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入了夜,天上的繁星就像銀河打翻在了頭頂。
周野寂靜漆黑,風從海面吹來,高坡上的草會發出簌簌的聲音。
沈歲進他們趴在帳篷裏,面朝帳篷網紗透氣的那一面,聽着不知名昆蟲在草叢間鳴叫。
薛岑說:“把露營燈關掉試試,這樣能看到更多的星星。”
熄滅了露營燈,果然天幕上的星星顯現的更多了。
沈歲進望着遠處的星空發呆,腦海裏老許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一直揮之不去。她知道了許瑞和蔣唯的故事,心情久久不能平複下來。複雜的心情裏,有震撼、有惋惜、有遺憾,而更多的是則是憤怒……
楊憲達簡直就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沈歲進忽然有點慶幸父親這些年一直在物理系工作,卻沒有和楊憲達成為至交。
沈歲進把大人之間的關系,默默觀察的很明白。
像沈海森和單琮容兩個大男人表面是冤家,一見面就嘴賤互損,時不時還從對方那裏順點東西一點兒不客氣,也從來沒說過要什麽時候歸還。但沈歲進知道,越是這樣不藏着掖着的關系,越是真正的友誼。
回國工作這麽久,能随意出入爸爸辦公室、實驗室,并且在裏頭任意翻找資料的,放眼整個京大,就只有單叔叔一人。
在爺爺還沒退休的時候,楊憲達很以爸爸馬首是瞻,凡事都讓着爸爸三分,甚至一度上自己家上的特別勤。
套句徐慧蘭的話:“你們系那個姓楊的,最近怎麽天天上咱家來找你啊?咱家這是馬蜂窩啊!楊馬蜂天天往咱家鑽。”
徐慧蘭不喜歡楊憲達,把他比作讨人厭的大馬蜂。馬蜂的尾巴有毒刺,一旦蜇人,就會讓人劇痛難忍。對待馬蜂最好的辦法,就是逃之夭夭,別輕易招惹它。
可家就在家屬院裏頭,搬家是不可能了,總不能為了避楊憲達,把家都搬了吧?所以楊憲達每回上門來,徐慧蘭都是不冷不熱地招呼。成年人嘛,對你稍微不熱情點,就該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了。
原來爸爸和徐阿姨不喜歡楊憲達,是有先見之明的。
沈歲進看得出來,爸爸在整所大學,唯一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就只有單叔叔。他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吐槽單叔叔今天在實驗室又幹了什麽蠢事惹他生氣,沈歲進聽着,人家幹的事也不蠢啊?無非和你意見不同,不慣着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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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徐慧蘭心情好會奉承兩句,跟着沈海森一起吐槽單琮容這只倔驢。倔驢就不能讓着點沈海森嗎?每天回家就是聽沈海森在那不服氣地叨叨,徐慧蘭聽都聽膩了。
嘿,你說沈海森這人可惡不可惡,明明是他帶頭吐槽單琮容的,徐慧蘭要是順嘴說兩句單琮容的不好,沈海森反過來還要訓徐慧蘭多嘴,可維護單琮容了。那種感覺,真是說不上來的堵心,就跟好心被當驢肝肺一樣。
徐慧蘭也挺同情沈海森的,狐朋狗友挺多,像單琮容這樣不卑不亢真心待他的還真不多,所以她明白沈海森為什麽特別看重單琮容。
徐慧蘭被沈海森怼了兩次,再聽沈海森吐槽單琮容,她就一律選擇無視。沈海森這種纨绔,還真得碰見單琮容這樣的命中克星,叫他知道這世界不是圍着他轉,他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楊憲達在沈海森這沒讨到巧,幾次三番被冷落下來,就明白了沈家并不想和他深交。如今他是物理系的系主任,雖然表面上待沈海森客客氣氣的,但背地裏總有一種耀武揚威的得意勁兒。
他覺得沈海森當初心氣太高,見識太短,仗着自己是高幹子弟,就可以目空一切。可是風水輪流轉,物理系如今他楊憲達說了算,而且沈校長也退休了,縱使餘威還在,但也庇護不了沈海森一世。
自從楊憲達上任,暗地裏經常在同事和下屬面前刻意暗搓搓地表達過,自己不太喜歡沈海森。
職場就是這樣,很多時候,重用誰、冷落誰,全憑領導的喜好。既然領導有意無意地表達過自己對沈海森的态度,那麽底下的人也就會刻意稍微疏遠沈海森,避免惹禍上身。
這些事情,沈歲進是不知道的,沈海森從來不和她說這些大人的事。直到今天遇見了許瑞,沈歲進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遍有關楊憲達整個人的訊息,在腦海裏把楊憲達整個人拼湊了起來,才發現父親和繼母,原來一早就看透了楊憲達的為人。
沈歲進想起來單星回把那本《悲慘世界》帶了回來,手撐着下巴,微微偏過頭,問單星回:“你是想幫許叔叔的吧?”
單星回雙手負在腦後,躺在帳篷裏,“嗯,他的前半生太大起大落了。還有,他最撼動我的,是這麽多年,這麽簡陋的環境,他居然還沒有放棄學術夢想。這些實驗儀器,很多都是他因地制宜,根據海上的特殊氣候自制的,甚至很多儀器的精密程度遠超研究所,可見他當初自制的時候調試了多少次,又經歷了多少次的失敗。這個人,是我到目前為止,所見之中最能給我注入能量的人。他讓我看見,一個人如果有夢想就會變得多麽了不起!縱使落魄、縱使貧窮、縱使被世人誤解,但他依舊沒有忘記他的初心。許瑞就是為物理而生的,他這一生是帶着使命來的!”
沈歲進:“所以你義無反顧地把《悲慘世界》帶了回來?你真打算把許瑞的原話,照搬無誤地傳達給楊憲達?”
單星回沒那麽頭腦發熱,“這樣會害了我爸,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我爸這一輩子,從來沒害過別人,唯一對不起的只有我和我媽,他其實一個人在外打拼也很不容易。這社會想要摧毀一個人太容易了。我爸從十八線農村,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我不能做那個毀掉他的劊子手。”
沈歲進:“那你下午的時候,就不該把這本書帶回來。”
他們倆的話題有點沉重,聽得薛岑他們三個雲裏霧裏的。怎麽他倆下午去無老許的屋子借點大蒜,回來之後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薛岑拿手肘捅了捅沈歲進,“嘿,你倆下午和老許發生了什麽?他叫許瑞啊。”
沈歲進把下午經歷的事情,給薛岑他們簡單敘述了一遍,聽得陸威整個人都炸了:“這他媽是畜生吧?這種人也配在京大任教,還幹到了系主任?!”
沈歲進:“他能當系主任,得感謝他老丈人。”
薛岑:“他老丈人誰啊?”
沈歲進:“以前也是京大的,經管學院的院長,後來去了央行,做到了副行長。”
陸威:“靠,那還真是有點牛逼。你爺爺當校長,我以為京大已經是你家開的了,沒想到這個楊憲達也這麽牛逼啊!”
沈歲進:“別給我招黑行不?京大是我自己考的,和我爺爺沒關系。我爺爺很正直的一個人。”
陸威:“失言失言。話說回來,能不能讓你爺爺治治這個楊憲達啊?他毀掉了別人的人生,偷走了屬于別人的榮耀,對待感情還始亂終棄,這種人随便上X委舉報,作風都是有問題的吧?”
沈歲進:“你的腦子想的可真簡單。你以為你随手一個舉報,輕輕松松就有人來處理?那也得看人家敢不敢處理啊!這裏頭的門道太多了。你以為你的敵人就那麽一個,其實他身後可能是一股雄踞半座城的力量。”
薛岑:“照你這麽說,還拿這個楊憲達沒辦法了?”
沈歲進:“有啊。解鈴還須系鈴人,只要老許敢上北京豁出去鬧,打蛇打三寸,能拿出當年楊憲達學術造假的證據,楊憲達就會被學校專項組停職立案調查。可我們下午問過老許了,蔣唯都不知道在哪兒,對付楊憲達已經對他沒有意義了。”
單星回突然想到:“我們能不能試着先去找出蔣唯?沒準蔣唯會支持老許去楊憲達那讨要公道呢?不行,天涯海角,我必須把蔣唯給找到!許瑞對我來說太震撼了,沒有他,我覺得我對學術的熱情可能也沒辦法持續下去了。一個百年一遇的物理天才,他媽的因為一個小人的卑鄙手段,就弄得這個天才明珠蒙塵。楊憲達這孫子,他直接讓中國物理界損失了一位巨星泰鬥,他知不知道,因為他個人的恩怨得失,可能阻礙了中國物理向前一大步的可能!?”
太可氣了。贏了他楊憲達一個人,輸了整個中國,甚至輸掉了整個世界和整個人類。
單星回絕對不允許這種荒唐的悲劇,繼續在自己的眼前上演。
單星回已經想到了,找到蔣唯,如果許瑞要去北京和楊憲達對抗的話,他會寫郵件打電話給翁鶴的後人。翁鶴的後人還有兩位在港大工作,他們秉承父親的遺志,繼續在物理界發光發熱。
翁鶴死前嘴裏念叨着許瑞,可見翁老有多惜才,許瑞本該是他這一生最得意的傑作,卻到死都沒有再聽到任何關于許瑞的音訊。
翁老至死都在遺憾,甚至死不瞑目。相信翁老的後人,一定會幫父親完成遺願,讓許瑞的學術生涯步入正軌。
這個時代,處于世紀之交,整個世界的格局正在不停發生巨變,任何一種微小的可能,沒準就能成為走在世界前沿的機會。
沈歲進犯了愁,在帳篷裏仰天長嘆:“唉,人海茫茫,我們上哪兒找蔣唯啊?”
這時,帳篷外傳來一陣十分铿锵有力的回應:“不用去找,我自成山峰之巅。只有我站在了雲巅,蔣唯才能看見我,我不會再讓她失望了。”
沈歲進和單星回面面厮觑,而後驚喜地叫道:“許叔叔?!!”
許瑞拎着一盞馬燈,在夜幕繁星之下,找到了孩子們的帳篷。
來找他們之前,他特地洗了頭洗了澡,躬下身子湊在帳篷的蚊帳前問:“我能進來坐坐嗎?”
“當然!”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簡直太歡迎這樣一位傳奇一樣的天才,能坐下來和他們說說話了。這種感覺,不像是在于人類交談,而是在與神對話。
原本趴着躺着的姿勢,衆人現在統一盤腿坐,圍成了一個圈。
拉開蚊帳的拉鏈,讓許瑞坐了進來。
許瑞還是那個許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裏燈光的緣故,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白天見到他的時候,還是一個穿着黑乎乎髒背心的小老頭,這會兒他特地用肥皂搓洗了一遍身體,整個人還透着一股幹冽的肥皂香。
沈歲進認出來了,許瑞穿着下午那個栗色皮箱裏的短袖白襯衫和黑色長筒褲,甚至講究的在腰間系上了皮帶。
許瑞注意到沈歲進一直盯着他身上的白襯衫瞧,和她說道:“這是我在港大念書的時候,蔣唯送給我的。有一次我要跟着老師去新加坡做講座,雖然只是去當助理,但蔣唯覺得我衣櫃裏只有那些洗舊了的T恤和背心,穿出去要鬧笑話。我出發去新加坡的前一晚,蔣唯特地跑過來送給我的。我年輕的時候,瘦的像一只猴子,很少有男的削瘦成我那樣。那時候我不知道原來她差不多跑遍了半座城,才找到了适合我的小碼襯衫。”
許瑞想起蔣唯,一邊笑,一邊心裏泛起一陣不可言說的痛。
沈歲進微偏着頭,餘光投射在單星回的身上。心想:蔣唯對許瑞可真好啊,好到許瑞對蔣唯畢生不忘。
她是不是也得對單星回好一點?沒準單星回到許瑞這個年紀,都快成為一個小老頭了,還能依舊把她放在心尖上呢?
對!回北京後,她要跟蔣唯一樣,她要給單星回買好多好多的衣服。單星回穿着她買給他的衣服,就跟她時刻在他身邊一樣,他一定時刻忘不了她!
“我想好了,我要去北京。我要把楊憲達的醜事,弄得人盡皆知。我要把我失去的,向他一件件讨回來!”許瑞的臉上帶着飲血的恨。
被偷走的人生和失去的光陰不會重來,但如果他不修正這個錯誤,那麽他要為他當初錯誤的決定,而懊悔一輩子。
蔣唯、蔣唯……如果知道楊憲達這個王八當初是這麽對你的,我一定早在二十幾年前,就親手毀掉他!
沈歲進問:“許叔叔,您當年那個為畢業而設計的實驗,相關證據還留着嗎?如果留着,事情會好辦很多。每個學生的畢業論文,學校檔案室都會妥善保管留檔。只要能找出你當年做實驗的相關記錄,能證明這個實驗和數據是你原創的,那麽楊憲達就會在恥辱釘上被釘死。楊憲達人品有瑕疵,這并不能徹底摧毀掉他。很多時候,人品和學術成績,并不能直接挂鈎。只有掐中他的三寸,坐實他學術造假的污點,那麽他就會掉進萬人嘲的深淵,在學術界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了。”
許瑞堅定地點點頭:“我搬到這個島上後,滿腦子想的就是這個實驗。當時其實是有誤差的,我沒把很細微的一個數據加入推導方程裏。雖然這個細微的偏差對整體實驗效果沒什麽大影響,但因為實驗是我設定的,這個偏差就只有我知道該具體在哪兒插進去推導。而且在搬到島上的第三年,我已經把這個實驗做到第三代了。楊憲達根本不會去多想這些的,偷來的東西,榮耀一時,風頭過去了,他巴不得讓這個實驗永無見光之日。”
“太好了!”沈歲進拍掌說,“京大物理系有熱鬧瞧了,我看熱鬧不嫌事大,這事兒我明天回到島上,還要去跟我爺爺彙報。許叔叔,明天你和我們一起回島吧?”
薛岑:“沈校長雖然退休了,但好歹也是曾經的京大掌門人,有了沈校長的加持,不信那個楊憲達不滾蛋!”
游一鳴讓她克制點:“這裏就你一個不是京大的,你這麽起勁幹什麽?”
吃瓜群衆不嫌事大。
薛岑氣鼓鼓地說:“我氣啊!誰聽了不氣?本來許叔叔和蔣唯阿姨該是一對神仙眷侶,當年他們要是沒楊憲達從中作梗,沒準許叔叔這會兒已經是咱們中國物理界的泰鬥了,蔣阿姨就是那個泰鬥背後的偉大女人。”
打倒楊憲達,成了少年們心中迫不及待想實現的心願。
正氣的年輕人們堅信:卑鄙和龌龊能贏得了一時,但絕不會無恥地風光一世。
偷走別人的人生,所付出的代價,不應該只是隔靴搔癢。
許瑞聽得有些囫囵明白,不确定地問道:“你們說的沈校長是……?”
除了沈歲進之外,其他人異口同聲:“京大前任校長,沈歲進的爺爺。”
陸威補了句:“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