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節

慰他并且痛斥張大秀。如今那厮既學會了寫詩,又把我當成感情寄托,那首《贈導師夏修白》弄得全廠都會背了:月亮啊/他/為什麽是月亮/因為/在夜裏/他有光。照耀啊/在/心上/多麽地/多麽地凄迷/閃亮……”

夏明若從椅子上滑下來,往門口移去,夏爸爸拉住他的衣裳領子:“你別想去背給海洋聽。”

夏明若抽搐着,連嘴都笑豁了。

夏爸爸抓住他追問:“兒子,怎麽辦呢?給想個主意啊!”

……

前文說到夏爸爸是個眉清目秀的騙子,個性狡猾,每年都要帶壞一批剛進廠的小青年,這個騙子的本名叫做夏修白。

這個名字正常嗎?不正常!

又是修正主義,又是白專道路,簡直是視革命大好形勢于無物,罪大惡極!

于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鬥,被居民委員會大媽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兒偶遇了正被铐在凳腿上的初中生王國棟(注:該生參與某校“百萬雄師”與“工農前線”兩派武鬥,用板兒磚拍人)。

居委會主任大嬸手舞足蹈,唱道:“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來,要是不革命,就滾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

夏修白起先倒是跟她進行了激烈的搏鬥,但是沒搏鬥得過,後來便跟着抽筋:我革命!我革命!當機立斷改名“夏東彪”,取義毛主席萬歲!林副主席萬歲!折騰完了夏東彪就回家了,順便也把住在一個大院裏的王國棟保出來。

過了幾年林彪墜機了,夏東彪趕忙改名“夏東恩”,即熱愛毛主席、周總理。等到“文革”結束後,他又把名字改了回去,于是夏修白還是叫夏修白。

這麽兩面三刀你還不能說他,一說他就給你哭。

他淚眼婆娑,撲在桌子上號啕說:“呀呀呸的!我家老頭子師從沈錫卿,九歲登臺,十八歲給梅先生配戲,人稱昆腔‘麒麟童’,上海灘玉蘭、芳華、雪聲哪家劇團、哪個名角不喊一聲師父?死之前你們說他是黑幫大毒草,死之後倒說他是人民藝術家,有這麽糟踐人的嗎?”

這時夏明若必定幫他配戲,爺兒倆咿咿呀呀那叫一個精彩。

至于王國棟,今年二十八歲,頗為魁梧,片兒警,新出爐的區十佳青年詩人,代表作《讓我的情詩插滿你的墳頭》,內有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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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燃燒/啊/灼傷!/我要沖撞/啊/瘋狂!/我掙紮的冰的搖擺的光與暗的靈魂/帶着鐵鏽/和/憂郁的/蒼白/血跡斑斑地/斑斑地/來到/你的墳前……”

張大秀就是因為這首詩才跟他吹的。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黃降耗子,夏修白降王國棟。王國棟非但公開宣稱夏修白就是他的精神導師,還隐隐流露出願與其賞風吟月、共度餘生的意思。夏先生避之不及,且一想到要被情詩插墳頭的将來,臉就有點兒綠。

這天傍晚王國棟下了班,沖個澡,又颠兒颠兒往夏家來。

正巧大學歷史系和數學系籃球賽,夏先生便被兒子拉着看球去了,夏媽上夜班,只留下老黃看門。

老黃立于牆角,凜然地看王國棟一眼,繼續蹲守耗子。

王國棟還挺高興:“黃啊,回來啦?有空上我們家蹲幾天,最近我們家也鬧耗子,我們家耗子個大味美,富含維生素和礦物質。”

老黃低頭思索,然後跟在他屁股後面走了。

結果王國棟也沒回家,就把老黃往自行車龍頭上一堆,直奔學校看比賽,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黃啊,知音啊,春雷一聲動,詩歌的黎明已經到來了雲雲。

……

但他把老黃帶去了卻再沒帶它回來。

十天後,一只虎斑紋大貓流浪在沈陽街頭,有好心人根據貓脖子上的銘牌(寫着“吾乃常山胡同趙子龍是也”),千裏迢迢送貓上北京,兩家晚報追蹤報道,狠狠宣揚了一把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社會主義大家庭充滿了愛。

可問題是夏家一直沒想起來貓丢了。

正乘着涼呢,熱情正義的女實習記者們就沖進來了,滿大院的老少爺們兒趕緊捂着胸口逃回家穿衣裳。三分鐘後,夏家父子白衣勝雪衣袂飄飄地出來,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嘆:感謝祖國感謝黨,感謝社會,感謝你啊——好心人!

名為送貓,實則借機上北京旅游的小學生說出了練習已久的“不用謝!是雷鋒叔叔教我這麽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紅領巾”後,心滿意足地走了。兩人這才轉身要教訓老黃,結果發現它經歷過如此艱難險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只貓蠱、一只妖貓。

目睹此情此景,王國棟又詩意大發,當晚糾纏夏修白不止,非要他說詩歌聞後感,夏修白怒吼:“國棟你要鬧哪樣啊?你是要我死嗎?”

夏明若則抱着貓上楚海洋家串門兒。

楚海洋正坐在帳子裏整理洛陽古墓發掘資料,夏明若把老黃一扔,也往蚊帳裏鑽:“都是要寄給老周隊長的?”

“嗯,”楚海洋埋着頭,“發掘報告由河南方面撰寫,最後由老頭兒過目把關。”

夏明若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問話說:“最近好幾天都沒有老頭兒消息,去哪兒了?”

楚海洋說:“在歷史所,天天舌戰群儒。”

戰的就是墓主身份問題。

因為墓志被某盜墓賊意外毀壞并且無恥窩藏,墓主的身份便成了争議中心。老頭兒不得不同時面對來自太子派、親王派、驸馬派、保皇派(認為墓中埋葬的就是隋炀帝)的挑戰。

這些觀點老頭兒通通不同意,但他本身的觀點又是那麽的含糊不清,目前他只認為,第一這是個武将,第二他地位特殊。此人衣着精美,隆重下葬,棺椁兩旁侍立着千秋萬歲與将軍俑,且使用了石棺椁。

由于“兇禮不記”的傳統,隋唐兩代的文獻中都沒有記載什麽品階的官員方可使用石葬具,考古界根據歷年資料分析,兩代的石椁棺均僅用于皇室成員和功績卓着的勳臣。老頭兒則傾向于勳臣說,還是因為墓中壁畫也繪有列戟。

前些年,陝西發掘了唐代功臣、鎮國大将軍、薛國公阿史那忠墓,墓裏也發現了列戟,一共是十二戟;而本墓中竟然有十八戟,可見此人是何等的功勳通天。但此人偏偏還是個罪臣,畢竟用貓鬼壓墓是極其歹毒的咒術……

林林總總的猜測困擾着衆人,而營造此墓者的态度則湮沒在歷史迷霧後,也許真要等到宇文大叔良心發現,把墓志掘出來,一切才雲開霧散了吧。

時間在争論中過去了幾個月,深秋時候卻傳來了令人擔心的消息:夏明若的老師失蹤了。

夏明若的老師姓錢,叫錢可汗,也是李老頭兒的學生,所以嚴格按輩分兒夏明若其實是老頭兒的徒孫,楚海洋的師侄。

這個錢可汗老師并不是純種的漢人,長着一臉絡腮胡子,十分高大,個性也很有點兒北方邊疆民族的特色,勇猛彪悍,有時候視規則于無物(要不怎麽與夏明若一拍即合)。

他參加了一支前往古絲綢之路的科考隊,十月底出發,一路考察了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到了玉門關時他卻與幾名科學院的同事一起說要四處看看,說好了一天之內回來,就沒帶什麽給養。結果卻從此失去了聯系,算到今天已經三天了。

甘肅方面專門派了搜索隊四處尋找,但消息傳到北京後誰都坐不住了。楚海洋和夏明若主動提出要去,于是經過批準,草草準備後,來自北京的搜索隊一行十人也登上了去往蘭州的飛機。

先說西域。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西域。

《大唐西域記》裏說彼方:沙則流漫,聚散随風,人行無跡,遂多迷路。四遠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來者需以遺骸以記之。乏水草,多熱風。風起則人畜昏迷……

《法顯傳》說彼方: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全無一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為标識耳……

玄奘與法顯均是出家人,不打诳語,可見西域兇險:不毛之地,雪山戈壁。

但西域又是何等壯闊與美麗。

西域有明月出天山,有大漠孤煙直,有飲馬傍交河,有春風玉門關;西域有箜篌、琵琶、胡笳、羯鼓,有胡旋、胡騰、柘枝、綠腰,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棗;有美酒,有佳人,有天馬,還有我三軍将士。

去年戰,桑幹源,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裏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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