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誰家笛

“我……啊……”

滿地狼藉的春晖峰前,天工長老像條用過的破抹布一樣癱軟在地,不僅修為盡失,整個人也像被抽走了靈魂,只剩一口氣将斷未斷,勉強支撐着搖搖欲墜的皮囊。

他痛極怒極,雙目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嗓子眼裏像有一把鐵鋸在拉:

“什麽人……哪裏來的小賊,竟敢毀了我的神木……”

“神木?”

此話一出,就連智商欠費的紅白二人組也察覺了異樣,齊刷刷向他轉過頭去。

蘇無涯:“天工長老,這是怎麽回事?難道說,這棵魔樹是你……”

“不是我!是掌門——”

天工長老下意識就要開口,猛然想起對面還有程仙官(因為這仙官太蠢,一下還真想不起來),又臉色煞白地咽了回去。

然而,他咽得太晚了。

“掌門?為何你會提到掌門?”

一問一答間,往事一幕幕攤開在眼前,蘇無涯沉睡多年的智商艱難地上了線,腦回路在大草原上跑了一圈馬,終于意識到問題所在。

“天工長老,當初你和掌門說湘兒擅闖禁地,窺探門派秘辛,即使免于一死,至少也要廢去修為、流放離洲。為了不引人疑窦,才以‘悖逆人倫’為名。”

“……難道說,湘兒看見的就是這個?你們要殺她,不是為了守護門派至寶、天下蒼生,而是為了滅口?”

天工長老:“……”

聶昭:“……”

哦,你還真不是他們的同夥啊。

那你不就是個單純的傻×嗎!!!

“你們騙了我?那我豈不是……湘兒……”

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蘇無涯心神巨震,跌跌撞撞後退幾步,身形搖搖欲倒,帶着幾分茫然無措望向洛湘。

洛湘反倒是一派雲淡風輕,眼波溫柔明亮,坦坦蕩蕩地回望着他:“沒關系師父,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會在意的。”

蘇無涯神色一緩,不自覺地放輕嗓音:“湘兒,為師對不起——”

洛湘一臉認真地接下去道:

“我娘教導過我,要對蠢人心懷憐憫,不可與他們較真。從前我沒發現師父蠢,太把您當回事了,以後我會注意的!”

蘇無涯:“???”

你娘怎麽說話呢!

程仙官眼看情敵敗下陣來,心中狂喜,勉強按捺住臉上得色,一提衣擺便要上前。

“阿湘,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前世的夫君啊。”

他溫言軟語,十分應景地憋紅了眼眶,兩泡晶瑩的馬尿在其中打轉。

“我知道,即使輪回轉世,你也一定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我們傾心相愛的時光……”

“不,我當然忘了啊。”

洛湘想也不想就幹脆道,“我娘還說過,人死後萬事成空,一輩子有一輩子的活法。今生好好做人,讓前世見鬼去吧!”

程仙官:“???”

你娘話怎麽這麽多!

聶昭:“…………”

她怎麽覺得,這些話好像都是洛湘昏迷那會兒,她在床邊和葉挽風唠嗑的呢?

饒是她也沒想到,洛湘這小姑娘看着柔弱可欺,一開口竟然意外的上道,三言兩語間,就把兩任傻×前男友給說自閉了。

可造之材啊!

蘇、程二人雙雙在洛湘這裏碰了釘子,一時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痛悔莫及、心如刀絞之下,只好将怒氣發洩到天工長老身上。

“天工長老,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今日你必須說個清楚,否則我決不善罷甘休!”

“莫非就是你與魔族勾結,害了阿湘?給我老實交代!”

“這……”

天工長老到底老奸巨猾,分明已經臉色發青,兩眼發直,大氣喘了一口又一口,最後竟然沒斷氣,愣是給顫巍巍地續上了。

他的修為沒了,但性命還在。

“好死不如賴活着”的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此事……此事……關乎碧虛湖隐秘,不足為外人道,稍後面見掌門,我自會分說。”

面對蘇無涯、程仙官和聶昭一行人,天工長老權衡利弊之下,當場來了個挑撥離間,試圖将禍水引到聶昭身上。

“倒是這幾位不速之客,擅闖我派重地,毀我春晖峰,不知是什麽來頭?”

“啊?”

聶昭見他臨死還在咬人,好懸沒忍住翻白眼,“我若是不闖,你莫非想讓這一樹人從早挂到晚,從冬挂到夏,最後摘下來涮一涮,做成一鍋串串香?怎麽着,春晖峰上百號弟子,都是你過冬用的儲備糧?”

天工長老:“???”

這話說的,還挺有滋有味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聶昭也不與他兜圈子,抱着雙臂冷笑道,“天工長老,你當真以為,你與屍魔做的交易無人知曉嗎?”

聽見“屍魔”二字的瞬間,天工長老就像走在路邊的狗被人踢了一腳,“嗷”地叫出聲來:

“姑娘何出此言?屍魔——屍魔乃魔族中最為陰邪、卑劣的一支,我身為碧虛湖長老,豈會與他們同流合污?姑娘休要含血噴人!”

“姐姐沒有說謊!”

洛湘見他咄咄逼人,鼓起勇氣上前争辯道,“春晖峰地底的密室,我也曾親眼見過!”

她這會兒已經理清思緒,深吸一口氣,落落大方地轉向蘇無涯:

“師父,您還記得嗎?數月以前,我誤入春晖峰密室,情急之下匆忙趕回,本想與您商量密室中的冶煉場,不料……”

——不料那一日,蘇無涯恰好剛經歷一場天人交戰,道心動搖,隐約有走火入魔之兆,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徒弟。

而洛湘就在此時匆匆而來,面色煞白、神色慌張,口稱“有要事與師父商量”,蘇無涯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一心以為徒弟是要來找他談感情。

這可不興談啊!

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僅将洛湘拒之門外,還對她疾言厲色地痛斥一番,勒令她回房思過。

洛湘:“?”

她倒是想争辯,但蘇無涯不聽就不聽,她總不能闖進去王八念經吧?

後來,天工長老發現罪行敗露,搶先一步将洛湘之事禀報掌門,兩人一同找到蘇無涯,編出一套“洛湘擅闖禁地,窺探門派秘辛”的鬼話,騙取他袖手旁觀,任憑洛湘被人押走。

再後來,天工長老假借審訊之名,下重手廢去洛湘修為,更以搜魂之法摧毀她心智,致使她神魂破碎,記憶殘缺,與終日渾渾噩噩的癡兒無異。

蘇無涯堅持要保洛湘一命,而對天工長老來說,顯然不能給她留一條好命。

唯有一個廢人,一條殘破不堪的爛命,才能保守碧虛湖底的秘密。

但是,他沒有想到——

洛湘轉過頭去,向葉挽風和聶昭深深鞠了一躬,滿懷感激道:

“葉師兄找到了我,仙官姐姐救了我。對我來說,你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黎幽:“咳咳咳!”

洛湘:“?”

“……咳咳。”

黎幽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抽出折扇敲打手心,“洛姑娘,阿昭還年輕,你可以喚她一聲‘姐姐’,至于‘父母’這個詞,還是不要亂用為好。退一萬步講,就算她是你娘,你也不能管你師兄叫爹。”

“哦。”

洛湘懂事地點點頭,“抱歉,仙官姐姐,我以後不叫了。”

這次換葉挽風皺眉道:“為什麽?我不介意,有很多劍仙都會收養孤兒,我可以做她爹——”

暮雪塵:“……夠了。你們若是無話可說,那便不用說了。”

聶昭:“是啊,你們快別廢話了!你看孩子都生氣了!萬一他再說髒話怎麽辦!”

被晾在一邊的天工長老:“……”

你們禮貌嗎?

聶昭本來也沒打算禮貌,看他面色鐵青,忍不住同情地笑出聲來:“真不好意思,我這幾位朋友沒個正形,讓您見笑了。不過,他們與您不同,人品還是不錯的。”

“…………”

禮貌天工長老:你嗎!

“好了。長老,我們談談正事吧。”

與此同時,在“沒正形”方面首屈一指的黎幽收斂笑容,搖着折扇緩步上前,在天工長老面前站定。

“你且看看,與你合謀那人,可是生得這般模樣?”

他說罷也不等對方反駁,手腕一轉,扇面從臉上輕飄飄拂過,瞬間便換了一副面孔。

聶昭回頭一瞥,冷不丁吓了一跳:“黎公子,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也難怪她吃驚,黎幽這一張眉清目秀的小白臉,說是他全身上下最大的優點也不為過,這會兒卻不知怎麽蓋上了一張面具,将五官遮擋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本來面目。

這面具也不是正經面具,而是清一色骸骨般的慘白,只有雙眼位置掏出了兩個黑黢黢的空洞,有種令人寒毛倒豎的陰森怪異之感。

然後,他雙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伴随着清脆響亮的“啪叽”一聲,将那個骷髅似的腦袋摘了下來。

摘了下來。

了下來。

下來。

來。

“你——”

聶昭冷不丁目睹了一場分頭行動,正摸不着頭腦,天工長老卻驟然間變了臉色,踉跄着跌坐在地,失聲道:

“你怎麽會在這裏?不對,不可能!碧虛湖有護山大陣,你這樣的魔頭,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來!”

聶昭:“?”

盡管不得其解,她還是啓動執法記錄儀,将天工長老的反應一五一十錄下來,留待日後為證。

聽天工長老言下之意,他口中的“你”不是黎幽,而是與他狼狽為奸的另一號人物。

果然,黎幽沒接他話茬,随手将骷髅頭扣回脖子上,折扇一翻恢複本相,笑吟吟地接下去道:

“我不過随口一詐,沒想到你這麽沉不住氣,倒省了阿昭審你的功夫。”

“長老放心,我并非你所想的那一位。不過,你有膽與他合作,卻沒膽直視他的臉,他聽了只怕會很傷心啊。”

聶昭忍不住傳音道:“‘他’是什麽人?你們認識同一位朋友,卻不為我介紹一二,未免太見外了。”

“抱歉,是我疏忽了。”

黎幽好脾氣地笑了笑,話鋒一轉道,“阿昭可還記得,根植在島上的附骨木,并非碧虛湖土生土長,而是來自于屍魔?”

聶昭點頭:“這個自然。”

黎幽又道:“那阿昭可知,如今屍魔背後是誰在做主?”

聶昭聽出他話裏有話,偏過頭瞪他一眼:“有話直說,別賣關子。總不會是你吧?”

“那自然不是。”

黎幽笑着頓了一頓,放慢語調繼續道:

“我們在離洲遭遇蜃妖時,她不是唱過一首歌謠嗎?‘馬蕭蕭,前路迢’……”

“馬蕭蕭,前路迢。

車辘辘,鬼火搖。

蒿裏首丘狐,悲聲連荒草。

無定河邊骨,只影過長橋。”

他輕聲細語,神色溫柔,哼唱這段歌謠時卻分外詭異,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浮在唇齒間,仿佛落不到實處,令人無端感覺瘆得慌。

一曲唱罷,他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阿昭,這便是妖魔界口口相傳,關于我們‘四兇’的歌謠。”

“‘馬蕭蕭’是駁馬,也就是那個花花綠綠的奸商。”

“‘車辘辘’是鬼車,又名九鳳,指的是一代大魔媸皇的女兒,人稱‘息夜君’的姽婳。她還有個小妹名叫姽姝,曾經是歲星殿重華上神的戀人。”

“哦,我明白了。”

聶昭恍然大悟,“我在仙界聽說,有位魔族公主和重華上神相戀,挺身為他擋了一槍,因此香消玉殒。這位公主就是姽姝吧?”

姽姝因重華上神而死,姽婳作為她的親姐姐,就算不送重華下去陪葬,也會和他老死不相往來,決不會與他麾下的碧虛湖合作。

四兇之中,黎幽是她的合夥人,姽婳沒有作案動機,彩虹小馬……大概就只是彩虹小馬。

既然如此,黎幽突然提起四兇,話中意指何人,可以說是昭然若揭。

【息夜君】姽婳。

【抱香君】黎幽。

【流霞君】花想容。

以及,最後一位【羅浮君】——

“也就是說,與碧虛湖合作的是……”

聶昭正思忖間,忽然聽見背後腳步聲響,又有幾個碧虛湖弟子匆匆趕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各位,大事不好了!”

“就在剛才,魔樹出現的時候……外門有許多弟子,突然變成了神智失常、見人就咬的行屍!”

“我們不想傷害同門,有沒有辦法救救他們?”

“……”

先是魔樹,再是行屍。

為了阻撓調查,這個“幕後主使”還真是不擇手段,竟到了殺人不眨眼的地步。

“黎公子。”

聶昭面不改色,一臉平靜地轉頭望向黎幽,“方才我解決了附骨木,現在該換你表現了。同為四兇,不知這種局面,你可有應對之法?”

黎幽颔首:“這個不難。阿昭精明能幹,我難得有機會派上用場,自當好好表現。”

他一邊開玩笑,一邊從懷中取出一支造型簡樸、頗有野趣的竹笛,輕輕抵在唇邊。

“想必你也猜到了。方才那首歌謠的後兩句,‘首丘狐’自不必說,至于‘河邊骨’,指的就是四兇中最後一位,也是妖魔界公認最兇殘、最不好惹的一位。”

“他自號羅浮君,名喚‘白骨橋’。”

“同為四兇,對付他手下這些屍魔的法子,我的确略知一二。”

黎幽一勾指尖,便有兩片樹葉從枝頭飄落,蝴蝶一樣打着旋兒飛過來,不偏不倚堵住了聶昭的耳朵。

“黎公子,你這是——”

聶昭一下成了個小聾人,還沒來得及開口追問,便只見黎幽輕點十指,微啓雙唇,以一種優雅矜貴、寫意風流的姿态,開始吹奏竹笛。

而後,除了聶昭和小桃紅之外的所有人,都感覺世界在一瞬間開裂了。

開裂了。

裂了。

了。

那笛聲不是好不好聽的問題,它真的是那種……那種很少見的那種,它的高音像指甲刮擦黑板,低音像掰碎泡沫塑料,轉音像在雨天濕滑的路面上急剎車,輪胎與地面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最後“呲啦”一聲擦出去好幾米,将所有人都撞了個半身不遂。

那一刻,無論仙還是人,都看見了黃泉彼岸的風景。

當然,化為行屍、陷入狂暴的弟子們也不例外——

……

“咦?島上的騷亂,好像平息下來了。”

聶昭對旁人經歷的地獄一無所知,察覺到魔氣消散,下意識就要為黎幽鼓掌。

“黎公子,不愧是你!你這個魔頭,偶爾還是挺有用的嘛。”

“……話說回來,為什麽大家都倒下了?”

“唉,年輕人沒經驗啊。”

早有準備的小桃紅用前爪按着耳朵,搖頭嘆息,“你們不知道嗎?阿幽身懷兩項絕技,一是廚藝,二是吹笛,都能讓人七竅流血、五內俱焚,妖界人稱‘一曲肝腸斷,一口赴黃泉’。”

“實不相瞞,雖然他是妖都大祭司,但舉行祭祀的時候,無論是奏樂還是準備祭品,我們從來都不敢讓他碰……”

聶昭:“照你這麽說,他不就是個單純的花瓶嗎?他究竟能幹些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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