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錦瀾院的楊主任和任教授家裏,迎來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史詩級災難。
說它是災難,真是一點不為過。
這場災難,直接讓楊主任和任教授長達二十年的穩定婚姻,開始逐漸分崩離析。
臨近學期末,老師和學生盼望放假的心情其實是一樣的,誰都希望假期早早來到,好給緊繃了一學期的神經,徹底放松上一段時間。
物理系的楊主任生性木讷,卻為了嬌妻任敏任老師,半生都在絞盡腦汁地施展他身上拙劣的浪漫天分。
像這樣暴雪夜,別墅院子裏的雪花像鵝毛一樣紛紛灑灑,楊主任特地選了一束跟雪花顏色一致的白玫瑰帶回家,準備獻給任老師。
任老師吃過晚飯,正伏在書房的書案前,思索期末卷子該怎麽出。
楊憲達在外應酬完,身上還浮着酒氣,大約是酒意上頭亂了往日的分寸,進書房前并沒有敲門,而是用手擰開門把,擡腳把門給半踢了開來。
門風灌入室內,玫瑰花香裏帶着酒精的刺鼻味道,任敏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把視線落在他手裏的那束白玫瑰上。
“又喝酒了?”任敏微微皺起眉頭,“你們物理系有那麽多的飯局嗎?自去年你升了主任開始,楊憲達,你自己算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幾天晚上你是九點以前到家的?”
楊憲達獻寶似的把手裏的白玫瑰捧到書桌上,把任敏的教材都壓在了下頭。
一束玫瑰就想收買她?沒那麽容易。
任敏把玫瑰拎到書桌腿邊放置,不買賬的捏着鼻子說:“快去洗澡吧,一身酒氣,臭的要命。”
今晚喝的酒雜,紅的白的啤的摻和到一起,楊憲達經年練出來的酒量都有些撐不住。腳步晃嗒嗒,神智不太清醒地要跟任敏丢下去的那捧玫瑰較勁。
他蹲了下來,置氣似的把玫瑰複又捧起來,強制塞到任敏的懷裏。
任敏看着他這副發酒瘋似的醉态,心裏更是窩火。但和一個醉漢是說不清道理的,于是她撐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把玫瑰丢在巴洛克式的宮廷椅上,嫌棄的說:“我下去讓張阿姨給你煮點醒酒湯,你先去浴室泡個澡,蒸發一下酒氣。”
任敏下樓,走到一樓便感覺屋裏暖氣片的暖氣快跑光了。
誰把一樓的雙敞大門打開了?風雪一個勁往裏頭灌入,大片的雪花在門口的鞋墊上都融化出一泡水漬了。
“張阿姨。”任敏抱着雙臂叫道,“門怎麽開了?屋裏冷呀。”
沒有人回應任敏。
人哪兒去了?不在,門也沒關。
任敏趿着拖鞋要去關門,隔着遠遠的距離,看見庭院大鐵門外,灰白路燈下站着兩個身影。
雪不停撲打在他們身上。
其中一個她一下就認出來了,是她家的保姆。另一個,雪太大了,隔十來米的距離,就有些看不清對方的性別。不過個頭挺高的,足比保姆張姐高出快兩個頭了,看樣子應該是個男性。
門口的張姐像是看見屋裏有人下來,小跑過來,頭發上、眉毛上全都染上了白意。
張姐的臉,凍的比冰棱子還要慘白。
張姐的眼神既瑟縮又張皇,看見樓下大門口站的是任敏,還特地眼睛往樓梯口瞟了瞟,确認樓下沒有其他人,才壓低聲音和任敏說:“任老師,楊老師和你結婚之前,是不是在老家有過老婆跟孩子?”
張姐努了努嘴,手指指着遠處大鐵門外高聳的人影,說:“來了個人,說要找楊老師……”
接下去的話,張姐盡量用最小的聲音,湊在任敏的耳邊說:“他管楊老師叫爸爸,說他大學馬上快畢業了,要來北京找工作,讓楊老師給他安排工作。”
任敏的身子一下涼了半截,本來在門口被風凍的就已經有點失溫,這下徹底冰冷的沒知覺了。
不過她骨子裏帶着一點兒将帥之氣,像她飲血沙場、扛過槍挨過子彈的爺爺一樣,遇萬事而面色不崩。
雖然整個人已經氣到天靈蓋都要頂出來了,但任敏還是面色不改地說:“楊憲達在樓上洗澡,門口那個,先叫他進來坐吧。”
稱呼已經變了。往常她對張姐說起楊憲達,稱呼都是我家楊老師,這下變成了冷冰冰硬邦邦的連名帶姓。
張姐松了口氣,還以為她要把人趕走。
門口的人只穿了一件漏風的粗眼毛衣,整個人在路燈下看上去被凍的又青又紫。雪下的這麽大,如果這時候把人趕走,他又賴在這不肯走,張姐真懷疑明天家裏的大門口就會躺着一具屍體。
有了任敏的話,張姐就好辦多了。
她跑過去對那個孩子說了幾句話,又隔着老遠的距離,指了指亮堂堂的屋內,特地為他介紹:“門口站着的那個,就是你爸現在的老婆,你一會兒管他叫任阿姨。她人不錯,平時經常叫家庭條件不好的學生來家裏吃飯,會給他們買書、買鋼筆。”
人被張姐領進了屋,門阖上,任敏終于感覺到身體開始漸漸回溫了。
她倒沒晾着那孩子,而是讓張姐去給他下碗面條。
在張姐去下面條的時間裏,任敏把對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你坐。”任敏讓他把背上的雙肩包卸下來,去沙發上坐。“多大了?”
“二十二。”
他沒有換鞋子,在室外雪地上踩過的靴子,到了室內,凹凸不平的鞋底藏了雪塊,碰上室內熱乎的瓷磚,就開始融化出一小灘一小灘的髒水。
任敏看着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一道道烏黑的鞋印,心裏在罵:這鞋印就跟楊憲達一樣,讓她感覺髒死了。不僅楊憲達讓她覺得髒,她還覺得自己髒,而且還是被楊憲達弄髒的。
這就是楊憲達藏了二十二年的兒子?
她跟楊憲達結婚才不過二十年,女兒也才十七,正在美國的高中申請紐約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這兩所學校。
家裏一樓的客廳,牆上有一幅巨大的三口之家油畫,作者是任敏本人自己。
蔣捷正盯着牆上的巨幅油畫認真端詳。
寫實油畫上,楊憲達和任敏在前排坐着,後面站着一個穿蕾絲花邊裙的少女。她伸出雙臂,親昵的纏住父母的脖子,肢體動作更偏向父親,她的臉就差跟父親貼在一塊了。
看得出來,她在家裏是一個受盡父母寵愛的女孩。父母眼裏流露出的疼愛,使得畫上少女的眼神都是特別自信、亮晶晶的。
任敏一點不想對這個孩子談論自己的女兒。盡管從血緣關系上來說,佳茵應該是眼前這個小夥子的妹妹,但佳茵一直在國外上學,任敏打算自己把這件事處理好,讓佳茵不受到任何影響。
“你叫什麽名字?”任敏在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單人沙發,足以和這孩子劃清界限,讓他沒辦法坐到自己的邊上來。
“蔣捷。”
“聽你口音,有點港粵那邊的口音?”
“我在香港長大。”
任敏愣了下,香港不挺好的嗎?這孩子為什麽要上北京來找工作?這讓任敏不得不懷疑他上北京來的真實意圖。
任敏:“聽說你大學馬上要畢業了?”
蔣捷點頭:“下個學期就畢業了,金融專業,準備去投行實習。大四下學期不需要在學校,等實習完回去領畢業證就好。”
任敏:“你讀的是什麽大學?”
蔣捷:“港大。”
任敏窒息了一下,倒抽一口涼氣,用詭異的眼神盯着蔣捷,“港大,金融專業,你上北京讓楊憲達給你安排工作?”
這孩子是太看得起楊憲達了吧?這學歷、這專業,就是上華爾街去沒準都是搶手貨。
蔣捷的笑容透着絲絲寒意:“我媽前不久剛和我說了我爸是誰。這麽多年他沒撫養過我,幫我安排工作,是他欠我的。”
話裏的信息量有點大。任敏把信息在腦子裏過了下,“這麽多年他沒撫養過我”,意思是楊憲達這麽多年沒和他們母子來往過?
任敏将信将疑地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蔣捷看了她一眼:“你是我爸現在法定意義上的妻子,不過任阿姨你放心,我是來找我爸的,我不會纏着你。這麽多年,是他欠我,你不欠我。”
任敏總覺得蔣捷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怪怪的氣息,不像是來讨債,而像是來複仇的。
“他在樓上洗澡,一會就下來了。”任敏有點好奇,一個女人是怎麽獨自帶大孩子,還把孩子培養的這麽優秀的,便問:“你媽呢?這麽多年也一直在香港?”
面對任敏的打聽,蔣捷只字不透露關于蔣唯半點的消息,只是禮貌性地回以淡淡微笑。
“她平時特別潇灑,滿世界跑。這會兒我都不知道她在哪裏。”
任敏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格子毛衣,大網眼,裏頭套了件白襯衫,整個人的打扮挺潮流時尚的。
那件格子毛衣的LOGO太經典了,以至于任敏一下就感知到了對方的家庭條件應該不差。
這個年代,穿得起Burberry這個牌子的家庭,就是擱北京都不算太多見。難怪是從香港來的,北京這會兒天寒地凍,穿大棉襖、羽絨服在街上走,都嫌凍得慌。他這身單薄的襯衫和毛衣,确實符合香港這時候的氣溫。
再望了一眼蔣捷放在手邊的雙肩包,那是一個有上百年戶外運動的牌子。用品、穿衣、學歷,這些更加讓任敏确信對方不是來圖錢的,這也讓任敏對蔣捷和他身後的女人放松了一些警惕。
他們母子的經濟條件看上去不差,至少連任敏自己,衣櫥裏的奢侈品牌衣服都不算太多。
“你想找一份什麽樣的工作?”金融專業,剛好對她的口子。她現在還不想和楊憲達撕破臉,畢竟女兒還小,正值申請大學的重要窗口期。
蔣捷像是有備而來:“X銀國際在香港的總部。”
任敏越發覺得奇怪。正常校招,憑蔣捷的學歷和出色外表形象,區區一個X銀國際,在投行裏面的工資待遇并不算最頂尖,對他來說基本上像囊中取物了。
直到蔣捷說出:“我要直控五億規模以上的基金,楊憲達辦不到的話,我就只能讓他在京大的BBS上出名了。”
任敏重重倒吸一口涼氣。
一畢業,直接掌控五億規模以上的基金?沒瘋吧!也太狂了這孩子,這麽激進瘋狂的想法,就算他真的是天分很高的孩子,但沒有任何工作經驗,任何一個公司的董事會都絕不會做出這樣輕易草率的決定。
蔣捷特地補充了一句:“哦,我忘了說單位,美金。”
任敏徹底沉默了。五億美金,相當于四十幾億元人民幣了。這孩子是想逼死楊憲達啊?
任敏明白了。這根本辦不到的事兒讓楊憲達去辦,蔣捷不是來托楊憲達辦事的,而是來為難楊憲達,出惡氣的。
這事情,她解決不了。因為他根本就是沖着楊憲達來的。
任敏起身,對他說:“我去叫楊憲達下來。你有什麽訴求,你可以跟他說。他辦不辦得到,他說了算。”
面對一個不缺錢、不缺學歷、不缺才幹,看起來什麽都不缺的孩子,她沒辦法用這些物質上的東西收買這個孩子,為楊憲達和自己平息這場風波。但她必須給楊憲達施壓,如果這件事他處理得不漂亮,傷害到了女兒,甚至于她的娘家人,任敏便決定直接跟楊憲達劃清界限,從此分道揚镳。
結婚二十年,才驚覺自己活在編織的一個又一個謊言裏。對方還是個兒子,任敏心裏清楚,為了這個任家唯一的“香火”,大孝子楊憲達可能會選擇徹底向他思想封建的老母投降倒戈。
結婚這麽多年,除了剛生女兒那年,婆婆從香港來過北京,這麽多年她就再也沒來過,彼此互相不打擾。甚至那次來北京,在産房外知道她生了個女兒,婆婆明面上客客氣氣的,嘴裏說喜歡女孩兒,但真的喜歡的話,又怎麽會只在北京呆了兩天,就迫不及待要回香港?
楊家在楊憲達十來歲的時候搬去了香港,江南那一代極講究宗族觀念,甚至搬去香港生活了這麽多年,那種烙印在他們身上的宗族觀念還是沒變過。
楊家在鹽城的旁支親戚,知道楊憲達在北京混的出人頭地了,什麽遠的近的親戚,只要姓楊,跟楊字稍微沾點邊,他們有事沒事的就上北京來托請。
北京的醫療資源好,這些年光是楊家那些人上北京來瞧病的,任敏就幫着安排了多少?什麽協和醫院、天壇醫院、積水潭醫院、兒童醫院……知道的,是任敏好心幫着楊憲達的親戚到處疏通關系、安排醫院床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任敏家裏這些年,大病小病壓根兒沒斷過。
這事太晦氣了。任敏很多時候也小心眼,回娘家跟爹媽吐槽。她媽倒是心疼她,會為她寬慰幾句。但她爸可一點兒不向着她,楊憲達把老丈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不知道給老丈人下了什麽迷魂湯,任敏不樂意幫這些親戚聯系醫院的熟人,任老先生還會罵她不仗義。
老一輩人就是這樣,他們被教育的事事要熱心,生怕自己活得不像一個活雷鋒。他們以助人為樂為榮,以自私自利為恥。
任敏上樓,主卧浴室裏水龍頭嘩嘩的聲音剛停。看來他泡完澡,也沖完澡了。
趁他還沒揀起吹風機吹頭發,任敏重重敲了兩下門,多說一個字都嫌多餘地說:“楊憲達,你下樓瞅瞅你二十幾年前幹的好事。”
裏頭的楊憲達泡了澡,顯然神智已經清醒很多了,特別大聲的在裏面“啊?”了一聲。
任敏沒好氣地說:“佳茵有你這種爸爸,真是她的恥辱。”
抱起床上的枕頭,啪的一聲大力甩上門,徑直往客房去,晚上準備就在客房睡下。
楊憲達丈二摸不着頭腦,只聽到重重的甩門聲,納了悶。
平常喝酒,也沒見她這麽生氣呀!今天他喝的稍微晚了點,他還買了花呢!
胡亂吹了下頭發,半濕半幹的,楊憲達就踩着拖鞋從浴室裏面出來了。
好家夥,今天這花是白買了啊?床上的枕頭都少了一個,任敏這是晚上又上客房睡去了?
楊憲達想起來她喊自己下樓看看,樓下有什麽事兒?
他趿着拖鞋下樓,嘴裏還喊着“敏敏”,看見一個青年坐在一樓餐廳裏吃面條。
又是任敏請來家裏吃飯的學生?
楊憲達一點都不喜歡這些蹭飯的學生,他們家裏基本上都特別窮,也就任敏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成天愛心泛濫,要接濟這個接濟那個。
楊憲達甚至連對那個學生打招呼的意思都沒有,趁着學生坐的位置是背對的自己,還用那種特別輕蔑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背影。
張姐立在邊上,神情慌亂複雜,手腳都有點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看見楊憲達下來,對他說:“任老師在樓上。”
楊憲達聞言,剛要扭身上樓,張姐叫住他:“楊老師,有人找您。”
張姐平時挺怕楊憲達的。因為任敏不在的時候,他就是兩副面孔,對待自己一點都不客氣。任敏在的時候好些,還能給她露幾個笑臉。
現在任敏不在,張姐連看見楊憲達那張臉,都有些惴惴不安。
“誰找我?”楊憲達問。
張姐指了指在吃熱面條的蔣捷。
蔣捷唇角挂着一絲冷笑,拿餐桌上的面巾紙,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而後轉過身,特別人畜無害地叫了聲:“爸。”
楊憲達身子一僵,差點從樓梯上滾落下來。
眼睛不是往蔣捷那裏看,而是極為迅速地朝樓上任敏睡的客房位置瞟。
任敏生氣是為了眼前這個喊他“爸”的青年?
楊憲達愠怒地說:“你別亂叫,誰是你爸!?”
眼前這個小夥子明顯有二十來歲了,個子挺高,眉眼長得不賴,尤其那兩道又濃又粗的眉毛,正是時下最流行的男人味。
楊憲達注意到了,這個小夥子,穿着打扮并不像任敏領進來的那些窮學生,窮學生們一眼就看得出他們身上的窮酸和自卑。但眼前這個小夥子,舉手投足間,都是流暢的自信。
蔣捷唇角帶着嗜血的笑容,開口:“我叫蔣捷,你說我是誰?”
楊憲達整個人有如電擊,不可置信地駭然睜大眼,眼珠子足瞪的像一個乒乓球那麽大。
邊上的張姐看見這表情,心裏嘀咕:這反應,看來真是楊老師的兒子錯不了。
楊憲達渾身劇烈顫抖,手指指着蔣捷:“你……你姓蔣?”
楊憲達蒙了。當初和蔣唯分手,他棋差一招,忘了哄騙蔣唯,押着她去做一次婦科檢查,給自己的人生上一層保險。
所以……這個小夥子,真是自己當年和蔣唯的孽種?
楊憲達還是不太敢相信。畢竟當初來到京大工作,蔣唯就連和他住一個教室宿舍她都不願意,寧願一個人在外頭租房子。
他想求歡,還得大老遠跑去蔣唯的出租屋。甚至很多時候,蔣唯壓根不搭理他,故意不在家,讓他吃閉門羹。楊憲達心裏有數,除了逼迫蔣唯的那幾次,他和蔣唯之間發生關系的次數,不會超過十個手指頭。
哪兒那麽容易中呢?
當初他和任敏,為了要一個孩子,自己提前戒煙戒酒半年,任敏提前半年吃各種維生素和補品備孕。就是這樣做了萬全的準備,他和任敏沒有任何措施,備孕備了一年都沒懷上。為了要佳茵這個孩子,他和任敏都付出了超出常人十倍的努力。
蔣捷問他:“你有什麽值得驚訝的,你難道還想不認賬?”
楊憲達從樓梯上恍恍惚惚地下來,對于自己突然有了一個兒子這樣的事實,還是覺得不太真實。
他問蔣捷:“你今年多大了?”
蔣捷:“二十二。”
楊憲達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時間還真是差不多對上了。
當初為了追任敏,他是處心積慮的想甩掉蔣唯來着。他知道如果他和蔣唯提分手,蔣唯肯定想都不會想的就同意。但他不甘心就這麽放過蔣唯。千辛萬苦得來的,就算不要了,也得把自己從這裏頭摘的一幹二淨。
那半年,他每次見到蔣唯,就裝出一副瀕臨崩潰的樣子,瘋狂指責蔣唯的無情,抱怨蔣唯對自己一點不上心。
蔣唯呢,一邊無動于衷地看着他,一邊說:既然都這樣了,那好聚好散分手吧。
楊憲達心想:分手這事你不該用這種态度來跟我說,就算要分手,那也得我楊憲達占理兒。
對着一塊冰,這麽多年,捂都該捂化了。可他錯了,蔣唯不是一塊冰,她是一塊鐵。
任敏沒有蔣唯漂亮,沒有蔣唯聰明,但任敏有一點好,她的心特別軟、特別好。任敏看見路上乞讨的叫花子,明明路過了,都會跑去附近買兩個熱包子投放進叫花子的碗裏,再塞上幾塊錢。
重點是,任敏的家世。楊憲達在無意間知道,原來任敏的背後有那麽顯赫的背景,她平時真是低調啊,藏的讓人一點兒都瞧不出來她是名門之後。
蔣唯的家世不賴,但遠在香港,遠水救不了近火。楊憲達一個外鄉人在京大想要混出頭太難了,他必須得讓自己成為北京女婿,才能有機會摸到京大的核心圈層。
他還愛着蔣唯,甚至愛的比任敏多一點,得不到的永遠是心頭一抹白月光。楊憲達承認,這對任敏是不公平的,但和自己的前程對比,有什麽公平不公平可言呢?結了婚,他還是會對任敏好,并且準備十年如一日的好。
那半年,楊憲達不斷在蔣唯面前痛斥蔣唯的無情與冷漠,到最後,楊憲達都把自己洗腦成了一個憎惡蔣唯不近人情的人。他才不是負心漢,是蔣唯先負了他。一個心裏藏着別的男人的女人,就是只破鞋,雖然身體沒髒,但思想已經髒了。
髒了的女人,和他楊憲達配不上。
于是在給自己做完徹底的心理按摩之後,楊憲達轉變了想法,變得特別理直氣壯,強制要跟蔣唯分手。
他對蔣唯是這麽說的:“蔣唯,這麽多年,你心裏一直喜歡着誰我太清楚了。你不覺得你賤嗎?一邊跟我上/床,一邊心裏藏着另外一個男人,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jian貨,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惡心我。我累了,這麽多年,你讓我身心俱疲。”
楊憲達字字铿锵,言之鑿鑿的樣子,絲毫忘了哪一回和蔣唯發生關系,不是他霸王硬上弓?他這個徹頭徹尾的僞君子,就連分手,都把自己僞裝成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受害者。
蔣唯面對他的倒打一耙,內心沒有絲毫的憤怒,甚至心裏漸漸有了按捺不住的雀躍——這一天終于要來了嗎?這個魔鬼終于要放過我了嗎?太好了!随他怎麽說,只要他肯放過我就好。
也許是因為壓抑太久,被精神壓迫太久,蔣唯經常半夜會在噩夢中驚醒。一旦驚醒,她就整夜整夜的失眠,像具沒有生機的屍體那樣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着窗外的天一點點變亮。那幾年她得了內分泌失調,特別是來了北京以後,整兩年沒怎麽來事兒了。
楊憲達和她分手,這是蔣唯這麽多年來最高興的一件事了。
蔣唯坐上離開北京的飛機那天,或許是壓抑的情緒好轉,體內的雌性荷爾蒙終于漸漸複蘇。
她剛坐上飛機,就感到下·體湧出了一股久違的熱意。
她要回香港,去找她失散多年的愛人。她的身體實在太敏感了,知道她這趟是尋愛之旅,體內的激素已經開始躁動,要将她重新修複成一個豐盈多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