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力拔山

程仙官在飛翔。

作為一名仙官,騰雲駕霧、禦器飛行都不稀奇,他也早已習慣了飛翔的感受。

但是,這一次不同。

因為這一次,他是被當街飚蛇的聶昭撞飛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紫碧蛇乃妖中一霸,尋常仙官不是對手,因此他飛得很高、很遠,叫聲也很動聽,好像在高唱一曲《青藏高原》。

趕在他飛回來之前,大蛇一鼓作氣,摧枯拉朽般碾碎凍成冰淩的枯枝,載着聶昭長驅直入。

眼看峰頂近在眼前,聶昭從蛇口中一躍而出,閃爍着靈光的鎖鏈猶如罡風掃過,勢如破竹地劈開樹身,然後——

嵌在樹幹之中,一動不動地卡住了。

“怎麽回事?”

聶昭驀地一驚,旋即發現樹上那道傷口正以驚人的速度愈合,不一會兒便恢複如初,硬生生将天罰鎖彈了出去!

“不行,它再生的速度太快了!冰封撐不了多久!”

眼見一擊不中,聶昭正要抽身而退,大蛇忽然“嗖”地一聲滑了出去,沿着樹幹盤旋而上,一口氣纏了十七八圈,将附骨木絞得動彈不得。

“不可後退。”

他沉聲提醒道,“被附骨木寄生的人族太多,它正從人族身上汲取靈力,修複己身。若不能速速斬殺,衆人危矣。”

聶昭:“你說‘危’我當然懂……”

但眼下要怎麽解圍?

“對了。”

她心思飛轉,傳音叫住葉挽風,“葉道長,當初在黑骨林時,你曾經用法陣削弱附骨木,能否再用一次?”

葉挽風搖頭道:“那法陣并非我所設,而是多年前就有人在林中布下,我花了一番功夫才摸透其中門道。當時拖延太久,我整個人都變成了枯木,還惹出那麽大的笑話,說到這個我就……”

聶昭連忙打斷他:“沒關系,你變成樹也很帥。”

黎幽也跟着插話:“不用擔心,那法陣我還記得。阿昭,依我之言行事。”

“當真?那太好了。”

聶昭毫不懷疑百年老妖的記憶力,一邊留心附骨木的動向,一邊按照黎幽的提示驅使天罰鎖,在春晖峰周圍刻畫法陣。

“咦?”

畫到中途,她忽然微微一怔,“我……好像也記得?黎公子,接下來是不是先行正北,再往東南?”

黎幽亦是一怔:“不錯。這法陣精微複雜,阿昭當真天賦異禀,只看一次便能記住。”

“倒也不是,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

聶昭甩了甩腦袋,撇開腦海中泛起的雜念,一心一意集中在控制靈力上,“罷了,先将法陣畫成再說。”

黎幽補充道:“若想速成,還需有金、木、水、火、土五種靈根之人,分別固守五方,共同催動法陣。”

說到這裏,他十分大氣地一揮手:“你們先挑,我都行。”

葉挽風:“……”

在裝×之道上,他還是頭一次棋逢對手。

暮雪塵接口道:“既然如此,我占水屬之位。”

葉挽風蹙眉:“你不能換嗎?水位掌冰雪,與我最為相宜。”

暮雪塵:“我可以換。但是,師妹讓我不要理你。”

葉挽風:“……”

在不聽人講話和不講人話方面,他也是頭一次遇到這等強敵。

聶昭看出葉挽風多半是個天生單靈根,一時失笑,轉向暮雪塵道:“雪塵,正事要緊,現在你可以理他了。”

暮雪塵幹脆應道:“好,那我轉金位。”

“我可以站火位!”

洛湘急切地舉手道,“我修為已失,但靈根尚在。陣法之術我也學過,只需借我一點靈力,我就能幫忙施法!仙官姐姐,麻煩你了!”

黎幽點頭道:“那我便站木位,洛姑娘的靈力也交給我。至于土位——”

他抖了抖另一側袍袖,裏頭骨碌碌滾出個雪白的毛絨團子來,比團子多了一對尖耳朵和一條大毛尾巴,不是小桃紅又是誰?

“小桃紅,醒醒。”

黎幽一邊把毛絨團子捧在手裏盤,一邊向聶昭解釋,“黃金屋不能容納太多活物,所以我讓他‘睡’了一會兒。稍等片刻,他很快就能活過來。”

聶昭:“……”

你還真是寶可夢大師啊!

你衣袖裏該不會都是精靈球吧!

還有,你變成黑貓的時候,精靈球是藏在你的菊……尾巴裏嗎???

黎幽的盤貓大法立竿見影,沒過幾秒鐘,小桃紅就猛地睜開眼睛,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掄在他臉上:

“別盤了!我要禿了!”

“禿了也得幹活。”

黎幽輕飄飄地偏頭閃過,“我平時待你那麽好,可不是讓你吃白飯的。”

小桃紅一躍跳到地上,撅起貓屁股伸了個懶腰:“清醒點,沒人要吃你的飯。不如說,萬一我中毒倒下,我會以工傷的名義向你索賠。”

“小桃紅,我有正事與你商量。”

聽見“索賠”,黎幽輕松散漫的表情終于嚴肅了幾分,“你擡頭看看,不覺得問題很嚴重嗎?工傷的事,暫且不要再提了。”

“哦,要我幫忙是吧?我明白了。聶姑娘,回頭記得請我吃飯,要能吃的那種。”

玩歸玩鬧歸鬧,小桃紅到底是只靠譜的貓。

盡管剛被黎幽從夢中搖醒,他還是迅速厘清現狀,撐着惺忪的睡眼加入了戰局。

衆人(妖)都不是磨蹭拖沓的脾氣,很快各就各位,依計運使陣法,将五行靈力注入其中。

然而,就在此時——

“湘兒?”

從他們身後,傳來了蘇無涯混合着錯愕、驚喜與責備的聲音。

比起他的呼喚本身,這聲呼喚中竟然還含有“責備”這一點,更令聶昭感到驚訝。

“湘兒,你怎麽會在這裏,還與這些來路不明的人在一起?”

蘇無涯按捺住面上喜色,板起一張冷冰冰的嚴師臉,習慣性地訓斥道,“眼下門派遇襲,你若再行為不檢,定然難逃罪責。快到為師這邊來——”

“你別過來!!”

洛湘正全神貫注凝聚靈力,經不得半點打擾,情急之下反手一推,不偏不倚正中蘇無涯胸口。

“呃?!”

蘇無涯深知洛湘人小力微,對她毫無防備,卻沒想到“借”給她靈力的,是凡間人人聞之色變的魔頭抱香君。

昔日小徒弟的一巴掌,對他來說只是“小拳拳捶你胸口”,根本用不着費心躲避。

而現在的洛湘,一巴掌能隔着山打倒三頭牛。

“!!!”

蘇無涯結結實實挨了這一掌,整個人當場不受控制地倒飛出去,只聽“乒呤哐啷”一陣亂響,他接連撞翻了兩棵柏樹、三面神幡、四座石燈籠,以及五個逃命的碧虛湖弟子,方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劍刺入地面阻住去勢,避免了面朝下着地、前列腺剎車的窘境。

“湘兒,你這是——”

蘇無涯被小徒弟一巴掌扇飛,驚怒交加,正要發作,卻只聽背後破空聲響,被撞飛的程仙官拖着殘軀趕來,也沒與他認個難兄難弟,劈手就是一團火球。

“蘇長老,你們碧虛湖反了天了!阿湘分明就在你手上,你百般阻撓不說,竟還與蛇妖勾結,意圖謀害本仙官!”

蘇無涯百口莫辯,一張高冷男神臉漲得通紅:“我沒有!這夥人不是碧虛湖……”

程仙官被撞了個半身不遂,表情猙獰如惡鬼:“我都被撞成這樣了,這等拙劣謊言,你以為我會信嗎?”

說話間兩人你來我往,又将洛湘撇在一邊,開始了“為夢中五百萬大打出手”的較量。

他們分明已是強弩之末,連站着都勉強,但身為虐戀文深情男主,怎麽能在女主面前退縮?

當然是要血戰到底!

一時間,只見火光與劍光交錯,血水與汗水齊飛,兩頭亂發在暴風中飄揚,光污染特效遍地開花,将本就殘破不堪的春晖峰砸了個稀爛。

場面十分激烈,但洛湘卻無動于衷,滿臉都寫着:

你們寄吧誰啊.jpg

說來好笑,這兩個男人都沒有意識到,洛湘從未答應要原諒他們、與他們重修舊好。

而且重逢至今,他們也從未向洛湘道歉。

當然,他們道歉與否,此刻的洛湘也不太關心了。

“仙官姐姐,我準備好了!”

她這一世還不到十八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少女春心來得快去得也快,很有些“你若無心我便休”的豁達。

在她眼中,比起漠視她受刑的師父,還是幫助她脫困的聶昭比較要緊。

“好!”

聶昭也沒辜負她的信任,天罰鎖游龍一般上下翻飛,所過之處靈力奔湧,紫氣升騰,繞着春晖峰畫出了一幅潑墨山水圖。

待到法陣落成,她餘光一掃,随手從糾結纏繞的樹枝間拖出個弟子——說來也巧,恰好是想摘外門師弟人頭,卻被黎幽打斷胳膊的那個——用鎖鏈纏着他腰間向上一抛,将他高高送入雲端,來了個“擲人為號”。

“諸位,動手!”

衆人:

“嗯。”

“喵!”

“阿昭放心。”

“好的姐姐!”

“三花聚頂,五氣朝元——”

“……”

好家夥,一個喊齊的都沒有。

而且還有一個特別長!

就這麽想壓倒其他人嗎!

盡管口號喊得參差不齊,但曾經克制附骨木數月之久的法陣,威力确實不容小觑。

頃刻間,金、碧、青、赤、赭五色光柱騰空而起,将徹底陷入瘋魔的附骨木圍困其中,築起了一座霓虹般五光十色的牢籠。

不知是不是錯覺,牢籠成形瞬間,衆人隐約在天空中看見了金紅交錯的花紋。

觀其輪廓,仿佛有一點像是……錘子和鐮刀?

“起!”

與此同時,聶昭天罰鎖脫手,末端化為一道尖銳長錐,筆直刺入了樹身中靈力最為濃郁的魔核!

很顯然,那便是附骨木吸收、積聚靈力的核心所在,春晖峰精心滋養多年,不知吞噬了多少無辜弟子的性命。

如今,這惡貫滿盈的魔樹被聶昭一鏈穿心,竟像個活生生的人類一樣掙紮、痙攣起來,枝幹狂揮亂舞,發出一聲又一聲高亢刺耳的尖嘯。

聶昭冷笑:“吃人的東西,原來也知道痛。”

她沒有就此收手,天罰鎖将魔核紮了個透心涼,又從另一側破體而出,順着樹身蜿蜒而上,将它捆綁得嚴嚴實實。

然後——

“給我從這裏——滾出去!!”

大地轟鳴。

碧虛湖的水面之上,是歲月靜好、與世無争的仙山,無數流水線工人面朝爐火背朝天,源源不斷地為門派乃至整個修仙界供應法器,譽滿天下,名利雙收。

碧虛湖的水面之下,是烏煙瘴氣、擇人而噬的屠宰場,無數連流水線工人都不如的“蝼蟻”、“草芥”,被源源不斷地投入另一座熔爐,血和肉都成了枝頭碩果,剩下一把稀碎骨頭,還要墊在爐底當作薪柴。

一面是祥雲環繞,梨花似雪。

一面是煙塵蔽日,白骨成山。

而聯結表裏兩個世界的,正是盤踞碧虛湖底多年,一點一滴蠶食仙門根基的魔樹。

或者說,是為“求仙”而着魔的人心。

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

貫穿整座仙山的附骨木,就像被押赴刑場的囚犯一樣,被一條平凡、樸素,甚至有幾分土氣的鎖鏈五花大綁,從山體中連根拔了起來!

随着這條脊梁骨的抽離,巍峨聳立、俯瞰衆生的春晖峰,也如同海浪下的沙堡一般,不堪一擊地土崩瓦解了。

“啊、啊啊……啊啊啊!!”

在連綿不絕的山石崩落聲中,響起了猶如垂死野獸一般的絕望呼號。

那是天工長老的聲音。

“神木,我的神木!!我的神木啊……!!”

春晖峰事發以後,天工長老被同門揪住追問,姍姍來遲,一眼便目睹了自己多年心血化為烏有的景象。

附骨木魔核被毀,長年來修為停滞、依賴附骨木延年益壽的他遭到反噬,甚至來不及反應,便被迫奔赴了一場盛大的殉情。

“住手,不要……不要啊!我的修為!我的修為!!”

剎那間,天工長老只覺通身上下如遭火焚,又像是一個漏氣的充氣娃娃,靈力從全身經脈的破洞中飛速流逝,一去不回。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他引以為豪的“鶴發童顏”已不複存在,整張臉都成了幹癟發黃的橘皮,臉上爬滿爛疖惡瘡一般濃褐色的老人斑,比尋常的凡間老人更為蒼老、衰朽、醜陋。

他原本健步如飛的雙腿也失去了氣力,好像細弱的枯枝一樣抖個不停,才剛邁出兩步,就拖着身體一起癱倒在地,發出“喀嚓”、“喀嚓”幾聲骨質疏松的脆響。

在他身後,撕得不可開交的紅白二人組跟着落地,兩人俱是披頭散發、滿身血污,面面相觑道:

“這是怎麽回事?剛才發生了什麽?”

“……”

聶昭幹淨利落地收回天罰鎖,原地伫立數秒,方才緩緩向他們轉過頭去。

然後,她唇邊漾起一抹治愈人心的微笑,燦爛而又溫暖,如同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阿湘,你看。”

她一邊笑,一邊擡手指向伏地哀號的天工長老、蓬頭垢面的程仙官和蘇無涯,扭頭向洛湘說道:

“你看那三個男人,他們好像三條破抹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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