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墳山路
那個時候,鐘欣愉住在墳山路。
北面是跑馬廳,南邊靠着洋泾浜。過了河就是法租界,連路名也要變一變。
公共租界這一段叫作 Cemetery Road,法租界那邊叫 Rue du Cimetière,一直通到法國公墓。墳山路的名字顯然也就是這麽來的。修路的時候,鹹豐皇帝還在位上,此地已是租界的邊緣,落郊得只見農田。給這條路起名的人便也不在乎吉利不吉利,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直到同治元年,租界擴張,跑馬廳西遷到這裏,附近熱鬧起來。沿路建起一大片石庫門房子,西洋規制,又帶着些江南民居的味道。才剛落成的時候大概也齊整過,粉牆黛瓦,橫平豎直,像一個個棋盤格子。
半個多世紀過去,建築本身逐漸頹圮,再加上住戶們随心所欲的改造,原本的瓦片屋頂與後加的油毛氈層層疊疊,形成枯黑的一片,又被時光扭曲了線條,膨脹開來,綿延不見盡頭。弄堂反而變得越來越細窄,阡陌般縱橫交錯,穿行其間,好像走迷宮一樣。
在這迷宮深處,有個門牌號碼标記着她曾經的家。
黑底白字的小木牌,上面寫着一百三十六號。牌子下面是兩扇斑駁的紅漆大門,推門進去原是一個小天井,後來房子分開出租,便改建成了公用的竈披間,窗口挂着冬天腌制的臘肉和熏魚,靠牆擺滿各家房客的煤球爐子,已經燒了幾十年,把四壁熏得黢黑。
再往裏是客堂間和後廂房,被隔成一戶,住着二房東一家老小。
樓梯擠在一角,僅容一個人通過,腳踩上去吱嘎作響。樓板和房梁也都是木頭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會突然爆出噼叭的一聲,就好像這房子活了,正偷偷舒展老舊的筋骨。
爬上二層,是終年不見陽光的走廊,通向前樓、後樓和亭子間。再往上,是加蓋出來三層閣。
每個房間都狹小得像鴿子籠,但也都分別住了人家。跑馬廳的馬夫,笑舞臺的賬房,附近旅店的侍應,各種人來來去去,南腔北調。哪家買了好菜,小孩挨了打,甚至夫妻床上動靜大一點,從來都不是秘密。
房子裏沒通水電,冷水要用鉛桶從弄堂口的公用水龍頭提過來,熱水則要去馬路對面的老虎竈,晚上點煤油燈照明,清早有人拉糞車來倒馬桶。
人住在那裏面,總感覺春天和秋天稍縱即逝,就好像細小的青草剛剛從彈格路的縫隙之間鑽出來,就已經被孩童們滾着鐵圈碾去了。記憶中盡是四面穿風、滴水成冰的隆冬,以及入夏之後從洋泾浜飛來覓食的蚊子。蚊帳是必定要有的,還有粘蠅紙和老鼠夾,床腿務必得記得塗上火油,防跳蚤和蜱蟲。
所有這些,鐘欣愉分毫都不曾忘記,卻還是覺得那裏很好。不是因為沒有其他地方給她做比較,而是她始終認為那就是家的樣子,唯一,且不可替代。
二樓的亭子間,十二尺長,十尺寬,裏面住着欣愉,知微,還有父親鐘慶年。
欣愉和知微總是穿一樣的衣服,梳一樣的頭發,每年農歷六月六一起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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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告訴她們,那是小貓小狗洗澡的日子。她小時候覺得有趣,每次聽到都會笑,時隔多年再回想起來,笑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爬上唇角。
或許有人會說,她們長得不大像。但欣愉覺得這講法不對,她和知微都是大眼睛,彎眉毛,下颌尖尖,頭發細柔,梳成兩個羊角辮,身上穿朝陽格子斜襟布衫和藍布褲子,腳上一雙小小的襻帶黑布鞋。
之所以讓人覺得不同,只是因為她們的性子不一樣。
比如早上起來紮了辮子,到了下半天,她的好端端還在,知微的一定散了。
再比如一起新做的衣裳,她的穿到短一截還是完好的,知微的一定會摔破,請弄堂口擺攤的縫窮婆婆綴補過好幾次。
從最早的記憶開始,她便是一個溫和到有些糊塗的孩子,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午睡起來還是在同一天,迷茫了很久,才讷讷地問:“為什麽有的日子醒過來要揩面吃早飯,有的日子卻不用”這問題引得父親勾起唇角,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而知微卻精力旺盛到好像不用睡覺。還是嬰兒的時候,她半夜鬧起來,吵醒一條弄堂的人。鄰所隔壁敲牆捅天花板抗議,鐘慶年只好把她抱出去,一路走到洋泾浜那裏去看船。後來大了一點,更沒有一刻消停的時候,一個眼睛不看見,就可能一個人跑到外面,拔了誰家小黃狗的毛,摔了誰家供的神仙牌位。欺負別的孩子,更是家常便飯,未必有多少惡意,只是喜歡那麽做而已。
有一次,知微咬了欣愉一口,在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破了皮,滲出血珠。
欣愉哭起來。知微卻懵然無覺,不曉得她為什麽要哭,哄她說:“我咬你,是因為喜歡你呀。”還伸出手指蘸了她的眼淚,放到嘴裏嘗味道。
父親教訓知微,知微無動于衷。
鄰居家的老人說:“小孩子是要打的,打個幾回,她就明白了。”
但就算鐘慶年威脅要打,知微也不求饒,只是眨眼看着他,好像算準了他下不了手。
結果還是真是這樣。才三歲多的女孩子,剛到他大腿一半那麽高,臉還沒有他的巴掌大。鐘慶年打不下去,對欣愉說:“你咬還她一口。”
欣愉愣愣地不動。知微倒是很大方,一條手臂伸過來,送到她嘴巴旁邊,随便她咬。
欣愉看看知微,又看看父親,輕聲道:“可是她會疼啊……”
鐘慶年聽得苦笑,也覺得自己荒唐。他是真的不會教孩子,每到這種時候總是自覺笨嘴拙舌,只好耐住脾氣,蹲下來跟知微講道理:“你記着今天欣愉是怎麽說的,你咬了別人,別人會疼啊。以後不可以,聽到了沒有”
知微點頭,很乖巧的樣子,直到下一次。
那時,弄堂裏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專門替鄰所隔壁看孩子,混在一起吃口飯,掙幾塊錢零用。
欣愉和知微在這些人手中輾轉得最多,因為她們沒有母親,父親又是做巡捕的,白天在外面晃一整天,有時夜裏還要值班巡更。
最早是一個是常熟人,稱呼“好婆”,喚她們作“小細娘”,把她們帶到滿周歲。後來好婆跟着家裏人搬走,便又換了一個寧波人,稱呼“阿娘”,叫她們“囡囡”。
帶她們最久的是一個從蕭紹地方來的女人,背微駝,有一雙很大的手,讓她們喊她“娘娘”,總之也是方言裏祖母的意思,每天管她們兩餐飯,幫她們梳頭洗澡,不過終歸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也不那麽用心,總是一早把一幫孩子放出去,在石庫門弄堂裏玩,等吃飯再叫回來。
有時候,娘娘也會給她們講故事,因為不識字,說來說去都是紹興蓮花落裏的那一些。
比如《天仙配》,說放牛郎董永養着一頭牛,待它很好。而這頭牛,其實是天牛星下凡,想要報答董永,給他娶個媳婦。有一天,七仙女從天宮飛下來,在河邊脫了衣服洗澡。牛告訴董永,叫他偷偷拿走一件。最後一個出浴的織女找不到衣服,沒辦法飛回天上去,只好留下來嫁給他為妻。
欣愉聽着,隐隐覺得這件事不對。旁邊知微已經喊起來:“仙女快快作法,剝了他的皮!”
“瞎講八講!”娘娘罵她,但攔不住其他孩子都跟着起哄,一時間好像打翻了田雞籠。
還有門口的洋泾浜,那時正在填河修路,水被抽走,露出黑臭的河床,偶有陳年死屍被挖出來,附近許多人去軋鬧猛。
娘娘又怕又想看,拖着幾個小孩,在人群裏聽別人閑話。有人說,合撲的是男人,朝天的是女人,氽江浮屍都是這樣的。
一個不留神,知微已經甩掉他們,擠到最前面去了。
娘娘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她,氣得啊噗啊噗。知微偏還要講,說那不是氽江浮屍,是沉下去埋在泥裏的,挖出來只剩下骨頭了,眼睛是兩個黑窟窿,那麽老大。
她用手指比出兩個圈,放到娘娘臉上。
娘娘吓得閉眼,打掉她的手,嘴裏念阿彌陀佛,又說:“小娘皮真是槍斃鬼的料作!”
從那時起,娘娘就不喜歡知微,總說這小娘皮皮得無天野地,每次看見她作怪就要叫:尋死啊要死咯!
知微也不喜歡娘娘,總是跟父親講,不要到娘娘那裏去了。
但欣愉和她當時年紀幼小,如果沒有人帶,每天到哪裏去吃飯,誰給她們梳頭洗澡,都是問題。
畢竟鐘慶年還要去路上巡邏,掙每個月十四塊銀元的薪俸。除去房租七塊,還有給娘娘的三塊錢報酬,餘下四塊大洋供日常開支,買米,買菜,買肥皂,火柴,煤餅煤油……
雖然家裏人口少,最要緊的大米不過每個月三鬥。但有孩子就是這樣,不是這個月鞋子小了,就是下個月衣服破了,要麽忽然生了病,咳嗽咳得水米不進,發燒燒到燙手,半夜裏抱出去,一路走到醫生那裏,要買藥,要付診費。總之一年到頭沒有停歇,一塊錢都攢不下來。
那幾年,鐘慶年在巡捕房一直混得不得意。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因為辦壞了一件要緊的案子,被貶黜到這裏來的——洋泾浜邊上的三不管地帶,當時上海灘最亂的地方。小偷、強盜、癟三雲集,英租界和法租界的幫派最喜歡在這裏火拼,還有跑馬廳,這時候也已經開始賣馬票給中國人,一年春夏兩季開賽,便又有無數賭徒湧來。
這一片的巡捕,整日就在這些人中間追來逐去。
尤其是他。
在此地混跡的小癟三都已經認得他,知道警號 587 的這一位家裏沒有女人,每天都要去八仙橋菜場買菜。他們總喜歡趁他拎着東西的時候下手,摸路人的皮夾子,或者順走路邊小攤上的食物,逗引他在幾座木橋上來來回回。他有時會吹着警哨追着他們跑,有時只是遠遠指着他們搖頭,取決于手裏是一挂鹹魚還是一簍雞蛋。
時光一年一年地過去,鐘慶年漸漸地發現,有些事,他已經不那麽在意了。
就這麽将就着,直到欣愉和知微又大了一點。
她們學會汏衣裳,摘菜,燒飯,剝毛豆子,甚至還有把煨着小火的煤球風爐生到烊。
娘娘正好偷閑,另找了個新進項,在弄堂口一爿同鄉開的花圈店裏撚紙花、疊錫箔。到了清明節前面,花圈店的生意忙起來,就把幾個大一點的孩子也帶去幫忙。
欣愉覺得這跟折紙船差不了多少,學得又快又好,坐在小板凳上,一疊就是一天,錫元寶和皺紙花在身邊堆成小山。
知微卻會問娘娘:“疊一刀錫箔你可以賺多少錢撚紙花又是多少錢”
娘娘噎住,嗫嚅着辯解:“橫豎就那幾個銅板,還不都買菜燒給你們吃了”
知微戳穿她,說:“飯錢阿爸是給了你的,你還叫我們幫你疊錫箔”
娘娘又罵:“你這小逼精怪成這樣!我把你從小抱到大,你跟我算幾個銅錢,一點良心都沒有了!”
知微回嘴說:“你把我從小抱到大,攢了一口棺材,就放在你睡覺的眠床旁邊。”
娘娘氣急,跳腳抹淚,當晚就去找鐘慶年,把知微的罪過數了一遍,頂嘴,打架,偷吃,弄壞東西,跟他說這孩子她帶不了了。這種事,她從前就做過,而且不止一次。擺擺飚勁,叫鐘慶年為難,最好再給她加點錢。
但這一回卻不一樣,知微把娘娘罵她的話學給父親聽:小畜生種草這樣壞,小娘生,沒娘養,就該送到育嬰堂裏去。
話是用方言講的。欣愉不懂什麽叫“種草”,聽得一知半解,似乎指的是血統,跟養狗養豬有那麽點關聯,總之不是好話。但她知道,這些話并不是這一次講的,知微竟然都記着,存心挑出這幾句來轉述給父親聽,末了又說了一遍,再也不要到娘娘那裏去了。
鐘慶年聽完,半晌不語。欣愉看見,隐隐覺得父親的表情跟這些話有關。再也不要到娘娘那裏去了,她也這樣想。
許久,父親才問:“要是不去,以後怎麽辦呢”
“我自己會燒飯,梳頭,汏衣裳,根本用不着她。”知微答得很幹脆,欣愉也點頭。
他看着她們,忽然驚覺時間流逝的速度。一晃眼差不多七年過去了,這是 1919 年的春天,欣愉和知微就快滿七周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