地擰成了一股繩。
聶昭從旁觀望,不得不佩服鐘蕙蘭和楊眉的領導力。
用她熟悉的話來說,這就叫做——建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力量。
“有她們在,确實不必擔心。”
聶昭向其他人點了點頭,“諸位,我們盡快前往春晖峰吧。”
……
此時的春晖峰,只能以一句“人間煉獄”來形容。
深藏地底的附骨木化身為八爪魚,肆意捕捉一切有靈力的活物,別說修士,就連島上飼養的靈獸都沒放過。
聶昭趕到的時候,只見整座春晖峰都被黑壓壓的枝條覆蓋,封鎖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空隙。
那些枝條毫無美感地野蠻生長,一叢叢,一簇簇,從山頂上四仰八叉地支棱出去,枝頭挂滿了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黑影,其中既有她在山頂遇見的弟子,也有湖底遇見的鯊魚。
聶昭:“……”
鯊————鯊————
鯊鯊做錯了什麽,要和這些缺德玩意一起挂路燈?
人(鯊)命關天,聶昭立刻抛出鎖鏈,一一擊斷那些纏繞着獵物的枝條。
随着她的動作,枝頭懸挂的人影就像熟透的果實一樣,“撲通”、“撲通”幾聲,一個接一個墜落地面。
但附骨木也不是省油的燈,聶昭每擊斷一根樹枝,斷口處又會冒出三四根新芽,發瘋似的一個勁兒往外鑽,大有斬之不盡、殺之不絕的架勢。
“小心。”
暮雪塵運刀如風,将襲向聶昭的枝條盡數絞斷,牢牢守在她身後。
“多謝。”
聶昭收手撤步,恰好與少年挺直的脊背撞個正着。
兩人背向而立,彼此沒有回頭,但一柄刀、一條鎖鏈配合得緊密無間,任憑附骨木如何施展,都不能越過雷池一步。
“這樣下去不行。”
聶昭一邊将昏迷不醒的受害者往外拖——拖的是不知情的普通弟子和鯊魚,一邊提高嗓門道:
“我們得想個辦法進入春晖峰,斬斷樹根……”
她一語未落,只聽耳後風聲乍響,其中一根枝條上突然竄出火苗,裹挾着滾燙的熱風向她刺了過來!
暮雪塵目光一凝:“低頭!”
聶昭一偏脖頸,緊接着便感覺一道冷飕飕的刀風掠過臉頰,正迎上那團火焰,瞬息間凝凍成冰。
不僅是火苗,就連那些湧動着熾熱靈力的樹枝,也在這一刀之下化作冰雕,不能再挪動分毫。
聶昭剛想道謝,葉挽風的聲音已經先一步響起:
“你一個刀客,怎麽也愛用水屬之術?這樣豈不是與我重複了?你可有其他靈根,能不能換個法術?”
暮雪塵:“?”
聶昭:“別理他。雪塵,能想辦法讓我進去嗎?”
“……”
暮雪塵沉默了一瞬,神色略顯躊躇,“若要封凍整座山峰,只能支撐一息。我怕來不及。”
“來不及”,也就意味着聶昭會被滿山的附骨木逮個正着,一口氣鑿上十七八個眼兒。
“……”
聶昭的遲疑也只有一瞬,旋即堅定道:“一息足矣。雪塵,拜托了。”
“我……”
暮雪塵尚未開口,便只聽見“嗤”的一聲輕笑,頂着黑貓殼子的黎幽從聶昭肩頭滑下來,落地拔高數尺,恢複了那道長身玉立的人形。
“何必如此麻煩?”
他笑吟吟地向聶昭投去一瞥,随意抖了抖衣袍,便只見一條烏亮的小蛇從他袖中滑出,昂起三角形的蛇頭,“嘶”地吐出一段紅信。
黎幽扣着食指,在蛇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好兄弟,幫個忙。”
緊接着,這條拇指粗的小蛇就像打了激素一樣,全身骨骼嘎吱作響,飛快地膨脹、拉伸,不多時就放大幾百倍,成了一條數十米長的巨蛇!
巨蛇眼珠碧綠,瞳孔細長,滿身暗紫色鱗片泛着亮閃閃的冷光,分明就是——
“阿強……不對,自閉蛇?”
聶昭一眼認出這條深情老蛇,不禁愕然道,“他不是在離洲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黎幽微笑道:“上次離洲之行以後,我看他和蜃妖都是可造之材,便找他們聊了聊,邀請他們加入妖都,共商大計。”
聶昭:“……”
好家夥,敢情你一路跟着我,是在抓寶可夢呢!
你們妖都這麽缺人,老板還得兼職人事部經理嗎?
大蛇嚴肅地糾正道:“我不是你的屬下。你說妖都是個好地方,能讓我和阿珍的孩子們平安長大,還能教他們修煉、讀書,阿珍回來一定歡喜,我才……”
聶昭:“……你這個男媽媽,有點太好騙了吧?”
黎幽對聶昭的諷刺充耳不聞,伸手在堅硬如鐵甲的蛇鱗上叩了叩,轉向她笑道:
“阿昭,紫碧蛇刀槍不入,而且與附骨木一樣,有吸食靈氣之能。只要你藏在他體內,就能順利進入春晖峰。”
“體內。”
聶昭重複了一遍。
“體內。”
黎幽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我明白了。”
聶昭覺得,自己實在為公務員事業付出了太多。
數分鐘後——
“快看,那是什麽?”
“是、是蛇妖!怎麽回事,島上哪來這麽大的蛇?!”
“快閃開!它沖着這邊來了!”
“……”
一片兵荒馬亂之中,聶昭神色木然地坐在大蛇嘴裏,雙手扳着蛇牙當操縱杆,心想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勸他好好刷牙。
在她身後,暮雪塵與葉挽風同時揮出一刀一劍,頃刻間六月飄雪,滿地飛霜,整座春晖峰連同肆虐的附骨木,都被一起封入白皚皚的冰雪之中,宛如寒冬裏西伯利亞的森林。
“小姑娘,抓緊了。”
大蛇一板一眼地提醒道,“我會在一瞬間沖上峰頂,小心別被甩出去。”
“……”
聶昭沒答話,她從未坐過如此刺激的雲霄飛車,生怕一不小心咬到舌頭。
就在大蛇即将沖過山門之際,斜刺裏突然殺出一道人影,不偏不倚擋在他們面前:
“站住!你們是什麽人?”
人影——程仙官拼了老命掙脫法陣,身上還冒着黑煙,好不容易領先蘇無涯一步趕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放聲高喊。
“我剛才看見,有道與阿湘十分相似的人影,與你們一起往這邊……”
大蛇:“閃開。若不然——”
聶昭:“別不然了,給我撞過去!!撞死了算他妨礙執行公務!!!”
大蛇:“——好。”
下一秒,程仙官就高高飛了起來。
他飛得很高、很遠,好像要與太陽肩并肩,又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筝,在天空中無依無靠地漂泊。
他被撞飛的模樣是那麽凄慘,那麽無助,就如同當年背負冤情、有口難辯,被他默許貶落凡間的韓湘仙子一樣。
“……”
聶昭手搭涼棚眺望他遠去的身影,由衷感慨道:
“這可真是……‘閣下何不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