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楊憲達的目光越來越重,重到最後實在承受不住了,就把視線調去客廳牆上的那副全家福油畫上。
油畫上楊佳茵純真無邪的笑容,再次刺痛了楊憲達的心。
他的目光就這樣來來回回的,在眼前的蔣捷和油畫上的楊佳茵之間來回打轉。
轉到蔣捷這,目不轉睛地瞪着他,仿佛要把他的臉都瞪出一個洞來。
楊憲達想看看這個時隔二十幾年突然冒出來的兒子,剛毅的臉上有哪一處像自己。
楊憲達在他的臉上,看出了蔣唯年輕時候的影子。蔣唯年輕時候就是這樣,有一個圓潤包裹的水滴鼻。山根聳立,非常具有攻擊性,是一種淩厲的美。但順着山根一路暢達而下,鼻頭卻極其讨巧溫潤,形狀像一滴欲墜未墜的水珠那樣溫柔。
外貌上的相似,讓楊憲達對于蔣捷是蔣唯的兒子不作他疑。再合計一下蔣捷的年齡,心中已經差不多斷定這個是自己的兒子不假。
可佳茵呢?佳茵是他和任敏四方求子,從結婚開始足足折騰了兩年多才得來的孩子……楊憲達的目光轉去油畫上的女孩那兒。
都說兒子像媽,女兒像爸,佳茵對比起蔣捷,确實更像自己。楊憲達在兩個孩子的臉上,找不出有什麽過分相似之處。
如果蔣捷早幾年來這裏和他相認,楊憲達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把蔣捷趕出去。
他有自己的三口之家,這些年對任敏和任敏的家人畢恭畢敬,不會讓蔣捷的出現,輕易摧毀掉他苦心經營的家庭。
楊憲達太清楚了,在任家人那裏,只有任敏和佳茵是自己人。就算他已經和任敏結合二十年,但任家人永遠不會完全把他當成自己人。這種差別對待,楊憲達從二十年前體會至今。
可今時不同往日了,岳父已經退休,任敏的大将爺爺早已作古,而他楊憲達在任家人面前這麽多年熬的跟個孫子一樣,終于把自己熬成了一個京大系主任。大大小小是個官,并且手握實權,系裏的內務基本他說了算。要是往後再跳脫一些,躍出高校體系去往教育部,官運亨通的話,退休前最差也能混到一個部級幹部。
在楊憲達的心裏,其實一直有兩個遺憾。一個遺憾,任敏在和他結婚之前處過對象。在他和任敏還沒開始處對象的時候,任敏就和他說過這事,楊憲達以為自己可以不介意的,但事實是他和任敏結婚的頭一晚,躺在一張床上做完那事兒,沒看見任敏為他落下處子之血,楊憲達心裏就對任敏輕鄙了不少。另一個遺憾,就是他身為家裏的長子長孫,卻沒能為家裏延續香火,生一個兒子撐起宗族的門面。雖然他有弟弟,但弟弟的兒子,在嫡長系這一脈的延續上,始終差了點意思。
第一個遺憾,這麽多年雖然從沒說出口,但始終是一根刺一樣,紮在楊憲達的心裏。楊憲達甚至小肚雞腸地去打聽睡了任敏的雜種前任都有誰,可惜打聽完,發現這兩個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楊憲達一邊覺得自己窩囊至極,一邊卻要在任敏那裝作野心勃勃地交公糧,過程一度令他十分沮喪提不起興致。
為什麽結婚兩年多,任敏一直沒懷上,楊憲達覺得這裏頭的責任他至少得占一半。很多時候,做着做着,想起任敏曾經也和別的男人有過這樣的魚水之歡,他突然就會失去興致。別人睡過的女人,讓他從心底裏覺得膈應。盡管對象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女神,但被人睡過那麽多次的女神,讓他覺得女神也不過如此。這種下作的女人,甚至沒有自己班上的女學生來的清純幹淨。
另一個遺憾,在歷經千辛萬苦才擁有楊佳茵之後,楊憲達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沒有兒子,他就把振興家族的希望全都寄托到侄子身上。女兒他會疼、會愛,在女兒面前,他永遠是一個慈父的形象,但女兒擔不了大任。
女兒嬌蠻任性,任敏是嚴母,很多時候都是秉着望女成鳳的心态去約束女兒。
從小到大,任敏逼着女兒去學鋼琴、學芭蕾、練馬術、擊劍、打冰球……這些貴族運動和愛好,任敏費盡心力和財力讓女兒去學習。這些興趣愛好既小衆又昂貴,很多時候想找專業領域的名師不容易,都是任敏靠着自己在北京的人脈,多方打聽,才替楊佳茵争取來的。
可就是這樣,楊佳茵很多時候一點都不買賬。她覺得自己的母親是魔鬼,一直逼着她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楊憲達雖然也希望女兒優秀,但他心裏太清楚了,除非招婿上門,否則這些就都是為他人做嫁衣。
所以在學習和培養興趣愛好上,楊憲達并不像任敏那樣對待孩子苛刻。也正因如此,楊佳茵從小就對什麽事都慣着她的爸爸特別信賴。她不想練芭蕾,爸爸會假裝以接送她上芭蕾班的名義,實則帶她去吃肯德基,上海洋公園玩兒。
楊佳茵今年十七歲了,就連買個內衣,都是找爸爸一起逛內衣店,從來不找任敏。盡管她在任敏的高壓“政策”之下,長成了一個世人眼裏才藝雙全,十分優秀的孩子,但她一點都不感激任敏那些年為她操的心、為她付出的那些堅持。
楊憲達不停在任敏為楊佳茵鋪就康莊大道的過程中,拆磚拆瓦,背後領着女兒小動作頻出。但楊憲達在女兒心中,卻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好爸爸”。
一個縱容女兒,“十分懂”女兒的好爸爸。
可眼下蔣捷出現了,這重新燃起了楊憲達心中,那份要振興家族的“宏圖大業”。
楊憲達甚至沒多想,就認為:既然任敏已經知道了,那就這樣吧。孩子都這麽大了,又不能重新塞回肚子裏。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蔣捷是他的孩子,這個孩子他需要,特別上了年紀以後,內心越發渴望有一個能撐得起門面的長子。
楊憲達大約習慣了做一個慈父,在心裏認定了蔣捷就是他的兒子之後,就很自然地擺出一副慈父的表情,詢問蔣捷:“你從哪兒來的?你怎麽知道上這來找我?路上累嗎?”
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态,讓保姆張姐都微微怔了怔。
這是把蔣捷當成佳茵來寵了吧?
蔣捷神情冷漠地說:“找你很難嗎?你在京大這麽出名,跟誰都能輕易打聽到吧?我來北京不為別的,就是要給我媽來讨一個公道。楊憲達,這麽多年,你心裏對我媽有沒有愧,你夜半驚醒,想起當年對我媽幹的那些事,會不會覺得良心過不去?”
楊憲達一點都不想提蔣唯。在楊憲達的心裏,蔣唯和任敏沒什麽本質上的區別。一個心理不忠于他,一個身體不忠于他,這兩個女人多多少少讓他覺得,自己身為一個男人卻命很不好,碰上的都是些有瑕疵的女人,讓他擡不起頭堂堂正正做人。
為了穩住蔣捷,楊憲達虛與委蛇地對蔣唯表示噓寒問暖:“你媽現在還好嗎?她一個人把你養這麽大,确實不容易……你是想我對你媽做出補償?”
補償的話,錢的事,家裏基本上都是任敏在管大頭,他自己只存了幾筆不多的私房錢。看蔣捷穿衣打扮不俗,想必自己那點錢,蔣唯根本也不會放在眼裏。
蔣捷冷笑一聲:“你憑什麽認為我媽現在是一個人啊?”
分了手,又不是喪偶、守活寡,還不興重新找對象?
楊憲達一愣,心裏那股自以為是的傲慢又湧上心頭:一只破鞋還想找對象呢,蔣唯再找,也是第三個男的了吧?和任敏一樣,都是找了一個又一個。這些女的換男人,比換衣服還勤,真賤。
不過楊憲達的嘴上,卻是尴尬一笑,委婉地說:“哦,既然你媽現在不是單身,想必過得還挺好。你突然來找我,是碰上什麽難處了嗎?”
蔣捷譏諷他:“你怎麽把你自己想的那麽神呢?你又不是救世主,我來找你,顯得你多大本事似的,還想為我解難啊?”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養兒子和養女兒太不一樣了,女兒從不和他這麽嗆聲說話。不過楊憲達總算也體會了一回別人家的父子關系惡劣,心裏老懷寬慰:人吶,擁有了得不到的,連痛苦,都是甘之如饴。
眼下他就可願意哄着蔣捷了,面上眼睛都是眯眯笑,對蔣捷說:“你這孩子,我知道你這些年怨我,所以對我語氣沖了些。今天太晚了,你大老遠來找我,肯定累了。天大的事,我們明天白天再說。”
他想起來剛剛下樓的時候,蔣捷正在吃面條,問道:“面有吃飽嗎?沒吃飽,我再給你煎塊冰箱裏的牛排,上周末我剛在進口超市買的原切。”
佳茵最愛吃他煎的黃油牛排,還愛吃他包的小籠包,楊憲達決定讓蔣捷也嘗一嘗這久違的父愛。興許蔣捷吃了他做的東西,蔣捷就心甘情願地認下他這個爸爸呢?
蔣捷諷刺他:“這個家你能做主嗎?我在附近訂了酒店,不需要住在你家。”
楊憲達愣了一下。這句話刺激到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心。
他的家,憑什麽他不能做主?
他楊憲達在任家熬了這麽多年,把任敏的爺爺熬死了,把老丈人熬退休了。現在又從天一個而降兒子,一切都安排的剛剛好,是上天對他楊憲達的眷顧。任敏老了,縱使保養的不錯,比同齡人年輕,但離了他楊憲達,她就是殘花敗柳,沒人會要她。
這個家,他必須做主,也做的了主。
任敏接不接受都好,他們是在同一條船上的螞蚱。這麽多年他都沒計較一句她當年跟兩個雜種處過對象,說句難聽的,楊憲達甚至懷疑任敏當初和自己新婚頭兩年一直懷不上,就是因為當初和別人處對象的時候,打過胎,她的子宮裏死過人。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在外有蔣捷算什麽,和任敏剛好扯平。
楊憲達開了車,把蔣捷送到他訂的酒店門口,一看是京大賓館,立刻給賓館的經理打了電話,讓他幫忙把蔣捷訂的房間升級成豪華套房。
楊憲達搶着要付酒店的住宿錢,讓前臺直接把蔣捷的賬挂到他的個人卡上,還讓酒店明早直接把早餐送到蔣捷的房間,不用蔣捷親自下來去西餐廳吃自助。
蔣捷一點不跟他客氣,讓他出血,不挺好嗎。
等上樓回到房間,蔣捷打開雙肩包,拿出裏面的手提電腦,通上網線,打開MSN。
上面有幾條蔣唯發來的訊息——
【到了嗎?還順利嗎?】
【香港這邊的律師,已經差不多走完起訴前最後的流程了。】
【北京今天天氣不好,我擔心你的航班,到了酒店給我打個報平安電話。】
蔣唯的MSN不在線,蔣捷就用酒店房間裏的電話,撥通了蔣唯香港的座機電話。反正賬是挂在楊憲達賬上的,管他長途電話講多久呢,他一點不心疼。
電話沒多久就撥通了,電話裏傳來一個低沉的女聲:“大陸的來電顯示,是蔣捷嗎?”
蔣捷:“姑姑,是我,我到京大賓館了。”
蔣唯如釋重負:“我看北京今天有暴雪,擔心你的航班會不順利。原本是下午四點多到北京,誤點到這麽晚呢?現在都快淩晨一點了。”
蔣捷笑了聲:“我改變了計劃,提前上楊憲達家裏了。原定明天上門找他,但我下了飛機就想,就今晚吧,今晚的天氣這麽惡劣,楊憲達和他老婆肯定在家。擇日不如撞日,我上門的時候,剛好先碰上了楊憲達的老婆。”
蔣唯有點揪心地說:“她沒為難你吧?我們的本意不是要為難她,希望她也不要為難你。”
蔣捷:“我去楊憲達家裏探了探口風,觀察下來,任敏應該不是那種蠻纏不清的人。她家保姆說她平時為人不錯,還經常接濟她手底下的學生。她沒有為難我,就是楊憲達的反應,我有點被他弄得熱乎過頭。他這人真的沒法兒形容,壞事做盡,但看樣子對他女兒還是挺好的。”
蔣唯遲疑地點點頭,“任敏沒為難你就好。虎毒不食子,楊憲達如果連自己的親生子都不疼的話,那他這人就是徹頭徹尾的畜生。”
蔣捷想起來自己出發前,沒親眼見證到的一件事情,好奇地問:“我姑父呢?他理頭發、剃胡須了嗎?你說他年輕的時候特別帥,可是我見他第一眼吓得夠嗆,還以為穿越時空了。這年頭誰大男人留那麽長的頭發、那麽長的胡須啊?”
言下之意:懷疑蔣唯的眼睛,戴了某種年輕時候的濾鏡,許瑞可一點不像她口中說的那麽帥。
蔣唯嬌嗔地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貧呢?不許胡亂議論長輩。”
蔣捷怪叫起來,打趣她:“鐵樹開花就是不一樣啊!您這是老房子着火啊?四十多歲談起戀愛,真是一點不輸我們年輕人,居然還這麽護犢子。”
蔣唯手指繞着電話線:“什麽戀愛不戀愛,我打算明後天直接去和你姑丈領證。我們沒戀愛那一說,蹉跎了這麽多年,還瞎談個什麽勁兒啊?不過律師事務所這兩天在走最後的起訴流程,我們得過去,可能核對材料、證據會比較忙。等我們空一點下來吧,就好好辦一場婚禮。”
蔣捷哇哇叫:“可惜了,我都二十好幾了,再不能當你的花童了。打小我就特別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當你的花童,這個願望居然成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了。”
蔣唯笑話他:“我不介意你老大不小呀。來來來,我的好侄兒,你趕快找個女朋友,湊成一對金童玉女,剛好來給我當花童,替我提婚紗擺尾。”
蔣捷一聽又是催他找對象的老黃歷,慌忙要撂電話:“好困啊~飛機上折騰了一天,累的夠嗆。姑姑我們先不聊了哈,明天我還得接着上楊憲達的家裏唱大戲,得養精蓄銳啊!”
蔣唯嗤笑一聲,剛好許瑞這時候從書房回到房間,看見蔣唯趴在床頭那邊在通電話,問她:“想吃點水果嗎?我給你削。”
蔣捷耳朵尖,聽出聽筒裏傳來的是許瑞的聲音,促狹地說:“姑姑,你真是老當益壯,我這才離開香港一天呢,你就讓姑丈上家裏住啊?行行行,看來是我平時在家裏妨礙你們了,我回香港,早點找房子搬出去住哈!”
這下輪到蔣唯赤耳臉紅了,匆匆打馬虎眼挂電話:“快睡吧,早點歇下,一個人在北京多注意安全啊!碰上棘手的事兒,就去找物理系的單老師和沈老師,沈校長和他們都打過招呼了。”
蔣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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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唯把座機聽筒阖好的時候,許瑞已經出去替她削水果了。
許瑞從冰箱裏揀了顆梨子出來,正在廚房的水槽那裏削皮。
蔣唯看着他幹淨的後腦勺寸發,覺得眼前的人,和二十幾年前的那個許瑞合二為一了。
不過她見了他,還是有些許尴尬。
因為就在接電話前,他們嘗試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
許瑞重新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已經快五個月了。從他赤手空拳回到港大的第一天,就有人撥響了她辦公室的電話。
對方是港大物理系的翁華,即是翁鶴的次子。當初蔣唯從北京回香港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港大打聽許瑞的消息。可惜,那時候已經沒什麽人知道許瑞的去向了,唯一可靠一點的消息,就是許瑞可能回了家鄉海南。
期間蔣唯也去過幾次海南,但當初入學檔案上填的籍貫,許瑞填的不是三亞,而是儋州。以至于蔣唯這麽多年一直在儋州打轉,從來沒去三亞那塊打聽過。
許瑞的父母,祖籍是儋州,後來才遷去的三亞,所以許瑞在填寫自己籍貫的時候,一直填的是儋州。
這麽多年,蔣唯一直和港大的翁華保持着聯系,并且經常回港大探望當初留校任教的老同學老朋友們,為的就是能及時從他們口中知道關于許瑞的消息。她希望,任何有關許瑞的風吹草動,她能第一時間掌握。
翁華給她打電話的時候,蔣唯在學校裏剛教完下午第一堂物理課,正準備課間小憩一會,接着去高二年級上下一堂課。
接到電話,下一堂物理課,蔣--------------麗嘉唯自然是沒上成。那個時候,她腦子裏只剩下一個信念,那就是:管他天崩地裂,就算現在來了十級地震,都阻止不了她要去見許瑞,去見那個她已經默默等待二十幾年的心上人。
好苦,這一天,她以為這輩子可能都不會來了。
她打的士的時候,眼淚特別洶湧,弄得的士司機都有點害怕想拒載。司機怕她是想不開,可能要讓他把她載去某個半山,又或者某個港口。那自己可真就造孽了。
還好,聽到蔣唯報出的目的地是港大,司機暗暗松了口氣。
見到許瑞的蔣唯,是心碎不成形狀的。
她印象中的愛人,已經面目全非了。他已經再也不是當年的英氣風發模樣,身上肉眼可見這些年他所經歷的苦難與滄桑。
她默默注視着他臉上的風霜,以及他手上幹枯的厚繭,悲傷的情緒莫名剎住了車。有一種撥開雲霧見天明的豁然感,她想:以後不會了,有她在,許瑞以後再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正常的人性,看到昔日愛人變成這個樣子,心裏多多少少會有些失望和嫌棄吧。但蔣唯不是的,她已經在腦子裏,把需要怎麽重構出一個神采奕奕的許瑞,徹頭徹尾地想了一遍。
許瑞越粗糙越原始,越發激起蔣唯內心那個改造計劃的澎湃之情。
可事情來的比想象中要頑固和棘手。蔣唯想帶許瑞去理發和剃胡子,她知道一家理男頭理的特別好的理發店,但許瑞卻拒絕了。
他說:“我希望等你徹底能接受我的那天,我再去把頭發和胡子剃掉,我會和過去徹底做一個告別。”
于是從重逢的第一天起,蔣小姐就在和許先生身上倔強的長辮子和長胡子不斷地較勁。
蔣唯沒想到,這場較勁,居然長達快五個月。
怎麽樣才算許瑞口中那句“等你徹底接受我”呢?她已經快有點忍受不下去了,因為每次親吻,他的胡子真的好紮。
她不介意他走在她身邊,因為過長的頭發和胡辮子引起路人的紛紛側目,但她真的介意他那該死的胡子,影響他和她之間親密接吻。
唇齒相纏,總有這不懂事的胡子礙在中間,讓他們之間的親密距離,總是差了一口氣。
這期間,無論蔣唯怎麽剛柔并施,對于她要求他剃掉頭發和胡子,許瑞始終無動于衷。
直到昨天,許瑞突然破天荒地主動邀請蔣唯帶他去理發店。
他們在茶餐廳約會,蔣唯那時候在喝港式鴛鴦,吓得一口奶茶都當衆噴了出來。
蔣唯問他:“今天是什麽日子呀?我是不是得去買張彩票?”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居然要對他愛惜如命的頭發和胡子痛下殺手了。
許瑞定定看着她,笑了笑:“因為我有論文下個月要在《Science》上發表了。”
蔣唯吓到不敢說話,用那種恐怖的眼神盯着他,意思是在問:你才回港大幾個月,甚至港大都還沒給你正式職位,你居然已經勾搭上了全球頂尖學術期刊,并且過了審,馬上要發表?是那個全亞洲最頂尖的學術專家,都沒發過幾篇論文在上面的《Science》嗎?
這個男人太可怕了。
許瑞堅定地握起她的手,“以後,不會讓你跟着我吃苦。先發兩篇吧,挺多年前自己在島上研究出來的電場理論,時間比較久了,我想先發這兩個。”
這話說的,就像上《Science》發表期刊跟家常便飯似的,他好像一丁點察覺不到什麽難度。
許瑞:“蔣唯,投稿結果沒出來前,我沒有給你兜底的底氣。就連港大也在觀望我這些年學術能力到底退化成什麽樣了。在《Science》投稿過審的流程,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和漫長。不過收到《Science》回複過審的郵件,我現在确信自己能給你幸福了。”
他鄭重地用雙手含握住蔣唯的雙手,看着整個人呆掉的蔣唯,十分嚴肅地向她請求:“蔣唯,雖然年輕的時候我沒有認真地向你告白過一次,并且重逢後,我們也是這樣心照不宣地相處着。但我還是想給你一個儀式感,場地可能有點簡陋,只是茶餐廳,但我想正式請求你:請你答應和我在一起。”
他望着她的目光好堅定,堅定到有一種一眼萬年的感覺。
蔣唯眼裏不停溢出淚花。好像幸福的眼淚,總是這麽讓人難以自拔。
她在他面前,從來沒有這麽不斷閘的哭過。就連重逢的那次,都沒有這麽既委屈又幸福。
昨天下午,她帶他去理了發、剃掉胡子。
只不過在理發店上了個廁所的功夫,再出來,她看見許瑞已經像一個剝掉玉米衣的玉米那樣,把它誘人好看的一面徹底暴露了出來。
鏡子裏的許瑞,剛毅、英俊,面部骨骼極為挺闊。沒有藏拙的長發和長須,使他整個人一下年輕了快二十歲。
這讓蔣唯都開始有點垂涎他的美貌。
于是蔣小姐,在四十幾歲的“高齡”,像一個春心蕩漾的小姑娘那樣,處心積慮地想把一個好看的男人騙回家。
第一晚,沒成功。木頭許先生,要回學校宿舍處理他爆倉的約稿郵件。
第二晚,也就是今晚,蔣小姐借故侄子去了北京,家裏沒人替她修燈泡,使喚許先生風塵仆仆地從港大趕來,為她修那只故意搗壞的燈泡。
她的小心機真是一點沒逃過這位物理天才的眼睛。
他嘆息着說:“這燈泡的燈絲,人為剪斷的呢。”
回應他的,只有蔣小姐熾烈的熱吻,以及環上他結實臂膀的雙手。
蔣小姐特別害怕和人發生□□上的接觸,心理上的疾病,二十幾年了一直沒有痊愈。
但對于和許先生即将一起完成浪漫的事,她與生俱來擁有一種勇敢的天賦,一點都不懼怕,甚至隐隐滿懷期待。
許先生真的好溫柔、好溫柔,溫柔到她再也感受不到兩性之間被撕裂被強制的痛苦了。
他在她的身體裏溫柔地穿行,像世間最慢的艇,載着她去只屬于他們倆的無人秘境之島。
她的眼角緩緩淌下淚來。
她知道她的人生,在這一刻被許先生的極致溫柔,徹底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