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四話
“瓊樂公主近來在做些什麽?”
身邊侍女為謝封仁更衣,他側目望向站在一側的李民。
謝封仁近兩日忙着處理朝政大事。
西北動亂,戰争頻起,糧草軍備的運輸成了大問題,讓他煩心。他已經數十日不曾去過後宮,也不曾見過自己最寵愛的掌上明珠。
“回陛下,聞公主前段日子在重靈寺辦了百花宴。這幾日似乎是去了長公主府小住。”
更衣後,又有專門的梳頭司禮替皇帝梳發髻。
“公主近來出宮的頻次似乎是多了些。”
謝封仁閉着眼睛讓宮人幫他束發,發梳微微按壓劃過,疏解着他緊繃的頭皮。
依照常理,公主不能随意出入皇宮。
但是謝瓊樂仗着皇帝的寵愛,讨了皇上特賜的宮牌,出入自由。
李民雙手放在身前,彎着腰眯眼笑:“陛下寵愛公主,宮中人人都是看在眼裏的。”
謝封仁想起久未過問的皇姐,嘆息着吩咐:“去皇後宮裏讨一壇桃花釀送到長公主府去。”
“是。”
公主府內,謝瓊樂如約而至。
玑瑤長公主體弱,又是原身的長輩,故而不曾來府門前迎她,而是遣了身邊最親近的貼身女官白芷到府門前侯着。
“奴婢參見公主,還請公主随我來。”
白芷帶着她進府,謝瓊樂跟在她身後左顧右盼地觀察着這座府邸。
長公主府內有山水,流水潺潺,綠意盎然,當屬京城難得的建造設計。
有蘇州園林的清雅,亦有京城宮府的端莊。
原身常來長公主府叨擾,謝玑瑤特意為她專門留了一處院子,遣人時時灑掃,幹淨整潔。
“白芷姑姑,我姑姑身體可好些了。我聽人說,那日姑姑去了重靈寺回來便不小心染了風寒,可還嚴重?”
白芷跟随謝玑瑤大半輩子,性子也與她有了半分相似,淡雅溫和,句句柔聲細語。
“長公主無礙,長公主吩咐奴婢來接公主。過幾日待長公主身體好些了,定然會親自來見公主,公主自己瞧就知了。”
“好。”
謝瓊樂欲從白芷的口中了解長公主過往事跡一二,但她心思玲珑又嘴嚴,謝瓊樂是一點兒都沒有打聽出來。
“公主先歇息吧,若有什麽需要只管和靈竅說。”白芷溫柔地讓身後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上前。
這靈竅也是長公主府內能掌事的姑娘,長公主貼心為她尋了年輕姑娘供她使喚,方便順手。
“謝過白芷姑姑了。”謝瓊樂彎唇淺笑。
白芷在長公主府內地位僅次于謝玑瑤,是自幼就跟着謝玑瑤的貼身侍女。
今年年歲不過三十出頭,謝瓊樂便喊她白芷姑姑。
“公主好生歇息,奴婢告退。”
謝瓊樂四顧院子裏的景致陳設,一應都與宮中無甚差別。
謝封仁對待這位喪夫的姐姐是真的極好,宮裏有的奇花異草,長公主府內也有不少。
她想着,長公主那日來百花宴只怕不會只為了看花。
謝玑瑤就像一團清晨的迷霧,她看不清更看不透。
“公主。”秋畫見她出神,出聲喚她。
“秋畫,你去一趟,把我做好的毛筆送到忠孝侯府去。”
“是,公主。”
白芷回到長公主所住的正殿中,瞧見長公主又在望着晏青的臉發呆。
晏青正低着頭彈琴給她聽。
“公主已經在院中歇下了。”白芷挪步到她身側回複。
“嗯。”她收回視線,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忠孝侯府是大興初立國時建造的,與長公主府的距離不遠,中間只隔了兩條街。
季成安正在府內看書,耳邊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擡眼見着誠顯懷裏抱着個錦盒子,毛手毛腳地跑進書房裏。
“少爺少爺。”誠顯是跑來的,氣籲籲地喘着氣。
季成安擡頭睨了他一眼,随手翻了書頁,冷靜說道。
“把話氣喘勻了再說話。”
誠顯面上笑嘻嘻的,一點兒也不在意少爺冷漠的話語,獻寶似的把懷裏的錦盒放在他面前的書桌上。
“公主身邊的侍女送東西來了。”
季成安放下了手裏的書卷,伸手拿過錦盒打開。
裏面是一支成品略顯潦草的毛筆。
“你說,是公主身邊的人親自送來的。”
誠顯睜着大眼珠子點了點頭,語氣肯定:“我看得清清楚楚的,肯定是公主身邊的宮女。”
“看來公主是出宮了。”
秦玖韶入宮,此時不在宮外。
那麽公主不是在禦史府就是在護國大将軍府,亦或者是長公主府。
“派人去打聽打聽,公主去了哪。”
“好嘞。”
誠顯得了指令,又一溜煙跑沒影了。
季成安伸手摸着那紫竹制成的筆身。舉起毛筆細瞧,筆頭是用的羊毛,毛毛躁躁的連筆鋒都沒收緊。
正和她說的一樣,她做的毛筆,是真的不能用來寫字。
季成安無奈一笑,放下毛筆,把錦盒的蓋子蓋上。
他将那錦盒放在了身後書架上的一個較大的木盒中。
得了陛下的吩咐,李民親自帶着一壇皇後親釀的桃花釀到了長公主府。
長公主稱病不宜見人,只派了白芷去取了那壇子酒。
李民一如既往地見不到長公主,嘆息轉身回宮裏跟陛下複命去了。
“她還是不肯見人。”
每每提起這位玑瑤長公主,謝封仁總是嘆息不已。
生在帝王家,享常人不能享的尊榮,也擔常人不必擔的重責。
“是,陛下。”李民低着頭回答。
謝封仁搖了搖頭,繼續問:“東西可是收下了。”
“回陛下,是由長公主身邊的侍女代為收下的。”
“她還願意收朕的東西,應當是不怪朕的吧。”
謝封仁自言自語,李民知曉內情,不敢多說話。
“長公主,陛下又送了東西,是一壇桃花釀。”
“桃花釀……”
謝玑瑤放下手中的那柄玉笛,笑若桃花:“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桃花釀就是我那位弟妹做的,陛下也是借花獻佛了。”
先帝的錯,她從未怪罪過旁人。可誰都如此小心翼翼地待她,她不收,豈不是又讓她的這位皇弟心裏難安。
“你送到公主那裏去吧。”
那她就将陛下借花獻佛的伎倆故技重施一回吧。
季成安得了她親手制的毛筆,又讓府裏的下人來長公主府尋她,約她去城郊賞桂花。
大家都是賞桃花賞梅花,季成安偏與人不同,約着自己賞桂花。
“你去回了季大人家裏的仆役,就說我功課還沒做完,就不去了。”謝瓊樂尋了借口推脫,不想去見季成安。
秋畫又取了一張折了兩折的紙給她:“季大人身邊的仆役給了我這個,說公主若是不應約就把這個拿給公主。”
季成安早就算出來了她是不會應約,才提前準備好了這張紙。
季成安總該不是在紙上寫了什麽威脅她的話吧。
放狠話這種小學雞作為,只有幼稚鬼才會做。
謝瓊樂懷着好奇心打開紙條。
長公主舊事,欲知還請赴約。
謝瓊樂在心裏暗罵一句髒話,季成安莫不是她肚子裏的蛔蟲。
他是如何得知自己想要知道那些陳年舊事的,又是怎麽知道那些他還未出生時的事情的具體經過的。
“你去回了那仆役吧,明日我定會準時赴約。”謝瓊樂不耐煩地還是應了約。
秋畫也十分好奇那張紙條裏寫了什麽,能夠讓謝瓊樂瞬間就改變了心意去赴約。
謝瓊樂把那張紙随手丢進了火盆裏。
這紙條,可不能讓謝玑瑤看見。
謝瓊樂到約定見面的地方之前,季成安就已經在那了。
他備了茶水,又在石凳上鋪了軟墊,将涼亭布置得舒坦。
“公主。”
這時候只有他們兩個人,她扶住了他的手臂不讓他行禮。
“不必拘泥于這些禮節了。”
謝瓊樂自顧自地坐下,等他給自己斟茶。
謝瓊樂不拘小節,季成安也就順理成章地直接坐下。
這個涼亭建在桂花林中,桂花似有若無的香氣飄到鼻尖。
文人賢士沒事幹就愛來賞花觀景,寫詩作畫,也難怪四處都建涼亭。
“季大人,你對長公主的事情知道多少。”謝瓊樂直入主題。
“公主何必心急,我所知的都一概講給公主聽。”
季成安烹水煮茶,動作流雲似水,水從茶壺裏留下的弧度都很具有美感。
“公主請用。”
茶水裏帶着淡淡的桂花香氣,謝瓊樂一時不知道是茶裏傳來的香氣,還是桂花林傳來的香氣。
“這是加了幹桂花的綠茶,公主覺得如何。”
謝瓊樂口渴,很快就喝完了一杯,砸吧嘴沒嘗出什麽味道。
季成安又給她續了一杯。
“挺好喝的。”謝瓊樂随口胡謅答複。
她又不是真的來賞景喝茶的,季成安吊着她的胃口,她也只能按着性子等他開口。
“長公主的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而我外祖父是知情人之一。”
忠孝侯确實是先帝的近臣,當年的事情他知道也實屬正常。
興許這些皇家秘史也正是他能夠看清朝局關系的關鍵之一。
“今日我告知公主,公主要拿什麽來換呢。”
她早該知道季成安沒有這麽好心,會這麽直接了當地告訴她。
“季大人是想從我這裏換什麽呢,是你先約的我不是嗎。”
季成安果然沒有那麽好心,謝瓊樂腹诽。
“那是因為我知道,沒有人會告訴公主當年的事實。”
長公主不願意說,皇帝也不會提及,其他知情人更是閉口不言。
季成安是她能夠知道當年事情的唯一途徑。
“那麽季大人想要什麽。”
謝瓊樂現在已經沒有最開始那麽懼怕季成安了。
季成安是謝安的幕僚,為謝安做事。她是謝安的胞妹,也不再糾纏他,他當然沒有理由再暗害她。
只是,她明顯地感知到,季成安對秦玖韶沒有愛慕之情。
劇情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化,那麽,她是不是也不用和親了。
“我要公主允我一個諾言,這個諾言無期限,只要我想要,公主就許諾給我。”
季成安像是看穿了她的憂慮,開口安撫她:“這個諾言必然不會使公主為難,也不會讓公主身陷險境,只是尋常的諾言。”
謝瓊樂點了點頭,她莫名有一種感覺,在這個世界裏,謝玑瑤是很重要的角色,她必須要知道當年所發生的事情。
“好,我答應你。”
先帝即位後五年,玑瑤長公主年十八尚未婚嫁,先帝便将她許給了替他攻城的高将軍。
高将軍年長謝玑瑤八歲,謝玑瑤不願嫁,反抗無效卻還是被皇帝逼着嫁給了那位高将軍。
其他人或許不知道,但是忠孝侯心知肚明這位高将軍并非死于舊疾,而是死于中毒。
那毒藥毒性不強,但日久深入肺腑,便藥石無醫,只有死路一條。
謝玑瑤年幼就體弱多病,久病成良醫,她鑽研醫書精通醫術。
高将軍的死,或許和她脫不了幹系。
高将軍死後先帝并未追責,一是因為謝玑瑤是他的親生女兒,也因為那位高将軍習慣與先帝唱反調,逐漸生出反心。
即使謝玑瑤不動手殺死高将軍,先帝也會尋了法子去偷偷要了他的命。
謝玑瑤這麽做,正合了他的心意。
謝玑瑤的心上人,是西骥部落的首領。
先帝還在外守城時與西骥部落多有交流,一來二去,謝玑瑤就與那西骥部落的首領看對眼了。
後來,謝駐國稱帝,謝玑瑤成了公主,西骥部落也逐漸壯大成了西骥國。
西骥國試圖求娶公主無果,還被先帝出兵滅國,将他國的領土吞并至大興。
西骥國國主也死在了皇宮內。
“那名樂妓,你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謝瓊樂聽完,壓下心中的震撼。
那位西骥國的首領成為國主時也來求娶過長公主,只是先帝對西骥國了如指掌,有信心将西骥國吞并,便沒有答應這門和親。
謝玑瑤沒能嫁給心上人,而是嫁給了那位她不愛的将軍。
她害死了高将軍,她的親生父親,則是殺死了她的心上人。
謝瓊樂心中悲憤,這些悲劇全都是先帝一意孤行的結果。
只是在這個時代裏,女人,是沒有自主婚姻的權利的。
“那名樂妓,多少人查過,都沒有查出任何端倪。”
季成安捏着茶杯,挑眉沉沉地說:“公主知道往事,可後悔嗎。”
她臉上的悲憫太過,以至于他有些後悔将那些沉重的過往剖開擺在她面前。
“不後悔。”
謝瓊樂笑了笑,她自知自己改變不了這個時代的規則,但是她不想被這些禁锢自由的規則束縛。
否則,謝玑瑤的今天就會變成她的明天。
“公主覺得長公主做的對嗎。”
違抗聖旨,謀害了自己的丈夫,如今又在府內養了一名樂妓 。
她做的可都是世人眼中冒天下大不違離經叛道的事情。
“那季大人覺得,讓我姑姑做出這些的所謂罪大惡極的過錯的緣由又在哪呢。”謝瓊樂冷笑問他。
季成安沒料到她膽子敢這麽大,意在指責先帝過失,趕忙捂住她的嘴,皺眉低聲呵斥她。
“公主,你要知道,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是殺頭的罪名。哪怕你是公主,這種話萬萬不能再說。”
謝瓊樂勾唇,嘴唇擦過他的掌心,擡手抓着他的手腕讓他放下捂着自己的手。
“季大人怕,我可不怕。再說季大人要與我說皇家秘聞時,想必已經把涼亭附近的人都清幹淨了。”
謝瓊樂站起來,背對着他。
“今日多謝季大人了,我許了季大人諾言,那我就不欠季大人什麽了。”
“我不曾說過先帝有錯,要說有錯,也是這世道有錯。”
謝瓊樂掀了涼亭的簾子,擡步離去。
季成安被她的狂悖之語震驚得坐在原地,掌心還留着一抹唇脂的紅。
不久,他笑出聲。
謝瓊樂,果真有趣得緊,膽子也大得出奇。
“少爺,你在笑什麽。”誠顯見公主離去,便走近涼亭尋少爺。
少爺這是在笑什麽,笑得奇奇怪怪。
季成安握拳掩藏着掌心的嫣紅,另一只手舉杯又飲了一口桂花茶。
“沒笑什麽。”他收起臉上的笑。
謝瓊樂與季成安兩人在涼亭內說話,秋畫與誠顯都在偏遠的外面侯着,所以聽不清他們在聊什麽。
謝瓊樂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涼亭,嘆息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算了一下,謝玑瑤還得是皇帝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