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六話
謝守造反一事逐漸平息,謝封仁如他名字裏有一個仁字一般,自即位之後施行仁政,不喜殺生。故而此次牽涉造反餘辜禍不及家人,并未連坐誅九族,可不得不防死灰複燃,婦孺幼童流放嶺南,成年男丁被送往北境開拓苦寒之地。
謝守身為主謀事敗身死,懿貴妃與他血脈相連,母憑子貴亦母與子同罪,謝封仁若是不處置了懿貴妃,百官是不會應允的。
謝封仁念在懿貴妃終究服侍了他十多年,不忍送她上斷頭臺,便讓她理了發去廟裏做姑子為親兒的罪孽贖罪。
懿貴妃哭喊倔了幾日,連嗓子都給哭劈了,謝封仁也不曾心軟再去見過她一面。
不止是懿貴妃,謝守的兩位側妃,一位是懿貴妃的親眷,便也就帶發陪着懿貴妃一同去寺廟裏焚香念經,這輩子懿貴妃就不算是孤苦無依了。
至于另一位,黎竅。
黎竅乃是永安國的公主,雖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謝封仁顧忌她的身份,還是親自問了她的想法。
是要送她回永安國,還是同懿貴妃一同去重靈寺。
女子出嫁被送回母家,不是被休也是丢盡了臉面。
黎竅縱然是回了永安國,既不能再嫁,也只會被永安國的皇帝冷眼相待。
黎竅心不甘,卻也還是回話自己不願回去,想陪着懿貴妃去重靈寺。
諸事皆定,西北寒風刮入京城,初雪染白了整座皇城。
謝瓊樂披着雪白的狐裘,踩上軟綿綿的雪地,就像是踩在了雲端上。
“公主,外面冷,您還是快些進來吧。”
謝瓊樂才在院子裏待了一小會兒就被秋畫不厭其煩的聒噪被迫回了燒了獸金炭的暖閣,懷裏還抱着秋畫燒好的湯婆子。
暖閣裏一股松枝清香與雪梅芳香,聞得人暖洋洋得不想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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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畫,明日你喚人請曲府二小姐與思域郡主前來宮裏一敘。”
她剛回宮半月,皇帝與皇後擔憂她辛勞,不許旁人來沐月宮打擾,除了來送點心糕點的秦玖韶和時常來探望她的謝安,她這沐月宮真是同挂在天上的月宮一般冷冷清清。
每日躺一躺,瞧瞧宮外搜羅來的話本子,再吃些精致的下午茶,在清燕瘦下來的纖腰又圓了一圈。
“是,公主。”秋畫撥弄着那琺琅炭盆,“再過不久就是冬節了,要舉行大典,可熱鬧了。”
冬節?
謝瓊樂算算将近的時節,最近的也就是冬至了。
秋畫所說的冬節,可就是冬至?
宮門外下朝,季成安披着貂裘被人叫住,他回頭見到來人的面孔,還是忍不住流露出嫌惡的眼神。
“成安。”
來人是季成安的生父,原鴻胪寺卿的嫡子,現是太仆下的一員太廄令,掌宮廷車馬與牲畜。
“李大人。”
季成安并不願意承認他是自己的父親,只是稱他李大人。
李和季,只差了一畫,關系卻是截然不同的。
“成安你……”李晔被他的稱呼噎住,嘆了口氣朝他走近,伸手想要搭上他的肩膀。
季成安後退一步,錯開他想要搭上肩膀的手。
“李大人這是何意?”季成安冷眼瞧他。
李晔要咬碎了後槽牙,卻還是忍氣吞聲地叫他:“我是你爹啊。”
季成安聽了個極大的笑話,陰側地笑着:“李大人此言差矣了,您從未養過我一日,怎麽能算是我爹呢?我爹娘,在我年幼時就死了。”
“你竟然咒我!”
李晔本就是個軟弱的性子,季名姝嫁入李家的那段時光已然是李家最榮耀的一段日子了。季名姝難産身亡,李家子孫又個個都不成器,花錢才得了這麽個太廄令的官職。
最有出息的,還是沒有養在李家的這個孩子。
季成安笑連笑都懶得笑了,他向來對人溫潤而澤,也就遇上了李家人,他才态度這般冷硬。
李家是如何對待季名姝的,他自幼聽乳母說過不少。乳母向氏本就是跟在季名姝身邊伺候的,季名姝待下人好,到了年紀就為她們尋了好夫家。
之後又巧合成了他的乳母。
李晔無用,季名姝出身名門,又在季莫向的教導下精通詩書。
李晔自卑,故而總是貶低季名姝,季名姝從未在意過他的那些污言穢語,他對她輕飄飄的态度更是不滿。
李晔進出樊樓楚館,又納了三個小妾。
季名姝雖是李家主母,卻因為不受李晔重視,致使那些小妾也要在她頭上踩上一腳。
季名姝的性子好,不欲與他們多計較,卻讓愈發自大的李晔都忘了她出身季府,是丞相季莫向唯一的孩子。
季名姝難産的那日,李晔還在花巷裏尋花問柳。
下人來傳達他季名姝産後身體虛弱,怕是撐不久了,他才悠悠地回府。
只是在他踏入李府前,季名姝就咽氣了。
季莫向第二日來,将季名姝的屍身與剛剛出生的嬰孩都帶回了丞相府。
哪怕季名姝不在人世,季莫向還是向皇上請求了允諾季名姝與李晔和離。
也就是從那時起,李家開始走向了沒落。
由儉入奢容易,由奢入儉難。
“李大人,你我并無關系,我說的話又怎麽會是咒你呢?”
季成安連個眼神都不想抛給他,轉過身上馬,少年發揚踔厲,神采飛揚。
遇見李晔,真是晦氣。
“駕。”季成安馭馬回府,只留給了握拳屈辱站在風雪裏的李晔一個馬屁股。
梅閣。
梅閣是宮內一處賞梅的好去處,謝瓊樂早些時候就在這裏候着曲竺與古思域。
古思域撐着油紙傘将白雪擋着,和曲竺一步深一步淺地朝着暖閣來。
謝瓊樂也沒料到,昨夜鵝毛大雪将路給掩了,她命人将路掃清,卻也難免路滑。
“樂兒。”
曲竺進了梅閣,綠竹将她身上沾了雪的披風接過,她抓着謝瓊樂的手很是興奮。
“好久不見你了,前段時間真是吓死我了,我父親讓我們都先去外面避難,我還以為……”
曲竺有太多的話想說,說得急了又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麽了。
“好了,先坐下,坐下再說。”
秋畫備了好幾個暖湯婆子,一個遞給了曲竺,曲竺接過颔首向秋畫道謝,另一個遞給古思域,古思域搖頭說她就不必了。
“習武之人體熱,不畏涼。”
古思域喝了杯熱茶,就算是暖身了。
“聽我兄長說,你這一路歸心似箭,催着人趕路。”
秋畫為她再續上一杯熱茶,古思域眼裏閃着光取笑她。
“我原以為你兄長是與你一般飒爽的人,卻不成想他做事遵而勿失,性子可比你沉穩多了。”
古思域提及自家兄長,話痨般地停不下嘴:“那你可不知道,我兄長小時候在大漠也是像我一般胡作非為。”
胡作非為?有這麽形容自己和自己哥哥的嗎?
曲竺憋着笑,怕惱了古思域,她就不繼續說了。
“我兄長那時貪玩,有一次竟然僞裝成底下的将士跟着我父親上了戰場。”古思域轉了轉眼珠子嘶地一聲,“若是我沒記錯,那時候他也才十一歲?”
曲竺與謝瓊樂都瞪大了眼睛。
曲竺是沒成想才十一歲的少年就敢上戰場了,那可是九死一生的閻王索命場。
謝瓊樂則是被古祁蘊小時候與長大後的反差震驚到了。
古思域對她們兩個的反應很是滿意,接着說下去:“所幸我哥那次沒受什麽傷,只是肩膀被人砍了一刀。”
只是肩膀被人砍了一刀,古思域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直讓兩人倒吸一口冷氣。
終究是未出閨閣的女子,與在大漠長大的古思域不同,一點兒小傷小痛都有大把的下人忙前忙後尋大夫禦醫來問診。
沙場上征戰的将士動辄就斷腿斷手,處理不好感染了傷口甚至會要了他們的性命。
“父親事後知道了,罰了他大冷天在外面紮了半個時辰的馬步。”
紮馬步……還真是古将軍能想到的懲罰。
古思域還說了不少大漠的趣事和她與古祁蘊小時候動過的歪腦筋,逗得謝瓊樂與曲竺捧腹大笑。
“笑什麽呢?這麽開心。”
三個人聞聲擡頭,竟瞧見了剛剛話茬裏提到的主人公和另外兩個時常在謝瓊樂身邊環繞着的男人。
謝安,季成安與古祁蘊。
“皇兄,你……你怎麽在這兒呢?”
謝瓊樂他們正在背後說樂子,此時莫名就是有些心虛。
“我去你宮裏尋你,沒尋到你聽說你來了梅閣,過來瞧瞧。”
謝瓊樂擡頭視線略過謝安身後另外兩尊大佛:“那這兩位……”
古思域瞧見自己的兄長,一點兒都沒有背後說他糗事的理虧心虛。
“兄長,你進宮是來尋我的嗎?”
今日謝封仁單獨召了古祁蘊和他商議大漠的軍事,又将近年關了,讓他留在京城陪古大将軍和家裏女眷過個年再回去,他會另行安排人選。
又在将要出宮時接到了家裏仆役傳話,古思域進宮陪公主小敘,讓他等着古思域一起回來。
碰巧遇見了要去尋謝瓊樂的謝安與季成安,便一齊來了。
如此說來,也算是來尋古思域的。
古祁蘊颔首,還穿着朝服,渾身有着一股子莊嚴的氣質。
謝瓊樂見其他官員穿朝服,寬松的朝服穿在身上難免顯得臃腫,可是他人高馬大又肩寬,竟然穿出了另一種氣宇軒揚的風格。
季成安見她的眼睛都快黏在了古祁蘊身上,壓低了眉頭。
“公主。”
“啊?”
謝瓊樂愣神地收回自己赤|裸裸的視線。
“啊,對了,皇兄尋我何事?”
謝安笑着,可是卻是一副看戲的眼神。
“是成安尋你,我不過是作陪。”
謝瓊樂的目光落在了站在謝安身側的季成安身上,他一身白色錦袍,雪白之色可與雪景相融。
“季大人,何事尋我?”
季成安勾唇:“公主,可否單獨一敘。”
謝瓊樂見梅閣內這小小的暖閣裏竟待了将近十餘人,笑了笑,低聲讓秋畫把自己的狐裘取來。
“那我們去外面說罷。”
秋畫為她披上雪色的狐裘,她起身站在季成安身邊時,兩人同色的衣服看起來郎才女貌般配極了。
“皇兄,我們出去一趟。”
轉頭又對古祁蘊微微含笑:“麻煩古少将軍送曲府小姐一同回去吧。”
“自然。”
季成安撐了把傘在門口等她。
謝瓊樂走到他身側,和他同撐一把傘。
古祁蘊的目光目送兩人離去,不知在想什麽,遲遲沒有收回目光。
謝瓊樂一離開,謝安就坐在了她原先坐着的位置上,秋畫沒跟着,給他上了一杯熱茶。
謝安吹了吹茶盞飄來的白色水霧,溫文爾雅地問道:“古少将軍,可要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不了,我送小妹與曲姑娘回去。”
謝安挑眉,飲了一口溫度合适的熱茶。
“那我便不送少将軍了。”
古思域與曲竺依舊是一個福禮一個抱拳向謝安告退。
謝瓊樂跟着季成安穿過滿園子在白色中顯得更鮮豔的紅梅林,到了林中的另一處涼亭。
這涼亭可避雪,只是四處通透,風吹過微涼。
“季大人,可以說了。”
謝瓊樂見他收傘,抖落了傘上的積雪。
“公主,可還記得去清燕前與我說過什麽?”
謝瓊樂目光不自覺地瞟向他腰間的那塊紫玉,這一眼被季成安捕捉到,他低頭笑了。
季成安将腰間的紫玉解下,提着挂着玉佩的藍繩。
“公主可知道,這塊玉佩的寓意?”
謝瓊樂當然知道,那是季名姝的遺物。
季成安步步靠近,将那塊他貼身帶着并不冰涼的玉佩放在她的掌心。
“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東西。”
季成安靠得太近了,她差些就沒有抓穩那塊玉佩。
“公主可要拿好了。”季成安松開手。
收還是不收,這是個問題。
謝瓊樂當初也只是随口說的借口,讓他能拿着這塊玉佩,護他京城平安。
“這麽重要的東西,你真的要給我?”謝瓊樂擡眸望他那雙沉沉的眼眸,“我沒有東西可以作為交換。”
包括我自己。
謝瓊樂不複剛才在梅閣言笑晏晏的模樣,冷靜地盯着他。
“想要的東西,我會自己争取的。”
季成安的身後是那片如火一般的紅梅。
皚皚白雪中紅梅醒目,成林紅梅裏他是最純淨的白。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其實是動心的,只是她不确定自己可不可以喜歡季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