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燕雲樓
外國人的銀行裏最講究穿戴的規矩。
比如女職員必須着裙裝,長度必須到膝蓋下面。頭發如果過肩,就必須挽起來。皮鞋必須帶兩英寸的跟。還有臉上要化淡妝,頸間只能佩戴單串的珍珠項鏈。
鐘欣愉去彙豐試工,就是這副打扮。
銀行大樓在外灘,是英國人口中“從蘇伊士運河到遠東白令海峽最華貴的建築”,正門對着黃浦江,但華籍職員需從後面福州路上的一個小門進出。
接待她的是一個外彙科的女秘書,英國人,年紀四十幾歲,已經在此地做了二十年,講起話來總是簡略地把東家稱作“The bank”。似乎只要提到銀行,寰宇之內,除去本司,別無分號。
先驗看文憑,再問幾個問題,諸如年齡,籍貫,在哪裏做過事。
鐘欣愉一一回答。
她從美國留學回來,畢業的學校很好,一口英文說得無可指摘,且對開戰之後的經濟金融形勢了然于心。有多少錢逃出了上海,又有多少錢湧進來,利率與彙價如何變動,原因是什麽,甚至往後的趨勢應該怎麽看。過去這幾年,她做的就是這個。
但此時此地,她只求一個打字員的位子。
履歷上絕大多數的經歷都是真的,只是去掉了華盛頓的那一段,替換成一間開在紐約唐人街上的小銀行。她說自己在那裏做了兩年行員。所有的細節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合乎常理,經得起任何推敲。
當然,人家也沒多問,直接口述一封信,要她速記下來,然後讓她坐在打字機前面,看着手腕上的小金表,計算她一分鐘能打幾個字,最後檢查書信的拼寫和格式是否正确。
表現合格,便叫她回去等消息。
隔天上午,一個電話打到南陽路公寓。還是那位女秘書,告訴她已經被錄用,在外彙科做文書,但位子是臨時的。大約也覺得她是屈就了,又添上一句解釋——時局如此,銀行所有業務都在縮減,行裏暫不考慮錄用正式職員。
鐘欣愉知道這是事實,自己能夠走到這一步,完全是因為沈有琪的介紹,以及背後的貴人相助。
她在這頭想,女秘書還在電話那頭說,特別關照她,務必去找個西醫打兩針預防針,瘧疾和傷寒。
這是本地西僑圈子以及體面華人當中通行的做法,理由是很充分的,租界就這麽小一塊地方,開戰之後湧進來那麽多難民,夏季天氣酷熱,慈善營裏流行瘧疾,天冷下來,又開始流行傷寒,年年如此。
Advertisement
鐘欣愉對這兩種病一點都不陌生,甚至覺得以自己的出身來看,多半早就免疫了。但她什麽都沒多說,一律照辦。她現在要做的就是融進其他女職員之中,沒有任何特出的地方。恰如銀行的着裝規範——裙子到膝蓋以下,穿高跟皮鞋,戴單串珍珠項鏈,略施脂粉。
林翼來找她,也是在她接到電話的這一天。
那時已是傍晚了。外面下大雨,天早早地黑了,路邊的房子裏早早地亮起燈,暖黃色的一盞一盞,從外牆上的窗口漫射出來,更襯得室外灰暗濕冷。
鐘欣愉從西醫那裏打過針回來,手裏摯着傘,沒有穿膠靴,腳上還是那雙單皮鞋,纖瘦的腳踝從英國綠呢子大衣下面露出來。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雨裏,拐到南陽路上,便看見公寓門口停着一輛黑色轎車,就是上次送她回來的那部林肯。
車身在路燈下閃着蠟光,雨水落到上面,滑不留手似地聚成水珠,再彙成水柱滾落下去。駕駛員位子上坐着個人,把車窗玻璃搖下來一線,正湊着那條縫吸煙。她以為還是那個白俄司機,等到那人轉過臉來,才認出是常興。
小常也是個男人的樣子了,身上穿一件時髦的格子花呢獵裝,頭戴鴨舌帽,腳蹬雕花意大利皮靴,只是個頭終于還是沒有蹿起來,跟小時候一樣,敦敦實實的一個,一看見她,趕緊滅了煙,冒雨從車上下來,又朝她眨眨眼,一抹帽檐以示致意。那動作既俏皮又熟稔,就好像她從來不曾離開過似的。
鐘欣愉走過去,見他繞到她這一邊來開車門,心跳驟然快起來。她以為知微就坐在裏面。但門打開,車內只有林翼。打扮不及上一次華麗,卻也是很講究的,青灰色的三件套,俱樂部領子襯衣,別着鉑金領針。
“走吧。”他擡了擡下巴,示意她上車。
“去哪裏”鐘欣愉問。雨滴彈落在緊繃的傘面上,小軍鼓一樣铮铮地響,幾乎淹沒他們說話的聲音。
她不能不注意到小常看了林翼一眼,也許是想征得他的同意,再決定是不是要告訴她。
但林翼并沒有理會那個眼色,不等小常開口,已經探身過來把她拉進車裏,替她收了傘,答非所問地說:“你放心,總歸不會賣了你的。”
鐘欣愉橫豎是要跟他走的,也知道他的脾氣,索性不問了。
小常開車,拐到愛文義路上,一路往東。
鐘欣愉望着窗外,腦中都是見到知微之後即将進行的談話,關于應該如何開口,又怎麽說服對方。所有這些問題,她已經考慮了很久,本以為全都計劃好了,可真的到了這一步,卻又忍不住想要統統推翻。
天色又暗了些,路燈和霓虹漸次亮起來,車窗外弧光變幻,玻璃上映出林翼的影子。她看着他側臉的映像,仿佛可以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逃吧,一起走。而那個聲音其實也是她自己的。
就這樣晃了神,好像一眨眼,車子就已經停在燕雲樓門口。嘈雜的京味館子,窗口挑着燈籠,店堂裏擺滿圓臺面。
位子是早就定好的,跑堂領他們上二樓,進包廂坐下來,還是只有他們三個人。菜卻又點得很鋪張,一樣樣端上來,層層疊疊的一桌。
鐘欣愉有些意外,沒想到林翼會帶她到這裏來。此地與他現時今日的排場不符,如果想要擺闊,似乎應該去華懋或者國際飯店那樣的地方。而不是眼前甜膩粗陋的京八件,豆沙餅,薩其馬,蜜三刀。
“太多了,吃不掉的。”她說。
林翼只答:“有常興在。”
“當我飯桶啊”常興喊起來。
林翼笑了聲反問:“你不是嗎”
“我……”常興語塞。
鐘欣愉在旁邊聽着,忽而覺得這場面似曾相識,他們從前也是這樣的。
餐桌上幾乎總是小常在講話,問鐘欣愉在美國都做些什麽住在哪裏日子過得怎麽樣
鐘欣愉一一回答。她在費城讀過幾年書,住基督教女青年會的寄宿舍。獎學金足夠開銷,但她有時間還是會找些事情做,比如給大學裏的教授當助手,統計數據,整理書稿,或者去銀行做夜班女秘書。她在上海的時候就勤工儉學,到了那裏其實也過得差不多。
而林翼只是聽着,沉默到讓她覺得異樣。這一次,他不再問她為什麽回來,就好像早已經知道了她想要做什麽。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過了幾天,他可能真的猜到了一些,但不會是全部。這一點,她可以肯定。
飯吃到一半,對面包廂也來了客人,隔着門看見常興,拉他過去聊天。那一桌都是戲班子裏的武行龍套,常興從前做的就是這個。
林翼還是無話,只是起身走到窗邊,開了一條縫透氣。鐘欣愉便也望向外面夜色中密密沉沉的雨幕。大約是戰時的規矩,遠處大世界的塔樓沒有亮燈,但還是能看見它就在老地方,旁邊的廣告牌隐隐綽綽,似乎是白金龍香煙。
你還記得那個時候嗎鐘欣愉想問。
林翼卻已經回頭看着她說:“還記得這裏嗎”
她下意識地點頭。旁邊是共舞臺,後面是五福弄,往西過了敏體尼蔭路就是跑馬廳,離他們小時候住的地方已經很近了。
她也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又道:“聽說剛開戰那會兒,大世界做過難民所,飛機誤投炸彈,死了四五百個人。”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林翼只是淡淡地回答,反過來問她,“你人在美國,對這裏的事情倒是很清楚嚒”
“報紙上讀到過一些……”鐘欣愉也淡淡地回答。
她在試探他的立場,他何嘗不是呢但話說出口,又覺得徒勞。畢竟她只是隔岸觀火,他才是親歷者。從開戰到現在,見識過日本人轟炸華界,也看到過花園橋上的難民,以及後來日軍一路喊着“板載”進城,西僑手裏拿着小旗子歡迎,慶祝“和平”重新來臨。倘若事發當時都沒有在乎過,隔了三年再問一遍,會有什麽不同呢她再一次懷疑自己的決定,卻還是不信那個邪。
林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未及開口,常興那邊已經跟人家聊完,又回來坐下開吃了。
“你們呢這幾年過得好不好現在做些什麽”鐘欣愉繼續方才的話題,反過來問小常。
常興張了張嘴,擱下一條吃到一半的紅燒大烏參,眼睛看向林翼,又像是在征得他的許可。
林翼輕輕笑了聲,說:“等一下帶你去轉一轉,眼見為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