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術士

午夜之前,林翼派了車送鐘欣愉回南陽路上的公寓。

戰争時期,汽油是絕對的緊俏貨色,現在還能用得起汽車的都不是尋常人物,更何況那是一輛八缸的林肯。

車子開到公寓門口,沈有琪已經睡下去,在樓上聽到這引擎聲,還當是誰來了,趕緊趴到窗口張望,直到看見鐘欣愉從車上下來,這才洩了氣。

但等到鐘欣愉進門,她還是笑着問:“是不是遇到什麽人了”

“沒有。”鐘欣愉否認,脫掉大衣挂到衣架上,又趕緊套上一件厚絨線衫。這個歲末,上海缺煤,樓裏的鍋爐已經閑置,熱水汀成了擺設,房間裏很冷。

“那送你回來的是誰總不見得是那個安德魯。”沈有琪追問。

安德魯,就是鐘欣愉今夜的男伴,如林翼所說,在麥加利銀行總處做事。沈有琪在彙豐會計科,同事中間也有不少外籍行員,知道這些人是最講究實際的。

來中國上任之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就被明确告知,不可以同華人女子結婚。如果違反這個規定,無異于一次社交上的自殺,甚至會被立刻解雇。但同居卻是允許的,而且很常見。所以他們對待中國女朋友的态度總是這樣,吃飯要約在法國餐廳,是出于身為西僑的體面,但點菜一向只點油封鴨子,法餐裏最便宜的菜色。這是在銀行做事的人都懂的道理——一樁生意投多少錢進去,是要看回報的。

鐘欣愉不答,只是笑着搖搖頭,進房間取了一只藤殼子熱水瓶,去盥洗間洗漱。公寓裏本來有熱水龍頭,現在也不管用了。要用熱水,需得到老虎竈去買,或者像沈有琪這樣,付一點錢,請他們每天送過來。

她卸妝梳頭,沈有琪睡不着,倚在門口和她聊天。

兩人從前是滬江大學的同窗,還曾一起勤工儉學,在當年開張沒多久的女子商儲銀行裏做過練習生。

滬江畢業之後,鐘欣愉出去留學,沈有琪一直在上海,通信不算太勤,卻也沒斷了聯系。直到這一次回國之前,有琪才聽說她沒結成婚,到了上海沒有一個好職位坐,手裏也不稱幾個錢,便猜她大概跟自己一樣,在外面吃了男人的虧,白白蹉跎到這把年紀,頗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但這裏面究竟是怎麽回事,鐘欣愉不曾細說,有琪也不好追問,只是給她一個地方暫住,幫她留意着機會。

這時候正好想起來,便道:“我今天替你遞了履歷,下個禮拜一就可以試工。這一陣,外彙科走了好幾個職員,不是去香港,就是去新加坡,大概是嫌這裏不太平。他們很缺人,憑你的英文程度,一定沒問題的。”

“那可太好了,真是謝謝你。”鐘欣愉俯身洗着臉,心裏有事牽挂着,答得并不那麽熱烈。

“只是個打字員的位子,屈就你了,”沈有琪倒是替她惋惜,又跟着勸她,“你也別想太多,現在最要緊還是得找個事情做,先進了這個門,再想辦法調換。這年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除了自己攢錢,什麽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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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欣愉拿毛巾擦幹臉上的水,點頭笑起來,只是答:“我知道的。”

有琪忽又想到一個人,說:“其實你可以去看看嚴教授,雖然大學都在減員,估計沒有什麽機會,但老師在金融業裏認得的人總比我們多,或許會有辦法。”

嚴教授是她們在滬江的老師,教經濟學,一向對學生很關照,尤其是她們這種家境不好的。當初那個勤工儉學的機會也是因為嚴教授的介紹。

“老師現在在哪裏”鐘欣愉心裏動了動。

“就在真光大樓呀!離銀行很近的,我平常有空就過去望望他,”有琪回答,又問鐘欣愉,“禮拜一中午我們一起過去,請嚴教授吃頓飯,你說好不好”

滬江大學原本在華界楊樹浦,毗鄰黃浦江。開戰之初,便遭日本人軍艦炮轟,校舍損毀嚴重,全校師生撤離。只有商學院另外設有一個城中校區,因為地處租界,得以保全。地方不大,就在靠近外灘的圓明園路真光大樓裏,本來僅供在職的學生讀夜校進修,如今所有院系都擠在那兒輪流開課,已經有兩年多了。

鐘欣愉很想說,好,我們一起去。當初在滬江讀書的時候,嚴教授對她非常看重,先是幫她争取留校任教,後來又盯着她去考留美的獎學金。如今歸國,于情于理都該去探望一下。但她最後還是搖了搖頭,含糊地對有琪道:“我還是先試試你這裏的機會吧……”

大學是被嚴密監視的地方,日本人,以及和平政府。她一定得避嫌。

沈有琪只當她是境況不好,不願意去見對她期望頗高的老師,便不再勉強,讪讪地沒有話了。等她洗漱完畢,兩人各自回到房間,熄了燈睡下去。

這座公寓不大,總共四層樓,十幾戶人家。有琪這一套有兩個卧室和一個起坐間,供單身女人獨居,綽綽有餘。在戰時的孤島,甚至可以說是大大的奢侈。按照有琪的家境和收入,絕對維持不起。但這房子的來歷,有琪既然不提,鐘欣愉便也不問。

這幾日,她借住客房。房間布置得很舒适,可惜她總是睡不太好,尤其是今夜。

時間已是淩晨,腦中仍舊充斥着舞廳裏的畫面,她與林翼的對話,以及在華盛頓看到的那張照片。

照片是長焦偷拍的,沖印時經過放大,影像顆粒粗糙。又因為拍攝的時候離得遠,還隔着一道玻璃,光線也不太好,只能分辨出幾個男人圍坐在一張咖啡桌旁邊,正抽着煙,對着桌上的一攤鈔票。

鏡頭對焦在其中一個中年人身上,四十幾歲,尋常商人打扮,面目看着又有幾分讀書人的儒雅,薄薄一層頭發整齊地梳到後面,略有些謝頂了,褪出一個頗為明顯的美人尖。

鐘欣愉清楚地記得,大使館的武官用一支鋼筆指着照片上的這個人,說:“明華貿易公司的執行董事,許亞明。《申報》記者出身,做過商會的秘書,那個時候還是跟着穆先生的……”

而後,鋼筆移到旁邊,點在一個年輕一些的男人臉上。

“林翼,”武官繼續說下去,“表面上在租界做舞場生意,實際靠黑市走私賺錢,貨色,鈔票,全都跟着歌舞班子走,據說上海灘幾千個’娜塔莎’的假護照都出自他之手。”

“你們覺得,日本人看中了他”是程佩青在旁邊問。

……

時隔數月,那天的情形仍舊歷歷在目。照片裏的林翼就如今夜一樣篤定地坐着,指間夾着香煙,看着面前桌上各種各樣的紙鈔,法幣,英鎊,美元。

而在陰影和缭繞的煙霧後面,還有一個女人的輪廓。

雖然辨不清五官,但鐘欣愉一眼就認出那個人是知微,也只可能是知微。看起來還是像從前一樣纖弱而無害,其實卻是一個神通無邊的妖精,仿佛只要打一記響指,便會有金沙如暴雨般地落下來。

半夢半醒之間,神思飄渺,更多往事紛湧而至。直到五鬥櫥上的座鐘敲了一下,她才迫着自己過一遍天亮之後要做的事,然後極力放空精神,閉上眼睛睡去。

但夢境還是不受控制地到來了,把她帶回許多年以前的墳山路。

在那個夢裏,她看到初夏的晴空,鴿子在天上回旋,陽光照着綿延無際的灰黑色瓦片屋頂,以及其間細小的弄堂,如血管脈絡一般蜿蜒伸展。

她看到自己坐在其中一幢房子的曬臺上,離得很遠,渺小如蝼蟻。但她知道身邊就是知微,還有父親,正一個挨一個地給她們梳頭。

她甚至可以聽見知微說:“還是阿爸辮子梳得好。”

以及父親聲音裏帶笑的回答:“你可得了吧。”

……

再醒來,窗外已經大亮,是深秋泛着潮氣的陰天。

禮拜日,不用上班,沈有琪還睡着。鐘欣愉輕輕收拾被褥,穿衣起身。洗漱之後,去廚房燒了點泡飯,用筷子尾巴從廣口瓶裏夾出一小根醬瓜,切成小段。

不多時,有琪也升了帳,穿着緞子長睡裙走出房間,順手旋開客廳裏的無線電。

自從歐戰開始,英國廣播公司的信號總是受幹擾,聲音斷斷續續。再調過去,便是德國駐滬領事館辦的電臺,播音員正在演說:中國的敵人不是日本,而是英美,古老的歐洲已經日薄西山,一個全新的東亞即将随着旭日旗冉冉上升……

有琪繼續往前撥着旋鈕,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停在美國人辦的華美臺。那裏正播購物廣告,皮鞋,時裝,手表,鮮牛奶,好像一切應有盡有,絲毫不受戰争的影響。

一邊聽,一邊坐在桌邊吃早飯。暖氣還是沒有來,這個季節的江南,室內已經覺得陰冷,兩人都裹上了厚絨線衫,又圍羊毛披肩,穿得比出門還要臃腫。

泡飯吃到一半,鐘欣愉開口說:“我等一下想去弄頭發。”

沈有琪果然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這是鐘欣愉早就想好了的。這種事,兩個女人結伴,會更加自然一點。而她現在最要緊就是沒有任何特出的地方。

早飯之後,化了妝,換上出客的衣服。從公寓裏走出來,她們又是時髦女郎,穿旗袍和薄羊毛大衣,與臃腫寒伧無關。恰如眼前的這座城市,只要不去看戰報和鐵絲網,也還是從前好時候的樣子。

兩人來到靜安寺路上的一間美發室,玻璃門外面亮着紅白藍三色轉燈,上面挂着英文店招,是一串花體字,寫着“Belmont”。隔着櫥窗,就看見裏面彌漫着熱毛巾的蒸汽,三兩位男客正躺在放低了的理發椅上,讓剃頭師傅給他們修面。此地男女生意都做,大概因為是禮拜天,太太們大多要在家裏陪伴丈夫孩子,女賓反而很少。

走進店堂,穿白色對襟褂子的夥計迎上來接過她們的外衣和手提包,拿到後面衣帽間裏寄存,再安排她們去皮椅子上坐下,洗頭發, 吹頭發。

理發師姓歐,四十多歲,人很瘦,顴骨高聳,身上穿條子襯衫,背帶褲,外面罩着白大卦。

沈有琪看着他給鐘欣愉做頭,覺得他手藝好,不是死板板的那一種,也要等他給自己做,坐在旁邊椅子上問:“此地我從前也來過的,怎麽沒見過你”

歐師傅眼睛還是盯着手上的活兒,臉上帶着笑,假裝幽怨地回答:“哦,我在此地做了幾年了,小姐你一直沒有看見我。”

鐘欣愉聽着,望向此人鏡中的映像——鬓角兩邊推上去,頂發梳得溜光,上唇蓄一線細髭,下巴上又留一點,大約也是一種款式,手持剪刀的時候,習慣性地翹着蘭花指,活脫脫就是一個時髦理發師的樣子。

誰能想到他在理發師之外的身份呢

鐘欣愉從前總是梳髻,回國之後,才在他這裏剪了短發,燙了時髦的手推波紋。這發型需要伺候,于是便有了一個理由,時不時地來這裏一趟。

歐師傅是她在上海的接頭人。

有時候,她甚至無需與他對話,只要在他做完頭,抖開罩布之後,取出粉盒補妝。

那是個寶藍色的小盒子,賽璐珞外殼打開,一面是鏡子,一面是粉盤。粉盤上有個她用黑色 U 型發針刻下的印記,來自于一套煉金術的符號,在 18 世紀之前被用來表示元素、化合物以及冶煉的手法。

這一次,是一個圓圈,一頂錐形帽,還有帽子下面飄起的長發,代表黃金或者金礦。

告訴歐師傅,她已經接觸到了“金術士”。

這條信息會被送到軍統上海站,為她多少争取一點時間。也會通過電報傳到香港,到她的上級那裏。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在說謊,她還沒有見到真正的“金術士”。

但這謊言又并非無稽之談,既然見到了林翼,距離真正的“金術士”也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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