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渡生
此次五宗盟會,在衆人高高低低的議論中收了場。
徐平襄起先可沒想過會有一次盟會如此沸反盈天。
他平日很少大聲說話,今日卻擡高音量說了不止一次的肅靜,嗓子都頗有些不适。
各仙門再寒暄幾句,便自女神石像的指端禦劍起行,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飄逸的氣浪。
臨走時澹臺羽還過來朝他打了聲招呼,陸澄陽見他神色如常,想來是早已從那傀儡之術中恢複了。
陸澄陽又同澹臺珩對視了一眼,卻發現他神情十足怪異。
若不是對澹臺珩又傳來道傳音符,陸澄陽會覺得他也被傀儡術縱了。
傳音符中澹臺珩道:“你是不是早就招了?”
陸澄陽不明所以,一臉疑惑地望向澹臺珩。
短暫的時間不足以他反問回去,陸澄陽只搖搖頭。
周無憂見他莫名其妙搖頭,道:“裴師弟,你怎麽了,可是頭有什麽不适?”
陸澄陽道:“沒什麽,師兄,咱們走吧。”
程不疑道:“裴師弟如今可是閣主的道侶,能有什麽事。”
于是澹臺羽又接了一嘴道:“我就說裴兄定是飛黃騰達之人。”
陸澄陽險些一個趔趄一頭栽到石像的指縫裏去,還是周無憂将他扶住的。
他這時候猛一驚醒,大概知道澹臺珩說的是什麽意思了。
所謂的招了,便是說謝璟知道他就是陸藏。
不過這個說辭……簡直就像是他在認罪似的。
複又望向周無憂,陸澄陽倒真有種“兒子大了”的滄桑之感。
當初那個亂喊爹爹的小孩忽然就變成了如今審慎有度的少年郎了。
謝璟在前方同雲慧曉正說着什麽,一陣子後雲慧曉忽然走過來沖他這個“後輩”笑笑說:“小淼淼,近來遇上不少事,可想去揚城南郡游覽一番?”
先前去揚城,主要是為了從黑場中找到太陰幽熒,未來得及也沒那個心思飽覽其間風景。
陸澄陽早年早就看得差不多了,也并未有太大興致,禮貌問道:“全憑閣主安排。”
倒是沒出過遠門的周無憂和程不疑,頗有些期待。
未待謝璟道什麽,雲慧曉便下了定論:“好了,思庭,既然弟子們都想去,那就不容得你拒絕了。近來多有勞碌,是該放松放松了。”
陸澄陽看得出,因為血蠱背後之人遲遲未露其面,謝璟其實比他更沒有那個興致。
不過雲慧曉說完之後,謝璟也并未明言拒絕,只道:“那便去揚城。”
徐平襄甫一從議事臺處安排好後續事宜出來,正巧聽到了“放松”二字,不無豔羨道:“還是慧曉會玩啊,剛得閑便想到游覽去了。”
澹臺珩這時候道:“還不是想借着帶後輩的理由偷閑。”
雲慧曉笑笑:“說什麽大實話呢,留點面子。你要不一道來啊,妹夫?”
澹臺珩果斷拒絕:“不了,比不得你,宗內還有些事,脫不開身。”
陸澄陽沒來得及問澹臺珩那匠師的事情,心想着他所說的宗內之事大概就是這件事。
這時沐隐府弟子也紛紛離開議事臺,邱獻之提醒了徐平襄一句:“徐堂主可要記得驗明那蠱蟲之事。”
徐平襄客客氣氣地應道:“這是自然。邱府主慢走。”
邱獻之輕應了聲:“再會。”
目光卻仍多瞟了陸澄陽一眼。
陸澄陽始終覺得這不善之意足以化成刀子将他捅上一捅。
邱獻之的眼神真是那麽毒辣的麽?
陸澄陽不敢同邱獻之對視太久,立馬收回了目光。
今日看來,五宗相處模式的确格外奇怪,一致對外時候十分合作,稍有平息之時又會牽涉到當年恩怨。
澹臺珩和澹臺羽告辭後便禦萬策離開了神嶺,謝璟以及陸澄陽一行便随雲慧曉乘機關鳳凰朝揚城而去。
——
揚城南郡,同天允山山界相接,離拂海明月莊也不遠,山清水秀,向來為文人墨客所喜。
夜來燈火如織,縱橫水面映着參差光影,宛然是幅流光畫卷。
陸澄陽想起從前方入不鳴閣不久,跟随溱雲子出游的時候也來過此處,那時候溱雲子便租了一葉扁舟,施了個小仙法便躺在上面睡覺。
誰知那小舟漂行不久,忽然定在了水心,一動不動。
陸澄陽心覺奇怪,便朝水面一望,只見自己的臉映照其上,卻做着不一樣的表情。
這張面朝他銀瘆瘆地笑着,陸澄陽一驚,差點兒向後仰去。
他那時候還不知道這樣潛伏在水中的易容水鬼。
這類水鬼最喜化作他人模樣,化滿了一千張的時候,便可進階為千面鬼,可在陸上行動。
不過能攢滿這麽多張人面的,是少之又少。在他們露面不久,不是被修士渡化便是自行消散。
所以這千面鬼也沒有什麽殺傷力,頂多也只會吓唬吓唬人。
陸澄陽雖然被吓了一小跳,可奈何膽子不小,穩住身形之後便鎮靜下來,然後試着化出枚符箓,打在了那水鬼面上。
可那水鬼在水中待慣了,游移十足靈活,這一張符箓只拍了個空。
陸澄陽察覺出那水鬼的動向,一連拍去數道符箓,準備截住這水鬼的退路。
誰知這些符箓還是通通只擦到了水面的影子上,未能定住那水鬼,倒是炸出了無數道水花和漣漪。
溱雲子這時候終于被驚醒。
他一醒來,就看見陸澄陽打出了無數道符箓,小舟也被震得一晃一晃。
溱雲子一手撐住舟身,一邊起了身,連道:“停停停!”
陸澄陽道:“這水中有鬼!”
溱雲子這才抛出一張“善人绫”至水中,不一會兒水中那原本歡快逃竄的水鬼便被套住了,掙紮卻無果。
陸澄陽定睛一看,原來這小水鬼只是團藍幽幽的東西。
“這并非邪祟,只是些魂靈罷了,只消渡化便好。”
溱雲子默念一訣,只見那藍色的魂靈慢慢化作了幾縷燈光,最終似融進了南郡的叢叢燈火中。
然後溱雲子收回了善人绫,同陸澄陽再詳細解釋了一遍這水鬼。
陸澄陽聽罷,問:“那為何這水鬼要化作他人的樣子?”
溱雲子答道:“那自然是因為忘記了自己的臉,所以便在人海中尋覓。”
“奇怪。”
陸澄陽望着水面,吐出這二字。
溱雲子反問:“奇怪什麽?”
陸澄陽擡起如同黑曜石一般明亮的雙眼:“老頭兒,魂靈既然都忘記了自己的臉了,竟還記得自己該有張臉,唯一的執念竟然只是這個。”
溱雲子道:“哪裏有什麽奇怪,凡是有形的魂靈,都會如此。”
“世人皆有執念,魂靈也是如此。”
陸澄陽問:“那老頭兒你呢,也有什麽執念嗎?”
溱雲子敲了下他的頭,道:“說了很多次了,不要叫老頭兒。”
陸澄陽連連應了是,改了口追問:“師尊有什麽執念?”
溱雲子忽而無奈嘆了口氣道:“哪裏有什麽執念,不過是有些普通願望罷了?”
“可是飛升成仙?”
溱雲子搖頭,道:“這可不是什麽小願望。罷了,同你說了也沒用。”
陸澄陽一個勁兒地纏問,奈何溱雲子不動如山,牙縫裏應是不再蹦半個字了。
——
“師尊,聽聞此地常有水鬼,不知都是些什麽樣的?”
周無憂站在畫舫頭上,望着水面,忽然想起了揚城聞名的水鬼一出。
這倒不是不鳴閣中會講的東西,只是他偶然看到的民間畫集中有,印象尤為深刻。
謝璟道:“不盡是邪祟,有的只是潛在水底,淺嘗人息;有的因生前執念,或會作亂。”
雲慧曉接上話來:“有阻船行進,致人溺亡的,也有類特別的,會化作行經此處的人的模樣,化到一千張的時候,就可以不依水而生了。”
程不疑此前也未聽聞還有這等水鬼,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話本子裏常有千面水鬼一說。”
“話本所說,取材也是真的。”雲慧曉道,“不過好像許多年沒見過那千面水鬼了。欸,思庭,你見過沒?”
謝璟只淡淡應道:“見過。”
雲慧曉道:“那怪不得,你既然見過,定是渡化了不少,怪不得少見了。”
陸澄陽專心致志地吃着此地仙門特植的稀缺櫻桃,不出半刻便消去了半籃。
果子吃了些,他沒來由地忽然想喝些酒。
聽聞雲慧曉忽提及那千面水鬼,陸澄陽下意識地朝水面望了一眼。
這畫舫是雲慧曉特地賃下供他們一行游覽的,靠的是一點靈力行于水面,速度極緩。
此時水面只倒映着兩岸歌樓的夜燈,一派流光溢彩。
忽而一絹手帕掃過陸澄陽的側臉,他擡眼一望,只見相錯而過的一艘畫舫上幾個明豔女子正朝他笑着。
那手持絹帕的粉衫女子道:“小公子長得可真俊俏,可要來姐姐畫舫上坐坐?”
未待陸澄陽回答,一旁的謝璟便截了話:“不必。”
那些女子本就是玩笑,聽到這話也全然不生氣,還繼續笑語盈盈道:“那小公子長大些再來吧。”
這是活把陸澄陽當做被嚴格管教的後生了。
陸澄陽收回張望的腦袋,重新坐在原來的位置,一手撐着下巴,繼續食着另外半籃的櫻桃,對謝璟道:“放心吧閣主,我不會随便同生人胡亂說話的。”
謝璟這時候坐在他對面,輕應了他一聲。
陸澄陽此時忽覺得這“裴淼淼”的殼子實在是萬分不好用了。
畢竟,現在讨一杯酒實在是太不容易,比不得從前,謝璟管不着,鶴聞子不好管,而溱雲子更是自己做不了表率,也不想管他。
自雲慧曉提出要來揚城以來,謝璟除了方才同周無憂說了兩句,其餘時候也不怎麽說話,大抵是不怎麽喜歡這地方。
陸澄陽隐約記得,從前游過九城,随口還跟謝璟提及過各地景致,其中就包括了這揚城南郡的一方夜景燈煌。
謝璟從前也不怎麽出遠門,後來繼任閣主之後該是也四處看過,估計眼前的一切也不足以吸引他的目光了。
“閣主。”陸澄陽道,“先前的道侶一說……可否收回去?”
謝璟卻也同他一樣一手撐起了下颔,道:“為何?”
陸澄陽差點兒沒反問回去。
這難道不是明擺着的事情麽?
先前他本以為謝璟只是為了回堵邱獻之的話,誰知後來竟然事态真的越來越歪了。
何況謝璟竟然還明言承認,令陸澄陽現在懷疑真正的謝璟是不是還魂到別的什麽殼子上了。
陸澄陽一時沒回答,謝璟便又問:“你不願意?”
“弟子不敢。”
這哪敢有什麽不願意,估計許多人求都求不來。
不過謝璟真喜歡“裴淼淼”這樣的?
恰在此時,陸澄陽忽然聞見一陣愈加濃烈的酒香,只見雲慧曉忽然掀了船簾進來,手中正拎着個酒壺。
“思庭,喝一杯呗。”
雲慧曉道,然後目光落在了陸澄陽身上,笑意越加深了。
“小淼淼也一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