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傑克
比賽結束,鐘欣愉下了黃包車,便看見林翼朝她走來。
她的頭發在風裏吹亂了,跳舞穿的無袖旗袍外面只裹着條羊毛披肩,這時候拉得更緊了些,卻并不全是因為冷。
林翼走到她面前,沒說話,甚至連問候都沒有。
心照不宣似地,她轉身去跟安德魯告辭。人家自然不快,這已經不是頭一次的。但那邊正熱鬧着,加上看見林翼,便沒再說什麽。上海的西僑都知道哪種中國人可以随便對付,哪種是不能造次的。
心照不宣似地,她跟着林翼一直走到他停車的地方。兩人一前一後,彼此之間差着不到半步的距離,不會再靠近,也不會再遠了。
還是那輛林肯,他拉開車門,讓她坐進去,自己繞到另一邊上車。
門關上,霓虹燈就在窗外閃爍,但音樂和人聲還是被隔開了。車裏很冷,也很安靜,像是等着誰先開口。他卻偏不問出那句話,你到底要做什麽
最後還是鐘欣愉對他說:“我告訴過你的,我要在此地找事情做,既然你不幫忙,我只好自己想辦法。”
林翼仍舊不接這茬,望向車窗外,輕輕笑了一聲,說:“你這妝化得不行。”
“哪裏不好”鐘欣愉問,對着車裏的鏡子照了照。這一向出來交際多了,她入鄉随俗,描了細細的斜飛上去的眼線,唇色也更豔麗。就連香水用的也是嬌蘭的蝴蝶夫人,做戲做全套。
他也朝鏡中看了一眼,說:“不像你了。”
“我就該是公事房裏的樣子對吧”她自嘲。
他搖搖頭,卻又不說到底是為什麽。西普調的桃子香慢慢充盈了整個車廂,他手伸到西裝口袋裏,又想點煙。
然而煙還沒摸出來,便看見有個人小跑着穿過馬路,挨到車邊,屈起兩根手指敲了敲車窗。
鐘欣愉認得這張面孔,就是上回開一部納什跟着常興的那個,今天沒戴帽子,也沒穿貂毛領子皮大衣,大約是剛從俱樂部裏追出來的,身上只一套牙簽條雙排扣西裝,袖口一排銅紐扣閃閃發亮,花俏得有些滑稽。
外面冷,他把衣服領子翻起來,在風裏縮頭縮腦,笑對林翼道:“我就一個眼睛不看見,林老板又要滑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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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翼坐着沒動,平靜了一秒才把車窗玻璃搖下來,也挂上一個淡笑,對着他說:“四寶你急什麽呢我碰到個熟人,容我先送人家回去吧。”
這四寶卻還不走,倚在車上跟他軟商量:“許先生請你幾次,今天總算要見面了,林老板要是這麽走了,我跟上面不好交代啊。”
林翼一時沒說話,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沒關系的,”鐘欣愉忽然開口,說,“你去談你的事情,反正我大衣都沒有拿,跟你一道進去,等你談完我們一道走。”
“那就最好了,”四寶即刻附和,“請小姐一道去吧。”說罷一點不客氣地拉開車門,朝馬路對面做了個“請”的手勢。
林翼蹙眉,飛快地看了鐘欣愉一眼。
路燈昏黃的光線揉雜着霓虹的熒彩,照亮她面孔的一半,雙眼卻沉在陰影之中。他辨不清她說話時的表情,或許就算看見了,也不懂是為什麽。
寂靜的停頓的一秒,她坐在那裏沒有動,等他開門下來走到這一邊,才伸手挽了他下車,自然而然地。他便也攬過她的腰身,自然而然地。
兩人穿過馬路,再次走進“上海 99”。
四寶跟在後面,湊上來給他們推門,又跟林翼打聽:“這一向樣樣東西大漲,林老板有什麽消息伐啦哪樁生意好做,指點兄弟一二吧。”
林翼沒接口,他便轉頭向鐘欣愉自我介紹:“鄙姓馬,馬四寶。”
鐘欣愉也不與他搭話,略一側身,靠向林翼,避開那一股發油和古龍水的氣味。她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
馬四寶倒也無所謂,直接引他們上樓。人還在樓梯上,已經聽見輪盤飛旋、骰子琤琮跳碰的聲音。
二樓是賭場,雙零輪盤,百家樂,撲克,牌九,應有盡有。賭客中不少是西僑,也有華人,總之都是本地最有錢的那一些。男人穿挺括的無尾禮服,女人拖着長裙。仆歐們端着銀盤穿行其間,盤子裏滿是高腳杯裝的香槟和點綴着魚子醬的梳打餅。
馬四寶去敲一個包間的門,林翼趁着這時停下腳步,招手叫過一個殺老夫,兌了一卷籌碼給鐘欣愉。
鐘欣愉知道他的用意,留她自己在外面,顯得就是個舞場裏認得的女人,剛上手,不相幹的那一種。
她接過那卷封好的籌碼,卻仍舊挽着他的手臂,手指扣着他。林翼看了她一眼,又是那種探究的眼神,但來不及再說什麽,包間的門已經開了,裏面有人迎出來。
來人就是歐師傅說的那個“許”,以及四寶口中的“許先生”。
鐘欣愉知道他叫許亞明,《申報》記者出身,後來從了商,還做過商會的秘書。當時在任上的會長就是穆先生,中日開戰之後,穆先生去了香港,将他留在上海處理事務,但現在已經立場不明。
照片裏看見過的人此時就在眼前了,許亞明四十歲上下的年紀,中等身材,尋常商人打扮,體面又不算鋪張,看見鐘欣愉就調侃,說:“喔唷,林老板口味變了嘛,交這樣文文氣氣的女朋友。”
“怎麽”林翼一笑反問,“找女人還有個定規了不是各憑本事的嚒”
許亞明也跟着笑起來,展臂請他們進去。
幾個人一同走進包間,馬四寶跟在後面,帶上了門。裏面并不窄小,地毯滿鋪,挂着厚絲絨窗簾,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二十五倍高價的煤炭,把暖氣燒得正旺。男人們都已經脫了西裝外套,襯衣外面一律是羊毛和絲綢拼接的馬甲,香煙抽得雲山霧罩。
許亞明請他們到窗邊一圈沙發上落座,又叫仆歐上茶水。
林翼卻不肯去坐,直接問:“今天中還是西”
“你這人怎麽這樣呢進門就想着賭。”許亞明又笑,他是杭州人,說話帶一點那邊的口音,眉眼彎彎的,更顯得和氣親切。
“你叫我來,不就是給你送錢的嚒我們速戰速決,今天夜裏我還有正經事呢。”林翼回答,說完看了鐘欣愉一眼,反倒不像是正經事。
屋裏幾個男人都會意地笑起來,許亞明便也不勉強,轉向鐘欣愉道:“那就讓小姐選,麻将還是撲克”
“撲克吧。”鐘欣愉回答,并不窘迫。
“那就黑傑克,”許亞明做了主,又問,“小姐會打嗎”
“會一點。”鐘欣愉點頭,沒有顧忌林翼的目光。
“那最好了,你也上桌,”許亞明對她道,又伸手指指林翼,“他每次打牌都是送錢,我們贏得都沒有味道了。”
聽他這麽說,幾個人又笑起來,馬四寶也很麻利,已經叫荷官進來,鋪了牌桌。
一圈坐了六個人,臺面上賭注不小。林翼卻打得很随便,總是跟着下注,兩三輪之後棄牌退出,真的就是在送錢。
牌局開始不久,許亞明說肩膀不舒服,叫仆歐站到身後給他按摩,自己懷裏抱着個軟枕趴在桌邊,解釋說:“十幾年老毛病了,都是從前寫文章做下的。”
林翼笑了聲,說:“既然這樣不如早點散了吧。”
許先生不肯,說:“那可不行,難得捉到你來一次。”
“就這麽牽記着我呢”林翼揶揄。
許亞明說:“既然是合夥做生意,怎麽能總避着不見呢”
“不是避着,是放心,”林翼糾正,“有許老板在這裏坐鎮,我過來也多餘。”
許亞明只當聽不出反話,跟他言歸正傳:“我聽到風聲,西區特別警察署又要對這裏的夜總會動手了。”
不料林翼直接道:“那就不做了吧,我跟小常的這一份,只要有人随便出個價,我們就賣了。”
許亞明倒是一怔,說:“你這就是瞎講了,此地一晚上多少鈔票進賬,怎麽可能随便出手”
林翼卻無所謂,說:“我和常興都是從口袋裏一分錢沒有開始的,生意能做就做,做不下就收手離場,多一點少一點都是賺頭,而且……”
“而且什麽”許亞明看了他一眼。
林翼沒接那個眼風,只是道:“前車之鑒就擺在那兒,我怕呀。”
許亞明停了停,随即笑出來,只是這一回,他也不接口,是想等林翼自己說出來。
鐘欣愉聽着,知道這是在說格雷格。也許林翼顧及着她,不再提了。
她也知道急不得,只當作與己無關,認認真真地打牌。許亞明不可能不注意她手上堆疊籌碼的習慣動作,一看就知道是內行。
“沒想到小姐牌打得這麽好。”許先生果然說了一句。
鐘欣愉自謙,說:“您可別捧我了,只是留學的時候同學淘裏玩一玩,在那邊就靠這些解悶兒了。”
“小姐是留學生”許亞明意外。
她點點頭,忽然有些讪讪地,沒再往下說。
許先生又問:“去的是哪一國”
“美國。”
“學的什麽”
“商科,金融方面的。”
“好行當啊。”許亞明贊了聲。
鐘欣愉苦笑,怨道:“哪裏呀現在這年月根本找不到事情做。”
“怎麽會呢你要是真的想……”許亞明看着她。
林翼一張牌丢過去,說:“你不要給我搞事情。”
“你這個人啊……”許亞明又笑他,像是心領神會。
鐘欣愉便也不再提了,專心打牌。
她很小就開始玩此類游戲。教她的人是個高手,告訴她,紙牌運氣的成分有限,想要贏就必須戰勝自己的直覺,相信計算,堅守策略。那時,知微也跟她一起玩,打得比她兇猛冒進得多。贏可以贏到天上,輸也可以輸得一敗塗地。而她總是很謹慎,幾乎沒什麽起伏,但最後算總賬都是贏的。
這一次也是一樣,盲位輪了一圈,牌局稍歇。賬算下來,她贏得最多。荷官把牌桌中間堆着的籌碼推到她面前。
“對不住了,頭一回來,不懂規矩。”她朝其他人抱歉一笑,收拾籌碼的手卻一點都不客氣。
許亞明還是玩笑,朝林翼努努嘴,說:“不要緊,你贏的都是他輸給我們的,盡管拿了去。”緊接着問了她的名字,又遞了一張名片過來,上面擡頭一長串,印得最大的是“明華貿易公司董事長”的頭銜。
牌局少歇,她去盥洗間補妝,随身帶着贏來的籌碼,一卷已經變成了一匣子。
盥洗間在包間外面,她推開門走進去,未及關門,便有人尾随而入。是林翼。
“你到底想做什麽”他關上門看着她,果然這樣問。
“我說過了,找個事情做,謀生而已。”她還是那句話,走到洗手臺前,對着鏡子打開粉盒。
“你到底是為什麽回來的”他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反過來對着自己,聲音壓得很低,“還是有人逼你這麽做”
隔牆傳來爵士舞曲和骨牌碰撞的噪音,她沒有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卻可以看見門下方百葉通風口暗了一下。她來不及阻止他講話,只好将洗手臺上的那一盒籌碼推落,伸手蓋在他嘴上,示意他噤聲。
“林老板,在裏面做什麽呀”是馬四寶在問,帶着一點促狹的笑,顯然聽到裏面籌碼落地和衣料摩挲的聲音。
林翼沒有回答,只是看着鐘欣愉。頭頂銅燈的光照下來,鐘欣愉也看着他,呼吸起伏,眼神卻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