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追尋

如走馬燈般, 一一掠過的畫面。

巫山之前, 山清水秀養出的姑娘, 明眸皓齒笑吟吟,身上似有若無茶的芬芳。

她的嗓音也溫溫柔柔, 笑語燈前:“那你可要快點回來哦。”

他抿唇, 目光清透, 朝她點頭。

一朝飛黃騰達,終是蒼天不負。他衣錦還鄉, 快馬加鞭, 腦中心中全是她的笑顏。

驚雷雨夜裏, 他一眼看到了一只赤紅色狐貍, 那狐貍的眼神金黃,他頗覺新奇, 但見她的心思如此強烈, 他只把它作山野奇談,無心逗留。

同樣的驚雷雨夜, 她坐在桌前前,對着鏡子,梳着長長的頭發。

門吱呀一聲開了,攜風雨進來的, 卻是朝思暮想的故人。

她握着梳子的手一愣, 緊張、興奮、難以置信,眼眸發亮回頭想說些什麽,“你......”。卻見他将手指豎唇前, 朝她眨眼笑。

她乖乖地不說話了,滿肚子的話消融于這溫情脈脈的對視中。

他走了過來,奪過她手裏梳子,笑道:“我來幫你梳如何?”

這聲音慵懶拖着笑意,竟有些妖媚。

她想問好多問題,想問他怎麽回來了,想問他有沒有被雨淋着,但她還在猶豫時,他已經奪過了她的梳子,靠近她耳邊輕聲說:“有想我麽?”

她一愣,不明白他哪學來的這些油嘴滑舌,但還是認真回答他:“想的。”

他低聲笑了一下,裏面的意思即便是她也不懂。

他突然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許睜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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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疑惑,但也聽他的話。

有些緊張有些甜蜜,他的手指有些冰涼,穿插在她的發絲間。

她突然想起書上曾經看過的話。

書上說,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她隐隐約約感到刺痛,但這種痛很虛幻,她只當他下手不知輕重罷了。

她想了想,輕聲說:“那麽你呢,阮郎,你有想我麽?”

身後的人輕輕笑了,“當然。”

她低下頭,唇角竟是忍不住勾起。

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再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滴答。有液體滴到了手臂上,她一愣,什麽東西從兩鬓蔓延下來,到了眼睛裏,很難受。她感覺眼睛一陣刺痛,快要瞎了。阮郎的手一點一點松開,她的視線,半模糊半清醒,看到了銅鏡裏自己的模樣。

“啊——!”

轟隆,天邊閃電如銀蛇,雨嘩嘩落下。

她崩潰絕望的尖叫。

鏡子裏的是個怪物。頭發全沒了,腦袋活生生被扒下了一層皮,露出血肉。

後知後覺的痛苦席卷全身鋪天蓋地。

她的眼睛幾乎要瞪出,用盡力氣,扭過頭——就看到他一襲紅衣,手裏握着把梳子,似笑非笑,梳子上滿是頭發還有刮下的皮肉。

她啊啊啊發出大叫,像怪物一樣,撲上去。只是還沒靠近他身邊,那把梳子就活生生砸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珠子也被梳子砸破了。劇痛撕扯神經,雨下得很大,她一個人跌坐在地上,發出了嗚咽的聲音,像是一個噩夢,她在這個噩夢裏活活疼死,死前破了的眼珠子裏,流露的恨意幾乎要凝聚成形。

狐妖往前走了一步,半蹲下身體,看着現在幾乎是個怪物的少女屍體,手指一點,有黑色的火焰自她眉間溢出,他眨眨眼,頗為新奇:“居然是真的。”

許夕顏死的事情,阮青書沒有半點印象,狐妖将他的記憶全都抹去。

他在外面昏迷了近半月後,醒來發現自己還在看見那古怪狐貍的樹林裏。

他搖搖頭,匆忙趕路,終于回到故裏,卻只聽聞噩耗。

她死了,她居然死了。他覺得胸腔一陣劇痛,直覺荒唐,竟是一口血噴了出來。渾渾噩噩過了些日子後,他睡覺總不安生,常夢到她坐在房梁之上,眼神陰狠而惡毒地望他。

她是怎麽死的,村裏人閉口莫提,好像是鬼怪鬧事。

他請了道士,道士叫他趕緊遠離這個地方,說她死去時怨氣太重,不久就會找他來索命。

他不舍離開,更不信她會傷害她。他就在她生前的房子裏住了幾晚,夜晚會聽到女子哭啼,還有梳子刮着牆壁的聲音,吵的他不能眠。他的娘看不下去了,求道士給了他一道符,将符紙燒成灰兌在水裏喝下去後,他在那間房間裏,半夜又被吵醒,只是這一回,他看到了真相。

一個沒有皮的怪物就在他床邊,不能直立,扭曲地在地上,想要靠近卻靠近不得,她呲牙咧嘴,眼睛全是惡毒。

阮青書吓了一跳,周圍友人都在勸他,人死了之後就是鬼,忘卻良知,不是好物,他還是搬了出去。

他娘也逼着他娶妻,他萬般無奈之下,娶了知府之女。誰能想,新婚之夜,一切被血洗刷。

那個沒有皮的怪物從他們的新房床底鑽了出來,咯咯咯笑着,先是一口咬死了他的新娘,又是直接撲上前,活生生用尖銳的指甲弄斷了他的手臂。

怪物的眼睛陰狠地帶上血色,他覺得這雙眼似曾相識,失血過多,死亡越來越靠近,他看到那怪物的頭發好像一點一點長出了皮,而後是漆黑的長發,眉眼清晰,曾經溫婉的愛人,如今面無全非,她笑着:“你若是不出來,在那裏,我還真殺不了你。”即便活生生慘死在他手下,生前的自己也賤得可笑,居然還生出一股子意念在那房間裏阻止她傷害他,虧得這負心漢絕情到了底,娶妻斷了那最後一絲意念,她終于可以報仇。

阮青書心裏沒有懼怕,有的只有震驚疑惑,目光冷靜看她。

她臉上揚起詭異微笑,手指刮下他一層皮,放入嘴中吃下。

他也沒有變色,痛苦令人頭皮發麻,卻也讓他憶起了一些本不該記得事情。

驚雷夜雨,她鏡前轉身,笑意溫婉。

而後銅鏡碎裂,笑容被血染紅。

想起一手的長發血肉。

想起她在地上絕望地嗚咽。

從心中傳來顫抖,痛苦撕扯神經,他的眼睛變得通紅。

聽她此刻癫狂地大笑,卻又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寒食剛過,茶葉新發,她撚斷茶尖,望着遠方,側顏安靜而美好。

他閉上眼睛,甚至不再掙紮。

他的屍體最後被她一口一口吃下肚,女鬼邊哭邊笑,幾近癡狂。

那個狐妖被血氣吸引,走了過來,看到就是這樣荒唐而神奇的畫面。

他笑着,以為神奇,卻見那男子的屍身上居然也有火飄了出來。

那女子怨怒憎恨。複仇而來,這男子卻是到此地步,依舊放之不下,這人間情愛,倒也頗為有趣。

最初的濃情蜜意、最後的屍骨分離,一切在始作俑者筆下,卻也只是最後一句有些調笑和譏諷的話語。

謝柯睜開眼,目光看那書,又冷冽了幾分。

瓊初剛才也用神識窺探了,此時臉色也不太好,半響,咬碎銀牙道:“這狐族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謝柯迅速地将書往後翻,目光一行行往下,直奔最後一個名字。

賀青。

謝柯将書合上,大腦有些昏沉,但有一種念頭清晰地灼燒神志,他道:“狐族的其他人呢,都被關押在什麽地方。”

瓊初搖頭,“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謝哥哥,今夜已經很晚了,你、你還是早點休息吧。”

謝柯扯動唇角,笑了一下,眼睛裏一點笑意也沒有。

他走出門,迎面清風,雙手握在袖中,骨骼發白。

火。

怨憎會之苦,放不下之苦。原來五蘊藏火,居然是這麽來的。

那一本,上面密密麻麻盡幾千個名字,幾千個人,若每一個人都代表着一種火,狐族收集這些,又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什麽?

不朽火。

五蘊藏火。

謝柯這一夜根本就沒睡,清早,就找到了負責看管狐族的禪隐谷僧人,要求去看看被關押的狐族。僧人沒有遲疑,将他引了過去。

關押狐族的地方也是一個故地,千年過後,花谷裏的花依舊開放,豔若舊時。山洞裏狐族都被關押在一個牢籠裏,這裏潮濕黑暗,所有人沉默不言。

曾經備受神恩的種族,如今自作自受,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也是冤孽。

謝柯走往深處,看到了那一日所見狐族少主旁邊的兩個狐族青年,他們靠着牆角坐着,衣上有斑駁血跡,見他來,眼神盡是兇惡憎惡之色。

謝柯一個人靠近他們,黑衣融在牢籠裏,少年黑白分明的眼,近乎詭異的陰冷。

狐族青年對他沒什麽好臉色。

謝柯卻唇角勾起:“我和你們做個交易如何?”

狐族青年面露不屑之色,理都不想理他。

都淪為階下囚了,居然還那麽不識好歹,究竟是什麽給了他們這樣的勇氣。

謝柯了然地笑了一下,語氣冰冷:“狐族曾經是鳳凰所庇佑的種族,給予了不周山上至高的位置。鳳凰涅磐後,不過短短一千年,你們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真沒用。”

他的話踩到了兩人的痛處,一人臉色通紅,氣得想站起來和謝柯打鬥,卻被另外一人暗中拉着袖子扯了回去。稍顯平靜的狐族青年目光冷漠看着謝柯,道:“狐族的命運,就不勞閣下費心了。”

謝柯也不惱,笑了一下:“成。”說罷,轉身離開。

謝柯出門口,在花海裏看到了戒慧。戒慧在和另一個小和尚笑說着什麽,見到

謝柯後,走上前來,“謝道友。”

謝柯點頭:“戒慧大師。”

戒慧遲疑了會兒,還是問道:“那天晚上,謝道友沒有下山是麽?”

謝柯不欲多談那夜的事情,笑:“嗯,出了點事。”他轉到另外的話題:“戒慧大師,能給我說說那位狐族少主,是怎樣的人麽?”

戒慧一愣:“怎麽會問這個。”

謝柯說:“我在來這之前,就見過他,所以有些好奇。”

戒慧道:“你見過他,覺得他如何?”

謝柯道:“不像個好人。”

戒慧被這話逗笑了:“嗯,他本來就不是好人。”戒慧的笑意慢慢淡去,語氣平靜下來:“我見姬千夜時他還年幼,狐貍模樣,渾身是血躺在冰天雪地裏,我對它心生憐憫,便把它抱了回去。”

“他醒來後第一反應就是揪着我衣襟哭。”

小狐貍的臉都皺成一團,耳朵耷拉着,爪子扒着衣服,淚水就一滴一滴從透紅的眼中流出,看得少年時的他慌得不行,拼命想着法安慰它。現在想起來,也真荒謬。

“姬千夜就這樣博取了我的同情,在禪隐谷住了下來。早些年也很安分,我甚至把它當作幼年時的玩伴,後來有一天他傷痕累累被發現在菩提樹下,主持認出他身上的傷痕來自禁地,便叫我把它

趕走。”

“狐貍說不了話,他就眼珠子漆黑地看着我,我第一次違抗主持,留下它。後來,姬千夜還是被弄走了,走的時候,我站在寺前,一直哭。直到它消失在路盡頭,我還跑出去追,一路追到了那條上山的紅楓路下。”

戒慧搖搖頭,似是在笑當年的那個自己。

邊走邊說,不知不覺走出了花谷,眼前是一方平地。

戒慧道:“姬千夜走後,某一日又聯系上了我,我也心心念念擔憂着他。為了不被人看到,它悄悄地從外面挖了一條暗道進來,暗道的入口是一口井,而我則在裏面幫他作掩護,沒想到,”戒慧垂眸,光影一點點湮滅在瞳孔深處:“那隧道竟成了他後來,入禪隐寺奪佛火的工具。”

謝柯也不知如何安慰戒慧,他對玩伴一詞并沒什麽概念,但被背叛的感受,怎麽想都不會好受。

戒慧對記憶裏的自己竟是無比憐惜,風卷動衣袍,他嘆了口氣道:“他若是被抓到,我不會去看他。”

他的話語淡若輕煙。

“畢竟再如何,我也是不想親眼看他死的。”

謝柯良久,點了點頭。

有人說在鳳凰城的風月街有察覺到姬千夜的氣息,待謝柯趕到時,剛好只見姬千夜在橋上,他笑盈盈地摟着美人的腰,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他的臉越發逼近紫衣女子,在紫衣女子嬌羞垂眸、往後傾身的時候,手卻一松。

嘩啦——

紫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啊地叫一聲,落入了河中。

而橋上白衣血眸的男子,眼神意味深長往謝柯這邊看了一眼,身形漸漸消散。

只是一個分身罷了。

“......”謝柯就沒想過會那麽輕松把他抓住。

瓊初是與他一起出來的,此刻見那落水的女子,心生不忍,将她救了上來。夜晚河水寒透,紫衣女子凍得臉色發白,打了幾個噴嚏,跟瓊初說了好幾聲謝謝。

瓊初的眼眸停留在這紫衣女子的指尖,見她沒什麽異樣後,輕聲道:“以後離他遠點吧。”

紫衣女子雙手抱胸,點頭,清潤的眼眸紅紅的。

風月街旁是另一條街,花神節過後尚不久,熱鬧喜慶還存留幾分,街道上方點綴着紅色的燈籠,成行成列,千盞延伸盡頭。

每一只燈下都綴着一個牌子,翻轉過來,是燈謎。

瓊初對這個很感興趣,一盞荷花燈在長夜裏搖晃,流蘇長長曳到了地上。

她走近,手指撚起那枚刻着花紋猶帶芬芳的木片,輕聲念道,“春雨綿綿妻獨宿?這是要打一字麽。”

花燈前的老板娘面慈心善,笑道:“就是打一字,姑娘可要試試,若答出來,這個燈就給你了。”

瓊初一笑,“嗯好。”

她握着木排,轉身,望向謝柯,“謝哥哥,你過來幫我看看好不好?”

聲音清脆而嬌媚,惹得這條街上不少人回頭,就見少女一襲水藍翠煙衫,長發如水眼眸如酒,笑渦紅透,溫柔了整條街的燈火。

一時間,不少男子嫉妒的目光都掃到了謝柯身上。

謝柯:“……”

他以後真得離瓊初遠一點。

回應不起的感情,拖着也只是耽誤。

只是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他也并不想讓她太過難堪。

謝柯走到她身邊,看着上面的字謎,一怔。

瓊初喜笑顏開,“我猜了很多字,汝或者凄,都不是,謝哥哥有什麽想法麽?”

謝柯的目光深沉,如一潭湖水,随後,輕聲說:“是一。”

瓊初沒聽清,“嗯?”

謝柯道:“一二三的那個一。”

瓊初把那句話看了很久,都沒看出一的門道。

老板娘确實先笑了起來,“這位公子真是聰慧呢。”

瓊初眨眨眼,還是一頭霧水,“謝哥哥能給我解釋一下麽?”

謝柯沒跟她解釋。

而旁邊清冷薄涼的聲音如斬冰碎雪般傳來。

“春雨綿綿,無日,妻子獨宿,無夫。春字去日去夫,便只剩一了。”

沈雲顧不知何時來的,雪衣白劍,踏着一街燈光而來,淺藍的眼眸裏,微有譏诮之色。

瓊初見到他,瞬間臉色變得不怎麽好了。

沈雲顧朝謝柯一笑,又偏頭對瓊初道,“我說的不對麽?”

瓊初磨了磨牙,“對,對極了。”

老板娘滿意得直點頭:“就是這個道理。”

瓊初:“……呵呵。”

當誰真不知道似的。

謝柯看着燈謎,想着也是有緣,千年前就遇到過一樣的,而千年後,同樣的燈謎,地點都沒變。

沈雲顧站到謝柯身邊,忽道:“你怎麽一個人出來?”

話裏的意思就是在怪他為什麽不喊他一起了。

謝柯如實說:“這種消息一看就是假的,我一個人可以搞定。”

沈雲顧笑了一下,道:“你的自信總是來之莫名。。”

“……”并非來之莫名謝謝。

似是看見他眼中的不滿,沈雲顧冷淡道:“你沒發現麽,每次我見你,你總是很狼狽。從思無涯底開始,無一例外。”

謝柯扯了扯嘴角,思無崖底的事你居然也好意思說?

沈雲顧就笑了,也許是很少笑達眼中。

這樣真實,恍若流風吹白雪,清冷中卻沾染了溫存。

他說:“你還怨我呢?”

這句話輕描淡寫,如同玩笑一般,但聽入耳中,總帶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緒。

謝柯說:“沒有。”

燈花滿堂,人聲鼎沸,瓊初的手指劃過一排的木牌,木牌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垂下的目光一一掃過上面的字謎——這麽簡單而幼稚的字謎,白癡才不會呢。

猜出燈謎,老板娘笑吟吟把燈籠給了她,瓊初看着謝柯和沈雲顧,突然就感到了一陣煩躁,煩躁過後卻是疲憊和孤獨。

她提着燈籠,想找個理由先離開,

但這樣離開,她是不甘心的。

月色下,藍衣少女走了幾步,到橋前,卻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提燈而望,笑道:“謝哥哥,我給你猜一個謎如何?”

謝柯疑惑地看她。

瓊初說:“我且問你。何車無輪?何豬無嘴?何書無字?何花無葉?”

什麽。

背後是奔流的水,靜默的橋,一輪彎月之下燈火已闌珊。

河畔柳葉輕扶,吹動她的長裙。

她的眼睛裏此刻映着月光,流轉間有水色波動。

笑得好像快要哭了般。

謝柯一頭霧水。

“呵。”

沈雲顧在旁邊,冷笑了一聲。

瓊初不管謝柯有沒有聽清楚,道:“我有些事,先走一步,謝哥哥也要記得早點回去哦。”

瓊初走後,老板娘嘴裏念着她的謎,一字一字對出來後,嘆了口氣,對謝柯道:“公子,這最難辜負的是美人恩啊。”

“......”什麽鬼,謝柯面色扭曲了一下,“哦。”

沈雲顧看不下去了,說了句:“白癡。”

謝柯:“閉嘴。”

即便不去想,謝柯也知道瓊初給出的迷,解答不會是他想要知道的。

而瓊初心如明鏡,什麽都看得分明,所以他不明白,她究竟還在執着什麽。

沈雲顧這時又取下了一個燈,送到了謝柯手上。

謝柯拿着燈,甩了甩,問他:“給我做什麽。”

沈雲顧只道:“拿着。”

說罷直接往前走,留給謝柯只是一個背影,玉冠之上青絲如瀑,雪衣長劍,如初見時疏離冷漠,但到底感覺不同了。

許久未見謝柯跟上,沈雲顧停下了腳步,回頭,皺眉:“你愣着幹什麽呢。”

他淺色的眼眸在星子下生出微藍,滟了月色,冰冷漂亮得觸目驚心。

恰遠處有人放飛了孔明燈,盞盞生起,

将天幕襯明亮。

喧嘩聲起,這一街花燈在他身後延生如河。

而後孔明燈随着夜色遠去,喧嘩聲伴随長河流逝。

謝柯手握着那燈,忽然,就笑了,也不知在笑什麽。

就低着頭,眉目清晰在半光半影間。

沈雲顧對他有很多疑惑......

而他,又何嘗不是呢?

花神節,燈火千盞,沿河兩岸。

這是他第一次見這世間的繁華。熙熙攘攘的人流,五彩斑斓的衣裙。長橋橫跨了燈河。

艄公舉起竹竿,蕩開的水紋,驚動了沿的燈盞,微微晃動,惹得岸邊的小姑娘都嬌聲喊了起來。

“哎呀,蘇伯,你可注意點,別把我的燈給弄沉了。”

“就是,要是這燈到不了上上天,你怎麽賠我的良人。”一女子開玩笑。

艄公擡眼,樂呵呵道:“把我兒子賠給你如何。”

其餘少女咯咯咯笑了起來。

問話的女子臉色羞紅,佯怒地瞪了艄公一眼,“誰、誰要你家兒子了。吊兒郎當的,每個正經樣,才不喜歡他呢!”

艄公哈哈笑了起來,手裏的動作卻是放輕了,也不敢真把這些花燈弄濕。

“你不喜歡,可我家那傻兒子了喜歡着你得緊呢。”

問話女子臉瞬間紅得不行。

她旁邊兩名少女笑得直不起腰來,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淚,道:“蘇伯別聽這口是心非的小妮子的,她可稀罕你兒子了呢。”

少女嗔道:“說什麽呢!”

另一少女拉下眼睑做了個鬼臉,道:“害羞個什麽,當真以為你寫在連燈上的名字,我們不認識呀。”

衆人嘩然。

“不和你們說了。”少女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眸若秋水,含嗔帶怨地瞪了友人一眼,提着裙子跑開。

這樣浪漫而溫馨的畫面,給整個夜色添了分暖意。

謝柯站立孤橋之上,黑衣獵獵,目光看着花燈流向天盡頭。

鳳凰饒有興趣地看完剛剛的一幕,似笑非笑道:“原來人間還有這種傳統啊。”

他若有所思看着那些花燈,淡淡道:“可這些,我一盞都沒收到過。”

謝柯回答:“總是要有個念想的。”

鳳凰道:“你要不要也寫一個。”

謝柯一愣,然後搖頭:“假的,你收不到的。”

鳳凰被他逗笑了,“不試試,你怎麽知道我收不到。”

謝柯抿唇,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好。”

他從艄公手中買下一盞花燈。

艄公熱情地給他遞過筆:“公子要許什麽願呢?定不是像那些小姑娘家家的,盡是些情情愛愛吧。”

謝柯低頭,“嗯。”

他半蹲下身,拿筆,看着花燈中心的小木牌,想了很久。

鳳凰說:“你寫吧,我不看。”

河水靜悄悄地流淌,流淌過漫長的夜色,一河的燈火明明滅滅。

謝柯垂下眼眸,收斂起戾氣和孤僻,乖巧得像個孩子,用并不标準的姿勢笨拙拿着筆,在木牌上寫下了他想要要寫的話。

他将這盞燈放入河裏,讓它混入萬千盞蓮燈中間。

它也許半路就被長浪擊碎,也許半路就被海水打濕。

然後就此沉入很深、很深的海底,埋葬所有不能言語以筆而書的情感。

從河的一岸走,一條長街挂滿了形狀各異的燈籠。燈籠上畫草木蟲魚,顏色缤紛,琳琅滿目。

一少年少女站在一盞做工華麗的骰子燈前。

少女道:“春雨綿綿妻獨宿——唔?這是要猜一個字麽?老板,是凄涼的凄麽,不是呀,那是汝麽,有水又有女呢,啊,還不是?!!”

少年一臉嫌棄:“你能不能不要試了,花點錢買一個不就好了,在這裏丢人現眼。”

少女瞥他一眼:“行行行,你聰明你聰明,你倒是說說啊。”

少年扯了扯唇角,也猜不出來,但對這少女冷飕飕的目光,還是硬着頭皮猜了個:“是不是奸啊。”

“......”老板。

少女吓得張大了嘴:“你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麽啊。”

少年撓撓頭,也怪不好意思:“這不是,妻獨宿麽。”

“......”少女氣急敗壞:“不要臉。”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少年尴尬地撓頭,一臉無奈追上去,低聲下氣地認錯。

他們的對話傳遍了長街,惹得不少人笑起來。

謝柯的手指正翻過一個木牌,木牌上面不是字謎,是個小孩子玩鬧般的簡筆畫,一朵花。

鳳凰對那個字謎很感興趣:“春雨綿綿妻獨宿,答案是什麽?”

謝柯想了想,說:“是一。”

鳳凰笑了,“真聰明。”

他的聲音只要帶上一點笑意,于他而言,就仿若全世界溫柔下來。

鳳凰在上上天不知道想了些什麽,對他道:“你現在,心中煞氣留存不多了。”

謝柯點頭:“嗯。”

鳳凰說:“那很好,我把你從魔渡成了人。”

謝柯低頭,竟是久違的,有了想要微笑的欲望。

鳳凰說:“不周山下是有一個神殿麽?”

謝柯:“嗯。”

鳳凰道:“去看看。”

謝柯:“好。”

玄月中天,夜色深涼,殿前桂樹暗香浮動,帶着酒意,醉了行人。

神殿之內燈火通明。

外殿行人如流,但都止步于內殿之外。內殿一片漆黑,一點光都沒有,人人都說,那是神的禁地。

謝柯從神殿的一個偏門,越過窗戶,進了裏面。

不同于外面的熱鬧,內殿冷寂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在黑暗裏也看不清東西,唯一的光源來自外殿的燈,忽然,轟隆隆的聲音響起,外殿的人就見壁畫上鳳凰赤色眼眸一閃,竟是通往內殿的門,慢慢合上了。

衆人嘩然,不可思議。

這下子,內殿徹徹底底黑了。

而謝柯在裏面,周遭混沌無邊,心裏卻異常冷靜。

鳳凰說:“這裏,我曾經來過。”

謝柯的手指緊握。

漫長的歲月難以追溯,鳳凰只道:“很早以前的事了,一只狐妖在這裏召喚了我。”

謝柯感覺自己的心卡在嗓子口,聲音沙啞:“它,怎麽召喚您的。”

鳳凰的語氣冷淡,對往事沒什麽追憶的心思:“不知道是什麽陣法。”他道:“只是我到時,這裏有燈。”

“燈......”

“很多盞。”

謝柯笑了一下,少年漆黑的眼眸裏有情緒在翻湧卷動,一重一重,瘋狂而冷靜。

他的聲音淡淡長長在這個封閉的密室裏:“燈麽......”

鳳凰在上上天凝視着謝柯。

謝柯擡起手,指尖一團金色的火焰,瞬間照明一寸三尺之內的土地。

他擡頭,看到了,浮在空中的密密麻麻的燈盞——蓮花五瓣,燈芯其央,延伸無數個方向,鋪天蓋地。

三重宮闕,簾幕垂下,指尖不朽火映着謝柯五官、冷漠像是冰封了所有的情緒。

鳳凰沉默看着,似是知道了他要幹什麽,一句話也沒說。

謝柯感受到了那道疏離遙遠的目光。

他輕聲說:“我想試試,你會怪我麽?”

鳳凰的話很久才想起,不可思議中微含冷淡:“你想見我?”

是呀。

發了瘋的想。

只是到嘴邊,還是那一句:“你會怪我麽?”

鳳凰漫不經心回答:“随你。”

“好。”

謝柯将手指放到了蓮燈上,金色的不朽火點燃燈芯,瞬間發出微弱的紅光。

琉璃花瓣盈盈皎潔,做工細膩無雙,恍若流光湧動其間,璀璨奪目。

璀璨奪目,就像當年不周山上初見的第一眼。

此後不朽火融入骨髓,炙熱靈魂,就再也斷不開。

謝柯的手指輕輕扶上那盞琉璃燈。

指尖溢出綿長的氣流,靈力一點一點擴散,燈火在他四面八方,一盞一盞亮起。

成點,星星火火。

成線,縱橫交錯。

這一殿三千琉璃,這一火由心而生。

他的指尖一一觸過燈盞冰冷的外延,如觸他覆霜的眼睫。

長火生生不息。

剎那漆黑的內殿光亮如白晝,華天金地。

謝柯擡頭。

風浮動耳邊長長的鬓發。

眼眸倒映出萬千燈火,如星河無垠,最後盡歸深處。

他動用不朽火,耗得是靈氣,點燃三千盞,此刻他渾身虛弱得下一秒就要倒下。

這樣子的消耗,無論對身體還是對今後的修為都有非常大的影響。

只是,在這一刻,他什麽都不在意了。

什麽,都不在意了。

三千琉璃盞浮于空中。

到最後,他還是沒有見到鳳凰。

許久,亮如白晝的花海裏,傳來的只有上上天鳳凰異常冷漠的聲音:“你瘋了。”

謝柯臉色蒼白,笑了一下,“是,我瘋了。”

瘋在很早以前,在我甚至不認識你的時候。

靈力在慢慢耗盡,燈盞一點一點熄滅了。

最後又歸于恒久寂寞的黑暗中。

晨曦的光熹微在天盡頭,将明未曉得天光折射過神殿的窗,落到了地上,照在少年眉宇間,如覆霜雪,冷了眉睫。

許久,謝柯輕聲問:“進神殿是要許願的對麽。”

鳳凰沒有理他。

進神殿是要許願的。

對麽?

将這願望許給神明,許給你。

你會聽到麽?

如果可以,請讓時光倒流,回到最初模樣。我在見你的第一眼,定不會再如此狼狽、孤僻、可憐。

或者,請讓歲月停滞,長夜終于此刻。

以這三千琉璃盞為寄,讓我在這接近你的一刻。

真實,而永恒地。

留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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