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40年秋
綠色銅護套屋頂之下,是一座巴西利卡格局的舞廳,燈光璀璨,拱券高聳,中間一層煙霧缭繞,宛如這人造天地之間稀薄的雲層,再往下看,才是攢動的人群。
夜已經深了,鐘欣愉還在跳舞,和着爵士樂的節奏,一次又一次被卷入舞池的中心,再向着邊沿漂搖而去。
一首狐步,一首快步,而後必有一首華爾茲,是此地多年不變的規矩。除此之外,還有斯滕格斯雞尾酒,穿燕尾服的東歐琴師,一口白牙的黑人歌手和染成金發的俄國舞女。
坐船回國不過一個禮拜,她每晚都會到這裏來,身邊的男伴有外國銀行的高級職員,也有字林西報的記者。有的是與她同船來的,也有的是到了上海之後才結識的,但他們都對她的來路和企圖心知肚明——為了謀一份差使,或者釣一個夫婿,甚至不是真的差事,真的夫婿,也不要緊。
像她這樣的女人——他們都聽得出來她英文講得很好,舉止與體态無可挑剔,但又不可能不注意到她的高跟鞋有磨損的痕跡,旗袍穿來穿去總是那兩件,有些疲态了——她顯然讀過書,但沒有財産,沒有家世,看年紀,早就錯過了大衆觀念裏适合結婚的機會,大約已經上過男人的當,而且不止一次。在眼下這樣的年月,她最好的出路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喧沸的音樂和談笑聲後面,隐約傳來的飛機引擎的嗡鳴。鐘欣愉回頭朝窗口望去,發現周圍的人都仿若未聞,繼續跳舞,繼續飲酒聊天。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林翼。
不确定他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只跟她隔着幾張圓桌,和兩個西僑坐在一起,右手指間夾着一支香煙,身上穿的禮服西裝一看就是量體定制的貴重貨色,前襟襯衣雪白,熨得筋骨分明,領口翻出兩個尖角,下面是飽滿的白緞子領結,就連袖扣都是整粒阿斯特切割的方鑽。身邊的女伴穿一件石青色緞子禮服,香肩半露,面孔極美,一頭金發褪出一點點黑色的發根,看起來像是混血舞女。
但他沒有朝她這裏望過來,一秒鐘也沒有。
她在心裏估算着他不曾注意到她的可能,卻也知道在林翼身上幾乎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敏銳,是身為一個職業騙子的基本素質。哪怕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只消叫他看一眼,就全都記在心裏了,甚至包括每一處不起眼的細節。更何況這裏是他慣常混跡的地方。
而在那一瞬,她似乎也變身成了一個和他一樣的人,将那潦草的一瞥在腦中刻下極致精細的印象,以至于轉身過來之後,仍在默默檢閱。
多年未見,他們都不是從前未經世事的樣子了,尤其是他。顯然發了財,比她離開的時候更甚。他篤定地坐在那裏,低聲與鄰座交談,吸煙的動作坦然而松弛,面孔時而沉在一團白色的煙霧後面,隐顯莫測。
神思飄遠了,又被飛機的盤旋聲帶回此刻。那聲音聽起來比方才更近,簡直就是貼着他們的頭頂飛行。跳舞廳的彈簧地板随之共振,有人叫起來。她起初以為那是驚叫,後來才意識到竟然是歡呼。人們紛紛起身,湧向露臺。一衆西崽默契神會地打開整排的落地窗,好像是要招待他們去看焰火。
鐘欣愉跟着其他人走出去,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眺望,只見遠近幾組日軍的戰機正編隊掠過。
有位紳士看到她,好心挪開一個位置,讓她站到露臺的黑色鑄鐵欄杆邊上。她輕聲致謝,為了這個絕佳的觀景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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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1940 年的深秋,夜風自黃浦江上撲面吹來,濕冷中帶着淡淡的腥氣。頭頂的天空是深藍色的,靠近城市天際線的地方卻泛着詭異的緋紅,是因為租界這一邊繁華的燈火。北面的華界和江對岸的浦東沉在一片黑寂當中。
“用這個看吧”有人在她身後道。
時隔多年,鐘欣愉發現自己一點都沒忘記這個聲音,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林翼。
她低頭,看到他的手,指甲修得極好,潤澤而潔淨,不知從哪裏拿來一副看戲用的望遠鏡,鏡筒是象牙做的,鑲金手柄,遞到她身側,将觸未觸。
鐘欣愉想,也許應該表現出一點久別重逢的驚訝。但她太知道自己,也太知道林翼,無論做什麽都是徒勞的,于是只是伸手接過來,放到眼前。
焦距不對,視野裏一片模糊的黑暗,什麽都看不到。
她慢慢轉動鏡筒,畫面逐漸變得清晰,卻沒有對着天上的機群,而是城市北面的蘇州河。
河水還是像從前一樣靜靜流淌,在夜色下泛着黑色油脂一般的幽瀾。河對岸是密密仄仄低矮的建築,此時不見一點光亮。不知是因為宵禁和燈火管制,還是徹底沒有人住在那裏了。只有當憲兵隊的探照燈掃過,才勉強辨得出坍塌的部分,像是某處被廢棄千年的遺跡。
她知道,戰線已經推到距離這裏很遠很遠的地方,自己曾經讀書的江灣已是一片廢墟,《時代雜志》封面上那個哭泣的孩子肯定也不在南市的車站裏了,傳說中浦東那邊焚燒屍體的大火早就熄滅,空氣裏不會再有硝煙或者火葬場的味道。但哪怕是這樣,她還是需要竭力控制着自己,才能表現得和周圍的人一樣。
“是零式!”上一支舞的舞伴在不遠處興奮地宣告,從幾個朋友手裏接過鈔票。
還有她認識的那個記者,正看着手表,在一個小本子上記下時間地點。這或許會成為明天英文報紙上一則不起眼的新聞,說日軍正往某地調撥戰機。
“他們在打賭,零式,三菱,還是中島隼。”林翼對她說。
她怔了怔才反應過來,這是在給她解釋他們的游戲,看誰能只聽引擎聲音猜對飛機的型號。
“你也下注了麽”她反問,多少感覺有些不真實,多年之後,自己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只要有輸贏,都可以賭。”林翼在她身後笑了笑,氣息掃過她的臉頰。
鐘欣愉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說,也許是在提醒她,他不是個好人。
等了片刻,不再有飛機經過,觀衆逐漸散去,只有他們還站在原地。
時近午夜,戶外氣溫降下來。但到此地跳舞的女士都穿露肩的絲綢衣裙,鐘欣愉也差不多,旗袍及踝,一雙長腿于開衩間隐現,小飛袖亦遮不了多少肌膚,勻致健康的手臂露在外面,不至于太過直白,卻跟這季節不大相襯。
寂靜中,林翼的手撫上她的手臂。起初只是似有若無的觸碰,她沒有回避,他好像得了某種許可,就一直放在那裏。她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舞伴們也經常這樣做,她不會拒絕。
“你為什麽回來”他問。
“當然是為了賺鈔票。”她玩笑似地自嘲。
他捧場笑了一聲,顯然不信。
“畢業了,在那邊找不到事情做……”她低下頭解釋,聲音十分平靜,“這裏認得的人多,所以就回來了。”
“事情找到了嗎”他繼續問下去,沒有追究這“認得的人”裏面是否也包括他。
她笑,搖搖頭。
“剛才跟你跳舞的那個人,在麥加利銀行總處做事,”他朝舞廳裏望了一眼,揶揄着她,“你是留洋拿了學位回來的,他沒給你一個副理、襄理的做做嚒”
“現在這世道,我只求一個打字員的位子。”她也跟着笑起來,順着他說下去,心裏卻知道自己沒猜錯,他早就看到她了,甚至已經去打聽過她今夜的男伴。
而他忽然沉默,将她轉過來對着自己。這動作突如其來,但他們認得太久了,總歸是不同的。她并未覺得驚駭,只當他有什麽要緊的話要對她說。
但他只是看着她,開口叫她的名字:“欣愉。”
欣愉,他總是這樣叫她,從來如此。只是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就好像是一個問句,他在确定她還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眼神含義不明,也許是在嘲諷她曾經的驕傲和現在的堕落,也許只是因為她說的話,他半句都不相信。
她于是果斷換了話題,像是突然想起來,敘舊似地問:“知微呢她還是跟你在一起吧”
他仍舊看着她,終于放了手,退開一步,從西裝口袋裏摸出銀煙盒,彈開簧扣,遞過來。她搖搖頭,沒有接,只是把那個精巧的望遠鏡還給他。
他折起來,放進口袋,手再沒有碰到她分毫,隔了一會兒才反問:“你怎麽知道她還跟我在一起呢”
是因為那張照片。她在華盛頓看到的那張照片。畫面在腦中回閃,卻不能說,現在還不行。她只是低下頭回答:“我想……你們總歸是在一起的。”
“是,”林翼望向遠處,點點頭,“她總歸是和我在一起的。”
“她好嗎”鐘欣愉問。
林翼側首看她,答:“她很好。”
但人在哪裏,在做什麽,他沒有往下說。鐘欣愉只好自己提出來:“我想見見她。”
“不是說,再也不見了嚒”他輕輕笑起來。
“這麽多年過去了……當時太年輕,太理想化,講話又太沖動。”她解釋,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回答,卻也發自肺腑。
他聽着,臉上帶着些探究似的,饒有興味的表情。
她以為他會拒絕,結果最後還是聽見他問:“你住在哪裏”
“南陽路,Nest House。”她報出地址。
“地方不錯,”他品評,頓了頓又問,“麥加利那個人的”
她應該感到冒犯,卻只是搖了搖頭,添上一句解釋:“是我在滬大滬江大學的一個女同學的公寓,我回國之後就借住在那裏了……”
他卻又好像不在意了,打斷她,很簡短地說:“我叫汽車送你回去。”
“我還有朋友在……”她想要婉拒。
他轉身要走,答非所問道:“這裏以後不要再來了。”
“那你叫我怎麽辦”她在他身後苦笑。
他沒有回頭,扔下一句話:“等我去找你。”
露臺上已經沒有其他人,鐘欣愉在原地怔了怔,這才跟着走進舞廳。
直到那一刻,她還是有種不甚真實的感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這裏等到了他,跟他說了話,盡管她最初就是為了這個來的。
西崽在她身後關上落地門,廳內溫軟的空氣、音樂、酒精、煙草、發蠟和香水的味道又瞬間包裹了她。
林翼站在落地窗邊與此地的經理講話,大約是在安排車子。他的那個混血女伴也過來了,石青色緞子禮服的背後開得很低,露出一副曼妙的蝴蝶骨。
“那個是誰呀”鐘欣愉聽到女伴這樣問,絲毫不避諱議論的對象就在兩步開外的地方。
又聽見林翼回答:“我妹妹。”
“什麽妹妹”女伴谑笑着求證,兩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白得久不見陽光的皮膚和紫紅色的蔻丹形成觸目的對比,“一個老頭子的那種,還是睡一張床的那種”
“你說呢”林翼反問,一口煙噴在女伴臉上,叼着香煙笑起來,眼中寒光一閃。
任憑是誰都品得出這一問一答中的情色意味,是他又一次在提醒她,他不是個好人。
但她不做評價,也不在乎。她就是為了他們而來的,林翼,還有知微。
她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成功,也不确定自己将會付出怎樣的代價,以及為之放棄的一切又是否值得。唯一可以肯定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她還是能在他臉上看到一點少年時的影子。尤其是他左邊眉角的一處缺損,那是一個淡淡的白色傷疤,昭示着過去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