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7)
要上場了。
他對自己小聲道。
看着黑瞎子不懷好意的笑,吳邪覺得肚子又痛了起來。
下面5班的同學都開始熱烈地鼓掌,還有認識吳邪的別的班的也在給他加油吶喊。胖子洪亮的喊聲則在一片掌聲中徹底凸顯出來,帶領着幾個糙漢大聲喊:“小天真!我愛你!!!”
感覺肚子更疼了……
黑瞎子樂呵呵地問道:“在解雨臣之後上場,小吳你壓力大嗎?”
林馨瞪了黑瞎子一眼,轉向吳邪道:“你今天要演唱是哪首歌曲?”
“這首歌叫做《風一樣的流浪》。”吳邪道,“是我的原創。”
“詞和曲都是嗎?”
“……是。”
“可以跟我們講講是什麽促使你創作了這首歌曲嗎?”
吳邪猶豫了一下,臉色又歸于平靜淡然:
“是……因為一個人。”
下面的騷動越來越大。甚至有幾個同學已經開始喊起了“在一起”“在一起”!秀秀則和幾個女生一起尖聲喊道:“結婚”“結婚”!
林馨笑着不語。那個男老師似乎相當尴尬。
黑瞎子地摸了摸鼻子,他剛剛巡視了一回,某人可不在這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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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吳邪垂着頭抱着吉他,聲音低低的:
“雖然,他今天沒有來。但是,我仍然想,唱給他聽……”
世界不知何時變得安靜了下來,或者是吳邪心裏變得很安靜。
安靜地只有那場相遇,那場雨,淅瀝瀝地萦繞在他腦海。或是一顆籃球,靜靜地躺在操場上,球面上面花影晃動。
籃球落到地上,在水坑裏跳了幾下,砰砰砰的聲音拉得很長,跳得越來越淺,剩一圈漣漪,最後只剩下波光裏的影子。
吳邪深吸了口氣,坐了下來,抱着吉他,緊了緊指尖,手指接觸的地方都汗濕了,黏黏的。
他試着撥了幾個音。低而輕緩的音色從他指尖緩緩流出,如同一條月光下的河流。流過夜色裏漆黑的河床。流過他沉睡的床邊。
他開口,聲音低低的,似是追憶,又像是懷念:
“故事發生在秋天
回憶與你遇見
或安靜或思索的側臉
我的歡喜或感傷
一切都與你 有了關聯……”
聲音溫和清澈,帶着大男孩不易察覺的獨有的羞澀。靜靜地響徹在這個禮堂裏,一時間寂然無聲。
“風一樣的少年揮灑輕狂
流灑奔放多少的年華
生命中的美好 都是為你而唱
忘不了你 當初的模樣……”
緩緩撥着琴弦,如水的音樂持續流瀉。當他揚起聲音的時候,喉間發出慵懶的小轉音,像一只磚面上趴着咕嚕咕嚕的曬着太陽的貓。灰色的影子在牆面上垂下來。似乎真的有風輕輕吹過。
……
“世界多繁華只為你瘋狂
花落無聲寂靜的年華
你如此地美麗 我不能自已
多少首歌為你輕輕唱……”
在座的衆人,似乎都在這首歌裏,聽見了不可治愈的深情。
他的每一個音符,似乎都在說着“我愛你”。
他的每一個詞語,似乎都在說着“我愛你”。
否則,怎樣能創作出那樣輕柔的旋律,那樣美麗的詞句,還有這樣認真專注的神情,這樣淺斟低唱的語氣。
好似那個人就站在他跟前,一舉一動都盡收入眼簾,一擡眼,眼神相接的一刻,氣息在空氣中緩緩流開,眼底滿是溫柔似海。
……
“有一天我終于停止流浪
收起那輕狂 落葉歸根
惟願落在你的身旁”
一曲畢,吳邪仍舊安靜地坐着,在昏黃的燈光下,似一座靜默的雕像。眼中似隐隐有光閃動,一瞬間又全都消失不見。
他惆悵地、喃喃地道:“悶油瓶,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喜歡你……
你聽到嗎?
燈光和掌聲同時湧來,他光彩照人地落幕,卻感覺,那麽,那麽寂寞。他始終微微笑着,笑的有點想哭。
他以為他不會再難過。原來他還是會難過。
31.
黑瞎子不知為什麽,中途接了個電話後就匆匆離開。比賽結束後,吳邪茫然地跟随人群走了出去。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從此消失不見。
他一意孤行地愛着張起靈,卻不知道張起靈對他的感情是怎麽樣的。張起靈從來沒有說過,更談何承諾。
那些模棱兩可的暧昧,只要張起靈不說,就什麽都不算。
吳邪之所以會害怕,會猜疑,會猶豫,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為,他輸不起。
從見面的第一眼開始,他就徹徹底底地輸給了張起靈。
這一生,最多是平局,兩敗俱傷。
他那樣卑微地,那樣殷勤期待着等待着那個人說一句喜歡。
他是站在聖壇上的萬丈光輝,他是臺階下等待着判決的囚犯,一句話就判定了他是死是活。
像是一場固步自封的夢。水流花謝,兩兩無情。他作繭自縛地将自己困在了裏頭。以美好的幻覺為滋養。
可是,直到現在,他仍然不願醒。
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張起靈是因為什麽事沒有來。他還是覺得,小哥一定是有什麽苦衷。……
最終他得到了答案。
走回宿舍裏,等回的卻是王盟的電話,27個未接來電。王盟因為肚子痛,待在教室沒去看比賽。
吳邪猶疑了一下,停止了撥打張起靈的電話,給王盟撥了回去。
“什麽?!”
手機應聲而落。
吳邪轉眼看着自己剛才握着手機的那只手,此時正在微微地顫抖。
宿舍裏空曠無人,四面的牆壁卻顯得那樣有壓迫感,隔壁響着沖涼的水聲,他卻覺得所有的血液都結冰了。
他呆坐在那裏,直到心跳回複平靜,然後彎下腰,把手機撿起來。
“……你他媽幹嘛不攔住他!”
王盟似乎要被吓哭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哪攔得住小哥啊,差點抱他大腿了,你又一直不接電話……”
吳邪挂掉手機,朝門外沖去,途中撞到好幾個人,但是他都沒有理。
……
“吳邪,今晚6點半在新月飯店後面巷子裏的惠民煙酒鋪碰頭。我們做個了斷。從今以後我不會再難為你,包括我手下的人。我邱志勇說到做到。”
王盟說,張起靈只回了四個字: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你妹啊。老子可沒有同意讓你去冒險啊。那麽穩重的一個人,怎麽關鍵時候就不靈光了呢……
“當然了……傻瓜。”
他還記得他當時清淡的嗓音中微微上揚的語氣。他看起來冷漠,對他卻很體貼。他此刻才懂了其中的含義。
只要張起靈能做到的話,一定會信守承諾。如果他有一天沒有回來,一定是因為,他沒有辦法來了……
努力将眼淚逼回眼眶,環住仍然在下意識顫抖的身體,他現在不能慌,一定要鎮定,一慌就全完了。
他将臉埋進雙手裏,一直催司機快點開。弄得司機頻頻奇怪地看他。
濕冷的秋天,灰雲已幾乎将房頂籠罩,淡淡的一痕白月在天邊。
他發現他越接近那條巷子,心裏就越害怕……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恐懼将他整個人攫住了,那種年代久遠的無力感又被翻了出來。
這究竟是什麽時候的記憶呢?
他看着巷子中央隔出來的那一條灰白的天,似乎那一天也是這樣,灰蒙蒙的天,下着蒙蒙的、慘白的雨。
他害怕一闖到巷子裏,只能見到地面上的一灘紅,混雜着渾濁的雨水,流到地底。
他害怕見到他再熟悉不過的人,和一雙失神的眼睛。
那一天也是這樣,他最後一刻看見那個女孩圓而驚惶的眼睛,白皙的臉被泥污了,時間仿佛停止了一會兒,然後,她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沒有一個人是他能保護的,無論是她,還是他。
他以為他能夠強大起來。想不到,強大起來的只是血肉之軀,或是可笑的勇氣。這一次,他站在同樣的巷子前,卻依然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保護不了。
他從來沒覺得他做錯過。即使初中時被逼着全校做檢讨、記過、被老師罵、被家長打。他有堅持的東西,比如正義,比如義氣,他有一群好兄弟,他能為兄弟兩肋插刀。所以他什麽都不怕。
但是現在,一種巨大的恐懼席卷周身,他才第一次覺得,他做錯了。年少時不羁放縱,現在終于得到了報應。
因為他得罪了王八邱,才會連累小哥……他怕了,他改行嗎?他以後不敢了……只要張起靈能平安。
有時候,強大是願意為了一個人放手。
為什麽不是我?
你以為代替我,我就會安心了嗎。
你這個自以為是地為別人做選擇的毛病,什麽時候可以改一改。
張起靈,你這個……
混蛋……
他找累了,靠着冰冷黏滑的牆壁,頹然地坐了下來,任憑雨水打濕面孔。
他真的受不了。
他想好好保護的,不想讓他受哪怕一點傷害的人,居然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回事……
“小三爺,你哭夠沒有,哭夠了就來搭把手。”
耳邊聽見一道輕佻的聲音,黑瞎子看着他,表情卻很嚴肅。他正一手架着一個人。那人頭垂得很低,身上髒得跟泥漿裏滾過似的,一頭濕發都蹭在他襯衫上。
吳邪沖到他身邊,似乎伸手想碰碰他。
“他……”吳邪猶豫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抖。
“他怎麽樣了……”
黑瞎子笑了笑,一絲血從嘴邊滲出來。
“啧。我看起來很恐怖吧……這家夥獨得很,打架也不多叫幾個人,搞得一個人單挑一群人。能叫我已經是我祖墳上冒青煙了。你要是有空,順便也給我叫個床位呗。”
他若無其事地擦掉血跡,道:“小三爺,沒你想的那麽嚴重。右手好像骨折了,沒什麽大問題……”
吳邪只是瞪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黑瞎子看着他,笑了笑:“這次算他好運。”
吳邪不敢去想那個和“好運”相對的結果會是什麽。黑瞎子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在無意識地譴責着他。
“小三爺,王八邱讓我給你帶個話:當年的事,他也很遺憾。是他對她不起。”
吳邪好像沒聽到一樣,走到他身邊,一下一下地将他潮濕的發絲別到耳朵後面去。最後他的手指顫抖地撫上他的臉龐。
張起靈眼睛剛才快要閉上了,又睜開。
他的臉上滿是泥水和血污,露出的一雙眼睛仍然如此清明,仿佛穿過茫茫黑夜,直直地照射在了他的身上。
吳邪甚至覺得不敢呼吸。
他覺得,那一刻,他明白了張起靈不輕易言說的感情。
……
張起靈動了動胳膊,黑瞎子便将架着他的那只胳膊放了下來,讓他自己站着。他剛擡起腳,膝蓋就一軟,跪了下去。
吳邪忙扶住他的身子,将他抱到身上。
他的第一感覺居然是:真瘦……
就是這樣瘦弱的人,一意孤行地支撐起了他的一切嗎?
太溫暖了。他想。他的發絲都蹭到他臉上,一個受了這麽多傷的人,一個如此淡漠的人,他的身體為何會如此溫暖呢?溫暖到甚至有點炙熱的感覺……不會是發燒了吧?在這個冰冷的雨夜裏,身體的溫度顯得尤為明顯,熱烘烘的像是冬夜裏吞了滿滿一大口熱湯圓。
他發現他所求的其實很少,懷裏沉甸甸的,就是他生命裏所有的重量了。他所求的,不過就是這個人罷了……
黑瞎子想提醒他快點走,現在不是膩歪的時候。可是吳邪懷裏的人突然不易察覺地動了動。那只未受傷的手顫巍巍地擡了起來,搭在吳邪的後頸上。
吳邪愣了愣,将鼻尖埋在那人的肩膀上,默默地收緊了手臂。
耳朵裏仍舊灌滿了淅瀝的雨聲,忽而很近,忽而很遠。
自诩閱人無數的黑瞎子看到此情此景,居然生起了一種類似純真少年情懷的感嘆:
他娘的……這就是愛情啊。
多年以後,每當黑瞎子和人約會時,對方總會問他那麽個永恒的問題:你相信真愛嗎?他總是笑笑,道:相信啊。
我身邊就有實例來着……
這一次的事情,吳邪等人統一口供是張起靈回家路上被埋伏了。否則這件事,全校檢讨是小事,主要是記過,如果高三的時候進入檔案,真是得不償失。
張起靈是好學生,老師們都維護他,再加上吳邪向吳三省求情。這事兒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而且這事兒——算哪門子的決鬥。決鬥沒聽過那麽多人打一個的,而且王八邱找的都是社會青年。縱然再不甘心,王八邱也沒敢再追究下去,免得反被挖出點舊事來。
至于王八邱最後的下場,有的人很少失敗,正如同有的人很少會被抓一樣。
黑眼鏡對吳邪說,還好王八邱沒打算來真的,只是想抓住他打一頓,消消這麽多年的怨氣罷了。誰知道他沒來,那打他那相好也是一樣的。吳邪正想解釋,小哥不是我相好,黑眼鏡擺了擺手,臉色一冷,對他道:
“王八邱說他早就不恨你了。你也消停會兒吧。這麽大人了還天天找事兒,怪磕碜的。”
別說黑眼鏡嚴肅起來還有點威懾力,吳邪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也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辦公室裏,吳邪躲避着吳三省複雜的眼神。後者目光灼灼地凝視他良久,終于嘆出了一口氣,道:“都快高考了,你也讓人省點兒心吧,別再出夭蛾子了。”語氣中帶着一絲濃濃的疲憊。
吳邪點頭。
“你最好說到做到,我啊,管不了你們這些小輩喽……”
“三叔!”
回過頭,吳三省略帶驚訝地望向吳邪。
只見他緊咬着嘴唇,轉過頭看着他認真地道:“我再也不會了……三叔,這次謝謝你!真心感謝你!”
吳三省奇道:“你小子轉性了?”
轉性的不只是吳邪。張起靈被人打(真相是跟人打架)的事讓所有人都震驚了。一個從來不遲到、早退、遲交作業的人,居然能惹上這種事。
……所以說,乖孩子惹起禍來更讓人不省心。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人這是沖冠一怒為“紅”顏。
“小哥在哪家醫院?情況怎樣?胖爺要來看啊!小哥——”
制止住電話那頭激動的胖子,吳邪囧囧地道:
“你太吵了,病人需要休息。放心吧,這裏我守着呢。”
吳邪跟陳皮阿四請了假,下午的時候過來照顧張起靈。他們倆本來關系好,陳皮阿四也沒起疑。
“就算暫時寫不了字高考也不會挂的,好在肋骨沒有斷掉,你不要一副死了娘的樣子……啊!”
吳邪坐在張起靈床前削蘋果,聞言頭也不擡地将一個蘋果朝黑瞎子砸去,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黑瞎子震驚地躲過那個蘋果,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想象中的水果刀,想來弟妹對他還是極好的,喜滋滋地坐到另一張病床上。
“小哥什麽時候醒的?”
“今天中午。醒了要口水喝,就又睡暈過去了。”黑瞎子道。
“希望他快點醒來,不然這個蘋果又要我自己吃了。”
看着吳邪将張起靈沒受傷的那只手放進被子裏,給他掖好被子。那眼神竟然有點……溫柔?
MMD.同人不同命啊,啞巴好福氣。黑瞎子不禁感嘆。
啞巴還擔心啥,就這情根深種的樣子,簡直是非他不嫁啊……
瞎子看吳邪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突然發現自己長的是燈泡形狀的。
“小三爺,我還有事,先走了,好好照顧小啞巴。他現在很虛弱,醒來後別讓他太勞累,MUA~~”
吳邪“嗯”了一聲。
病房門關上了,隔壁床的女人去上廁所了。房間裏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床頭的陶罐裏雛菊花開得正盛,淡淡的暖黃映的白色的病房也多了幾絲生機。午後薄薄的日光如金鱗在窗臺上流動着。
一根手指輕輕劃過他蒼白的臉,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流連,撫過他秀挺的眉峰,眼皮,鼻梁,然後停在毫無血色的唇上,睫毛動了動。
吳邪遲疑了一下,看看周圍,俯下身,輕吻了吻他額頭,小心而慎重,包含着吳邪對張起靈的所有珍惜。
眼睛緊閉的人沒有做出回應。
女人高舉着點滴躺回到床上。看着隔壁的兩個少年。坐在床上的那個注視着他,手指撥開他長而密的劉海,指腹輕輕摩挲着他臉頰。
張起靈醒了,發現手已經被固定好了,傷口也被處理了,動了一下,發現渾身都疼得很。就看着趴在他床邊睡得一床哈喇子的吳邪發愣。
睡夢中的吳邪睡得仍不踏實,英氣的眉頭緊緊皺起,抿着嘴的樣子像個小孩。
張起靈拉過吳邪的手,手指一根一根地扣進他的指縫,輕輕拍着他的背。樣子倒有點像哄小孩。
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覺得他是一個男人,光芒萬丈,堅不可摧;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覺得他是一個小孩子。永遠需要你來疼。
睡夢中的吳邪,他的表情非常糾結,似乎做了什麽噩夢。
張起靈朝吳邪看過去,吳邪緊閉着雙眼,還在喃喃自語。他彎下身子,聽他在說什麽。只聽他輕輕道:
“別……走……”
眼淚順着他的臉頰流了下來,滴到白色的床單上。
印象中,他從未看到吳邪哭的樣子,即使是在考砸的時候,他也蓋住了自己的臉。
張起靈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背脊上輕輕撫摸,道:“沒事了。”
伴随着平穩的聲線,吳邪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安然睡去。
吳邪夢見了軍訓的時候。高一的軍訓由于H1N1推遲到了高二。
他的記憶仿佛又回到了沙石地的訓練場上,正午毒辣的大太陽,古銅膚色臉部肌肉兇悍的教官,可望而不可即的翠綠樹蔭和冒着冰氣的冰鎮飲料,汗味沖天的理科班,一天可以濕五遍的迷彩服,戰鬥般的洗澡,一排排踢得筆直的、卻找到機會就往下溜的腿……
還有,南國的熱風中,站得筆直、英姿飒爽的張起靈。
“第四排排頭!”教官面目猙獰地對他吼道。
吳邪愣了一下,額頭冒出一滴冷汗,立正,轉身,靠腿,“到!”
“不夠大聲!”
“到!”
“中午沒吃飯嗎!”
“到!!!”
最後那一聲幾乎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氣,一聲嚎出來吳邪差點沒逼得眼冒金星。
“聲音不錯。閱兵式你喊了。”教官滿意地道。
“教官……”
“你忘了報告!”
“報告教官!不是我不爺們,而是我覺得這個任務由肺活量特大特有爆發力的王胖子同學擔任更為合适,我這都是為了大局着想……”
“天真!我今晚上壓死你!”胖子壓低聲音怒吼,班裏響起了一片低低的笑聲。吳邪也忍着笑,肩膀一直抖。然而很顯然教官很顧全大局。
“王凱旋,出列!”
“到!!!”胖子一聲虎嘯,周圍的樹都抖了抖。
……
“張起靈,”教官道,“你來示範一下旗步。”
張起靈點點頭,走到衆人面前,一踢腿,一條腿筆直,擡在空中一動不動。
他目視前方,脊背挺直,肩寬腰窄,姿勢标準,動作幹脆利落,配着普通的迷彩,居然有點兒軍官的範兒。夕陽西沉一點烏金的光在他肩頭。
這時吳邪和衆位女生一起由衷感嘆:好帥……
只是女生們是花癡,而吳邪則是對強者的一種天生的向往。其實軍訓的時候,大家都泥頭泥臉,誰看得出來誰長什麽樣,張起靈頂多也就是相貌清秀點罷了。但是那人的眼神太特別,他第一次見就被觸動。
越好奇越關注,越關注越造孽。
那是一種漠然的眼神。可以用任何一種無邊無際的東西來形容。山岚,風雲,寧靜的大海……也許更貼切的是風。風是不會為任何人停留的。
他在大漠日色昏裏靜靜地走過,留下一個堅韌而孤獨的背影,卻不會為你而停。直到你在流沙裏逐漸啞掉了聲音。
因此,能進入他的眼中,何其幸運。
能夠蒙他青睐,何其幸運。
中場休息時鬧哄哄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聊天、讨論。吳邪已經拿着水杯和胖子老癢等人侃天侃地,說得口沫四濺比相聲還熱鬧。前面的張起靈一個人在發着呆。
吳邪一向見不得別人落單,于是他湊過去友好地道:“我叫吳邪,你是……不好意思,張……張什麽來着?”
過了會兒,張起靈淡淡地道:“張起靈。”
……
在後來的日子裏,這一幕吳邪回想過很多次。他本來應該不記得這些細節的。可能一開始他對張起靈就有點在意。
張起靈屬于那種……挺有禮貌但是多餘的話從來不說一句的。天生的寡言,非常難混熟。吳邪覺得有點冷場,也就摸摸鼻子不再說了。
……
後來在白霧缭繞的公共浴室……他正在沖沐浴露,張起靈就這樣什麽都沒穿,大大咧咧地走過來——他當然什麽都沒穿,穿了才是有病。不過吳邪望了望他,就掉轉過腦袋,感覺一頭熱血都湧到頭上,鼻子裏一股熱流。
吳邪洗了人生中最戰鬥的一個澡,立馬關掉水龍頭,背過身對着他,浴巾圍在腰間沖了出去,來到休息室裏穿衣服,不敢讓人發現。
他的人一半浸在震驚中,一半卻已然冷下來了——那是瞬間涼透了,一種徹骨的心寒。他來到洗手間單間裏。
當手撫上他那活兒的時候,一種鋪天蓋地的絕望席卷了他。
……
晚上睡的大通鋪,卧室裏唯一的光源是來自外面幽幽的探視燈光。胖子和潘子的呼嚕聲此起彼伏,空氣裏還彌漫着汗味和濕漉漉的鞋襪味兒。正常人這麽折騰下來早身體散架睡得人事不知了,可能是很少離開家,他有些興奮。
周圍沒有什麽建築物,只有一望無際的訓練場,因此天上星星反而更大更亮些,映照着空無一人的平地。
冷風嗖嗖的,吳邪打了個冷顫,突然想到教官那“如果被發現還沒睡就要罰跑十圈”的威脅,只好躺下合目醞釀。但是卧室裏任何聲響都變得放大而細微了起來。
跟他隔了兩個鋪位的人翻了個身,嘆了口氣面對着牆。
他知道這面牆,有什麽好看的,那上面的內容,潦草雜亂的連環畫,畫得醜的要死,卻偏偏神形兼備,簡直是現代版的春宮圖。每晚睡前洗完澡的濕胖子必然要一邊冒着從澡堂裏帶來的熱氣,一邊神氣活現地向他們解釋活色生香的春宮圖,各種黃段子笑話,上一屆上上屆學長留下來的寶貴精神財富……
難道張起靈其實是個僞君子?吳邪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樂不可支,差點漏出笑聲。
但是他覺得,張起靈那種性格氣質的人,就算看着春宮圖,目光也是穿過春宮圖,抵達遙遠的遠方。額,這就是所謂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在這個離開家的夜晚裏,他會想什麽呢?
……
晚上睡覺前有人交談、走來走去,漱口杯放得叮當響。吳邪和幾個人一起在廁所裏叼着煙,廁所裏充斥着汗水味外加烏煙瘴氣。他往卧室裏面瞅了一眼。
胖子的大拖鞋還在地板上拖來拖去,發出趿拉趿拉的聲響,一踩一灘水。
那個年輕人已經整整齊齊地平躺在床上,藍色兜帽衫鋪在身下,硬把頂上的床板看出了一種眺望星空的感覺。
這種吵鬧一直延續到熄燈後,所以對于被抓起來罰站這件事,吳邪和他的小夥伴們并不感到意外。看着兇神惡煞的教官默默地在心裏嘆了口氣,就磨磨蹭蹭哈欠連天地起來走出宿舍門。一排站定,閉目養神。
張起靈當然沒有被抓出來。
“直起背!挺胸擡頭!目視前方!”教官提醒道。
站了一段時間,小花頭已然點到老癢身上,胖子又換了個姿勢站着,又彎下腰去拍蚊子,潘子面無表情地直視着前方。
過會兒小花醒了過來,道:“不讓咱們睡也不讓他們睡!”
他們在夜空中對着女生宿舍大唱起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把妹把營歸……”
于是又加了二十分鐘。
解雨臣已經将他會的歌曲都輪了一遍,胖子和潘子相依靠着快睡死了。老癢在算他的論壇積分,一根青銅樹枝,兩根青銅樹枝……
吳邪沒有羊可以數,在這個離開家的夜裏,他只能不斷地想他,再想他。
夢境變化了……,遮天蔽日的雨林,風雪悠悠的雪山,唯一相同的是身邊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的陪伴。
刻骨的悲傷從毛孔中透了出來。當他看到那個昏暗的古樓裏,安靜地蜷縮在衣服堆裏的年輕人。
眼望着衣服堆裏蒼白孱弱的臉,他卻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死了?這種透入骨髓的悲傷究竟是為何?他是誰?他又是誰?他們在哪裏?……
大風刮過的明滅的時空裏,他努力地想抓住一點記憶。
“張起靈。”
是了,他叫張起靈。
他們曾經有過一些約定。他不知道這算不算誓言。
……
漫入耳廓的大雨聲漸漸遠去。他看見張起靈沉默地坐在牆角,渾身都是淤青和傷,似乎在泥裏滾過似的。他靜靜地走過去,想碰碰他,又想哭又想笑。突然,背景變成了碧綠的玉色。
張起靈擡起頭看着他,好似是笑了笑,嘴唇一張一合,聲音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發出來的。
“還好……我沒有害死你。”
吳邪有些不懂這個人。他的聲音沒有一點起伏,說的卻是如此驚心動魄的內容。他很少笑,只有在生離死別的時候,會顯露出那麽一點點的眷戀。但是在他笑過之後,那裏面的意味他再也無法探尋了。
……
最後,所有的畫面歸結于長白山的悠悠風雪,那一年,他和他的背影如此蒼老和疲憊。幾乎要被風雪融化。
夢裏的吳邪出乎意料地安靜。沉默地看張起靈生火,看他搭帳篷,看他打包行李。只是自顧自地狠狠抽着煙。一直到張起靈将他從雪崩中拉出時,他的态度都是很冷靜的。
他們仍然是沉默。連吳邪都不再說話了。就像是在演默劇。他們向離雪線更遠的地方走去。
當他在風雪的夜裏醒來時,滿耳只聽到呼呼的風聲。張起靈背着登山包消失在雪山中的孤獨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他那時看上去沉默而冷靜,但是那個人是挽留不了的,他是如此地堅定和冷酷。他內心裏最真實的願望,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迎着呼嘯的雪風,直到最後也沒能說出口。
……
那就是,
別走。
“別走……”吳邪含混地喃喃道。最後如同被刺了一下地驚醒了,直起身時發現一邊肩膀都酸麻了,引得他“哎呦”一聲。朝下一看,床單上流了一灘哈喇子。
真尴尬,還好小哥沒醒……咦。
擡頭便見到一雙淡靜的眼睛。
吳邪如見鬼般地道:“小、小哥你醒了?”
看到他流了一床口水,會不會反身一腳把他踢到牆上?……等等,他現在沒有這個能力吧。
張起靈轉而去看天花板,沒說話。
吳邪湊過去,這裏摸摸那裏掐掐看他好得怎麽樣了。
“醫生說,弄不好的話,那手可能會受點影響……你以後彈鋼琴……”
聽到他又緊張又自責的語氣,張起靈收回了目光,淡淡地看他一眼,道:“沒關系。”
“哈?那什麽有關系?”吳邪氣得笑了。
自從張起靈醒來開始他就憋着一股氣,雖然他沒資格責怪張起靈,不過……
他還是忍不住一拳打向他的床頭。
“你知不知道王八邱是什麽人?”
吳邪渾身散發着怒氣,激得他發抖。
“他只是沒跟你計較,如果計較了會怎麽樣?……”
“你他媽怎麽可以自己一個人去了!拜托你把自己當回事好不好!你是有血肉會受傷會死的人啊!你總是這個也不在乎,那個也不在乎,你到底在乎什麽?”
吳邪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哀傷:
“你的一生之中,難道就沒有任何的留戀嗎?!”
什麽都不在乎,肯定是因為,不曾得到。
你這樣,讓我感覺很心疼。
……
吳邪閉了閉眼睛,沉痛地道:“你要是出了意外……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你。”
他這才發現自己離張起靈的臉很近,呼吸都噴灑到他的臉上,張起靈看得太久了,他都以為自己臉上長了什麽東西。
怒氣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尴尬。
“額,那個……小哥,我身後有什麽怪物嗎?”
張起靈搖搖頭,仍然就那麽看着他,淡靜而漆黑的眼睛裏一閃而逝的溫柔,吳邪甚至疑心自己看錯了。
條件反射地,他開始慢慢朝後退,然而微涼的手指已然拂到他的臉。
張起靈輕輕地吐出一個字:
“……你。”
額,他在說什麽啊?……
吳邪陷入了困惑。
電光火石間,他把上下文聯系了一下:
“你總是這個也不在乎,那個也不在乎,那你到底在乎什麽?”
“你的一生之中,難道就沒有任何的留戀嗎?!”
“……你。”
張起靈沉默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