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京班
九月份開學,欣愉和知微進了培華學堂讀書。
小學部分四個年級。一年級國文只教些簡單讀寫,算數也就是幾道加減法的題目。學年末尾有考試,成績優異者是可以跳班的。給她們上課的先生說,有聰穎的孩子十歲不到就已經小學畢業,升到中學部去了。
欣愉聽見,十分欣喜,回到家裏告訴父親,她一定要跳班。
鐘慶年問:“你這麽着急做什麽呢”
“一個學期學費三塊銀元,每一級有兩個學期。也就是說,跳一次班等于省下六塊洋钿。”欣愉算賬給他聽,這在當時的她眼中是很大的一筆財富。
鐘慶年莞爾,說:“阿爸不差你這六塊錢。”
欣愉又道:“小學畢業升中學,中學畢業就是大人,可以出去做事,賺銅钿了。”
鐘慶年蹲下來,看着她說:“阿爸可不想你這麽快大起來。你慢慢地學,好好地學,開開心心地做個小孩子就好。”
欣愉點頭。雖然還惦記着那六塊銀元,但她也喜歡父親說的這句話,開開心心地做個小孩子。
也是在那個月,趙淮原說到做到,借着自己調去中央捕房的因頭,在老正興擺了兩桌酒水,請了華探長過來。
席間,鐘慶年去敬酒。話已經講了,酒也飲盡,華探長轉過去聽別人閑聊,把他晾在那裏。還是趙淮原圓場,湊上去喊了聲“爺叔”。雖說在巡捕房裏做事,他們其實也都是幫派裏的人,拜了老頭子,有輩分的。
華探長這才回頭,好像剛剛看見鐘慶年,問趙淮原:“這位是……”
趙淮原開口解釋:“您老早還是滬東一區探長的時候,他在彙司捕房做包打聽的……”
旁邊有人插嘴提醒:“就是那個……到工部局警務處去告了您的那個呀……”
華探長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原來是他啊。”
場面不好看,但鐘慶年還是添了酒,一口飲盡,說:“那時候是我不懂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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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探長還是不喝,只叫他站在旁邊給自己代酒。周圍人心裏有數,一個個輪着來敬。其中不少都是鐘慶年從前的後輩,此時拍着他肩膀,嘴裏不三不四地拿他玩笑。
趙淮原臉上陪着笑,懸着一顆心旁觀,就怕他把酒杯一摔,拂袖而去。可直到一頓飯吃得差不多,華探長起身要走了,鐘慶年仍舊站在那裏,添了酒,再敬一杯,臉上還是帶着笑,說:“我幹了,您随意。”
都知道他的脾氣,見他這樣倒也有些意外。探長頓了步,回頭對他說:“長遠不看見你了,有多少年啦”
鐘慶年答:“七年了。”
“哦,七年了……”探長重複,總算拿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
席散,賬房替探長派紅紙包,竟也有鐘慶年的一份。他已是大醉,垂頭坐在角落裏。是趙淮原道了謝,替他接過來,等其他人都散了,挨着他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了好了,從前那回事,就這麽過去了。”而後叫一部黃包車,送他回墳山路。
那時,欣愉和知微已經睡了,被開門的動靜驚醒,睡眼惺忪地趴在鋪板邊上往下面看。
煤油燈搖搖曳曳,是鐘慶年又叫住趙淮原,手裏一把東西要往他口袋裏塞,說:“這個你拿走。”
看不清是什麽,只聽見銀元和銀元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那動靜跟銅幣完全不一樣,是一種特別的清越悠遠。
趙淮原手按着衣服,胳膊肘頂開,說:“這就是分給你的,我拿走算怎麽回事呢”
轉而又勸:“你也不要看不慣。在巡捕房裏做事,天天吃辛吃苦,銅钿麽只有這麽一點點,你說為什麽還有人要來做這一行外快其實就是算進去了的呀,應當應分的。上面不追究,下面心照不宣。你要是不肯拿,誰都不會把你當自己人。”
鐘慶年笑了笑,答:“你放心,我明白。今天這些錢還是你留着,是我謝謝你幫我這個忙。”
“侬這個人啊……”趙淮原搖頭嘆氣,口袋裏的東西卻是接下了,臉上還是帶着笑,轉身推開門,下樓去了。
欣愉仍舊趴在那裏看,心裏暗暗地想,我還是要跳班的。小學畢業升中學,中學畢業就是大人,可以出去做事,賺銅钿。到了那個時候,父親便不用再這麽為難了。
這句話不是随便說的,她在學堂讀書的确極其用功,每日都有先生的表揚,本子上蓋了許多紅五角星的章。
知微卻總是不以為然,說:“一次表揚得一顆紅五星,十顆紅五星換一朵小紅花,十朵小紅花換一塊赤豆崇明糕,十塊赤豆崇明糕換一塊紅燒肉,十塊紅燒肉……”順口溜一樣地唱下去,可以唱一路。
先生的獎勵其實只有紅五星和小紅花,後面那些全都是瞎編的,十朵小紅花多半還換不來一塊赤豆崇明糕。學堂裏的獎勵和懲罰,知微都不當真,上課的時候總是在練字用的毛邊紙上畫畫,密密的縱橫交錯的線條,沒有人看得懂她在畫什麽,或者幹脆放空了心神,望着外面的天,等散學的鐘聲。
初小只上半天課,中午放回去吃飯。從學堂回家的路上,經過從八仙橋到愛多亞路的繁華地段,她要在那裏撿人家丢掉的香煙殼子。
那時,墳山路弄堂裏的孩子大都集煙畫。所謂煙畫,就是香煙裏附帶的畫片。上面的圖案有水浒一百零八将,三國群雄,還有西游記裏的仙佛妖魔。孩子們管那個叫“香煙牌子”,傳說攢齊一套,便可中大獎一百元。
就像知微不拿小紅花當一回事,欣愉也不相信所謂的大獎,只要香煙廠老板一套裏面少印一種,就永遠沒有人拿得到那傳說中的一百元。
但知微并不在意,說:“管它真的假的,只要有人相信,就有用。”
地上的煙盒大多都是空的,難得有幾只被人随手一揉扔在路邊,畫片還裝在裏面。知微拆出來,就成了她的本錢,拿去與別的孩子比賽。
形式近似于賭博,叫作“拍香煙牌子”。舊式弄堂裏高高低低的彈格路肯定是不行的,非得是附近新建的公寓房子,門口有水門汀的臺階,三格或者五格,都可以變成他們的“賭桌”。
雙方各自下注,一張,兩張,甚至更多。然後用手輕輕一拍。如果能一次全部翻過來,就算是贏了,把賭注統統收入囊中。
知微玩這個有些竅門,比如把煙畫稍微彎折一下,形成一個微妙的弧度,或者眼觀天象,借風的力量把它們翻過來,甚至偷偷在手心呵氣,把牌黏在手上。
不管是用哪種手段,算不算不作弊,她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将手上那一沓子煙畫越變越厚,再把其中重複的那些給出去,使得跟着她玩兒的孩子越來越多。弄堂裏十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孩都聽她的調派,由着她坐在黃沙堆頂上指揮,玩官兵捉強盜。
自從去過大世界,看過一回京班的演出,這游戲更添了新角色。
知微要做樊梨花。
孩子們摸不着頭腦,問她樊梨花是誰
她便學着那刀馬旦的樣子,胯下騎一匹桃花馬,左手執缰,右手抄一把鳳嘴梨花槍,從沙堆上沖将下來,追魂落影。
一群小兵追着她叫“樊将軍”。可沒過幾天,她又換了花樣,自稱窦仙童。
孩子們又問,窦仙童是誰
知微再學給他們看,使雙刀的女大王,下山劫糧遇到大将軍薛丁山,用捆仙繩把他捉了回去。說是《棋盤山》裏的劇情,她在大世界裏看過。
其他孩子懵懂點頭,只有欣愉知道,她們上一回去大世界,只看了《三請樊梨花》和《花果山》。
太陽漸漸落下去,孩子們一個個被叫回去吃飯,游戲便散了。知微總是最後一個走,到弄堂深處一幢房子後面藏她的寶貝。
她手上攢的煙畫太多,又不願叫父親知道,便想了這麽個主意——挑一個少人經過的牆根,扒出一塊磚,敲掉巴掌大的一個角,留出空間,先把煙畫放進去,再塞回磚頭,寶藏一樣囥起來。
但那裏面還有一樣東西,以至于讓她塞煙畫的時候比往常吃力。
那是一塊長方形的小木牌,上面刻了幾行字:
大世界劇場小京班,龍套出入證,乙未年發,倘若遺失,罰洋五元。
牌子是知微在大世界門口撿的,就跟那些煙畫一樣。她當時拿給欣愉看,而後眨眨眼睛,問:“你想不想再去那裏玩”
欣愉點點頭,又搖搖頭。想是想的,但她不願意為難父親。上一次去已經用掉好幾個銀角子,是他們一個禮拜的吃用開銷。可要是用這塊牌子,她又覺得不對。
知微看穿她的心思,不再問了,只是把牌子藏在這裏,說:“誰撿到就是誰的,你不許告訴阿爸。”
欣愉猜的到,知微準是拿着它,裝作小京班的龍套,混進大世界裏去玩了。
在那之前,她們總是形影不離。也許因為長大了,就是從那時開始,她有些時候不知道知微去了哪裏,做過些什麽。但反過來卻不一樣,知微好像總是對她了如指掌。
誰撿到就是誰的,聽起來有道理。心中卻還是有些疑惑,如果這麽做沒有錯,為什麽不能講給阿爸聽呢她沒有說出去,只是因為還記得上一回的那一聲“叛徒”。
就這樣,到了那一天,她一個人走在散學的路上。
經過八仙橋菜場,有個人沖過來,從身後一把拉住她。
欣愉吓了一跳,掙紮着回頭,發現對方也是個小孩,敦敦實實的一個,頭皮剃得光青,開口就喊:“捉牢伊,捉牢伊,就是伊偷我牌子!”
那一張大嘴巴,再加上刮喇松脆的喉嚨,就在耳朵邊上響。她只覺腦袋嗡地一聲,想要掙脫卻又不能。男孩跟她個頭差不多高,力氣卻大得吓人,兩只手鐵鉗子一樣抓着她。
那個地方一向熱鬧,眨眼的功夫,周圍路人已經聚攏過來,臉上帶着看戲的表情。欣愉哪裏經過這種場面,臉霎時漲得通紅,連句整話都說不出。男孩見她這樣,更确定自己抓對了人,愈加扯開喉嚨大叫。
又有幾個孩子擠進來,擁到她身邊。
“這是個啞巴嗎不會講話”
“偷東西倒是機靈,欺負到我們小京班頭上來了!”
“搜身,搜她身,牌子肯定藏在身上呢!”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很難說到底是懂還是不懂。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有的揪她褂子,有人捏她下巴要她擡頭。她拼命掙紮,躲開他們的手,卻無論如何逃不掉。
“都在幹嘛呢”外面有人喊。
男孩子們住了手,那個大嘴巴回頭告狀:“阿哥,就是伊!偷我牌子!”
欣愉也朝那裏看過去,只見人群外走進來一個人,個頭比這幾個孩子都要高,約莫十一二歲的樣子,臉上抹了粉白,上身一件短褂,下身一條燈籠褲,是練功的打扮。已經是初秋了,但他還是敞着懷,褲腰紮得也低,露出精瘦卻又結實的胸膛和肚子。
他叉腰站在那裏,歪着頭看看她,開口卻是問別人:“常六兒,就她,偷你的牌子”
那聲音懶懶的,帶着些好笑,倒像是不信。
欣愉也看着他,還是說不出話來,只有一個奇異的發現——這人的五官尚能看出幾分稚嫩,個子卻已經蹿得挺高,不笑的時候表情沉靜,像小孩子裝作大人的模樣,可一旦笑起來又有點痞,像是一個大人藏身在小孩子的皮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