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中儲行

林翼看着鐘欣愉,緩緩搖了搖頭,然後無聲地笑起來,像是難以置信,又像是終于搞懂了一個不解之謎。

僅只這一秒的對視之後,他推開盥洗間的門走出去,把侯在門口的馬四寶吓了一跳。他調侃說:“四寶你這一向辛苦了,日日夜夜不停,滬西探長的位子非你莫屬。”

馬四寶倒是無所謂被他嘲兩句,嘻笑着拱手道:“都知道林老板看盤子最準,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林翼也不多理會,徑直回去包廂。鐘欣愉蹲下收拾籌碼,也被他說了句還撿什麽撿,這才停了手。大概看出來氣氛不對,馬四寶也不好幫忙。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牌桌上的燈仍舊亮得刺目。他走到桌邊,把自己沒輸完的那些往中間一推,而後拿起挂在椅子背上的西裝,向許亞明告辭。

許亞明詫異,說:“怎麽這就要走了呢”

他們的事情都還沒有談。

林翼回頭看了鐘欣愉一眼,答:“今天不巧,我回去還有點規矩要做。”

旁邊有人發笑,都記得鐘小姐方才說自己不懂規矩。

許亞明自然要挽留,可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林翼又開口道:“明朝我再約許先生,我們找個清淨點地方。”

這言下之意,對面應該是領會了的。有談的餘地,但如今各種捅刀子掼炸彈的事情幾多,顧忌也是人之常情。

鐘欣愉旁觀,也在想,在座的裏面究竟哪一位是歐師傅那方面的人呢

許亞明頸椎不好,坐久了已經開始頭昏,總算放他們走人,把手上的牌往綠絲絨桌面上一合,說:“好了好了,那就不打了,今朝不壞你的好事,明天我再找你。”随即起身送到包房門口,又問,“你們回哪裏”

“法租界辣厄爾路。”林翼不假思索,報的是聖亞納公寓的地址。

許亞明低頭看一眼手表,說:“那邊開始宵禁了,叫四寶送送你們吧,免得路上碰到什麽事情。”

不待林翼回答,馬四寶已經應了聲,搶在前面給他們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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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扇包了皮革的門被推開,像是個罐頭啓了封,外面的人聲和音樂聲又湧進來,節日的夜裏,二樓的賭場和一樓的舞廳都還是熱鬧的時候。

他們沿着回廊往樓梯那裏走,從上面望下去,舞池中間有不少英僑正駐足合唱一支蘇格蘭民歌。樂隊得了額外的小賬,另起一個調子,給他們伴奏。

鐘欣愉遠遠看見安德魯也在其中,唱得很深情的樣子,右手按在左胸,目視前方,眼神放空,仿佛遙望戰火中的祖國。但她分明記得,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同樣是這個人,很慶幸地說自己只要留在上海,有麥加利銀行總處的這份工作,便可以不被征召入伍。

林翼注意到她的目光,輕嗤了一聲:“就這只洋盤啊”

鐘欣愉看也不看他,冷聲反問:“你不是說不管嗎那就徹底不要管。”

她知道他們的默契還在,順着他演下去。聲音壓得很低,就只是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像是在鬧脾氣。但馬四寶跟在旁邊,應該也聽見了,臉又皺起來,浮上一層油膩的笑。

就這樣順回旋樓梯下至底樓,汽車已經給他們開到俱樂部門口,還有一部納什緊跟在後面。馬四寶和林翼打招呼,說等下遇到路障慢一點,他這裏有通行證。

三個人分別上了車,一前一後往東邊去。林肯開在前面,頭燈射出雪亮的兩道光柱,照進越來越沉寂的夜色當中。

“說吧。”駛出一段路,林翼開口。只這兩個字,再無其他。

終于還是到了這個時候,鐘欣愉也不再回避,說:“我知道你今天來是為了格雷格。”

“你倒還記得二哥……”林翼看了她一眼。

鐘欣愉只是點點頭,沒有解釋。

“二哥這人是不怎麽樣,但總歸認得這麽多年,也是條命。”林翼帶着些許谑笑說下去,“他女人是去年夏天走的,離開之前兩個人已經拗斷。前不久他也突然不見了,隔了一陣許亞明來找我,拿着轉讓文書,說是二哥把‘上海 99’的股份賣給他了。”

“賣了多少錢”鐘欣愉也不懂自己為什麽要問,卻還是問了,下意識地。

“法幣二十五萬。”林翼回答,“低是低了些,倒也是筆錢。外面有人傳說二哥拿到鈔票,坐船去了澳門,準備等機會再從那裏去美國。但也有人說,那趟船上根本沒有他這麽個人,他也根本沒離開上海,其實就是被日本憲兵隊抓了,現在要麽是死了,要麽還關在虹口的大橋集中營裏。”

“所以你想通過許亞明把他弄出來。”鐘欣愉接着他說下去,不是問句。

“所以你回來還是為了勸我不要做漢奸”林翼反問,卻又感覺得到事情并沒有這麽簡單。

鐘欣愉頓了頓,知道下面的話一旦說出來就沒有回頭路了,但終于還是直截了當地說:“你答應他的要求,再跟他談兩個條件。”

“一個是放了二哥,另一個呢”林翼似乎并不意外,等着聽她的下文。

“托他給我謀個職位。”鐘欣愉回答。

“什麽職位”

“和平政府正在籌備一家銀行,許今晚在牌桌上已經提了個頭……”

“中央儲備銀行”林翼替她把名字說了出來。

“對。”鐘欣愉點頭,仍舊沒有解釋。

他做套彙,應該是懂的。日方憑借聯銀券取代法幣的計劃基本失敗,華北的聯合準備銀行也成了雞肋,另起爐竈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對話來不及繼續,進入法租界的路障已在眼前。林翼停車等四寶,一手扶着方向盤,另一只手伸過來搭在她肩後。潮濕寒冷的冬夜裏,路燈的光穿透擋風玻璃,把他們勾出一個剪影。後面車上的人應該也能看到。

納什靠上來,搖下車窗,遞出去一個皮封面的本子。夜色裏看不真切,卻也知道是滬西聯合警察署的證件,上面有和那面旗子上同樣的标記,青天白日滿地紅,加了黃三角,寫着“和平建國”。

就這樣通過路障,汽車開到愛文義路上,一徑往東。路兩邊盡是法國梧桐,已經落光的葉子,像一只只枯瘦的手伸向天空。

靜默良久,林翼才又問:“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呢你就不怕我跟你對不上戲,演起來穿幫”

鐘欣愉平靜地反問:“如果你事先知道,還會讓我來嗎”

“不會。”他收了笑,實話實說。

她轉過頭去看看他,原因顯而易見。

“你是哪方面的人”他問。

她不答。

他好像料到她不會說,又揶揄地問:“你有槍嗎”

“沒有。”她搖頭。

“要不要我替你弄一把”他玩笑起來,“別看現在什麽東西都漲得不像話,槍反倒是便宜得吓人。在滬西租一把轉輪,一天只要兩塊錢。不用去警察局拿照會,也不會留下任何記錄……”

“我不需要做用到槍的事。”她打斷他道,是實話。

“那是……美人計”他繼續猜。

她還是搖頭,甚至笑了,再次想起曾經的自我調侃——人家女間諜都是豔女,而她只是個女會計,坐在綠臺燈下面加夜班,兩條胳膊上各戴着一只袖套,以免藍印紙蹭到衣服上。

“所以,你要做些什麽呢”他追着。

她回答:“就只是銀行職員,公事房裏坐坐的那種。”

他靜了靜,顯然不信,轉而又問:“那你知道許亞明要我做什麽嗎”

鐘欣愉點頭。

“跟他合夥做生意,不光上海 99,還有明華公司。”他自己答了,而後又問,“你知道明華公司是做什麽的嗎”

她再一次點頭。許亞明之所以進入軍統的視野,就是因為明華公司在香港替日方收買物資。而許接近林翼,理由顯然是需要他在黑市的人脈,貨源,以及運輸線。至少在表面上是這樣的。

林翼沒再說話,沉默地開着車。

輪到鐘欣愉對他道:“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下去的,如果你這裏不行,我只能去找別的路。”

“又是哪只洋盤啊”他嘲了她一句。

她笑出來,想起來方才在馬四寶面前演的戲,其實一多半也是真的。

“你這樣什麽都不說清楚,讓我怎麽幫你呢”他最後一次嘗試。

“可以告訴你的,我一定會告訴你。”她轉過去看着他問,“你相信我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望着夜色中空寂的前路,輕輕笑了。答案其實是不言而喻的。

車子開到聖亞納公寓樓門口,他在路邊停了車,下來繞到另一邊給她開門。兩人一同走進去,門廳裏燈光已經暗下來,門房聽到聲音拉開小窗,探頭出來望了望,見是她,便道了聲:“鐘小姐回來啦。”

鐘欣愉對他點頭笑笑。門房眼光落到林翼身上,知情識趣地只當作沒看到。倒是林翼,走過去給了一張鈔票。門房雙手接了,滿臉笑着道謝。

電梯乘到四樓,房門開了又關上,高跟鞋在魚骨拼地板上敲出聲響,是真的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鐘欣愉拉亮一盞落地燈,绉紗燈罩下面,光線并不太亮,只顧得到房間的一角。她脫掉大衣,挂到門邊的衣架上。朝他比了個稍等的手勢,而後打開留聲機,放上一張唱片。西式公寓房子隔音不壞,但還是保險起見。

林翼摘掉羊皮手套,拿起唱片封套來看。上面印着女歌手的着色肖像,Leo Marjane,la Chapelle au clair de la lune,月光下的教堂。

“很老的歌了,哪裏找的”他問。

鐘欣愉回答:“是這裏上一個租客留下來的。”

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的對話了,他們默默相對,聽着那個法國女人的吟唱。直到林翼轉身走到窗邊,隔窗望下去。

那輛納什還停在樓下。

他拉起窗簾,回頭對她說:“我再坐一個鐘頭就走,雖然是假的,面子總歸還要。”

語氣好像在玩一場游戲,但鐘欣愉知道,他是同意了。

她點點頭,讓他随意,而後轉身去卸妝,知道他多半會趁這個機會把她的房間翻上一遍。

等到從浴室出來,果然看見他靠在床上看一本書,博爾赫斯的詩集,本來是放在床頭櫃抽屜裏的。

他朝她看過來,她已避開他的目光,背身過去,停了留聲機,又關上了唯一的那盞燈。

沒有月亮,些微的天光透過窗簾,把房間裏的人和物勾出一個大概的輪廓。她在黑暗中換了睡衣,躺到床上,保持着那個動作靜靜側卧在那裏,像以往每個夜晚一樣,複盤每一句對話,每一個動作,甚至眼神。腦中充斥着無數畫面,了無睡意。

“醒着”是林翼在身後問。

她沒有動,只是嗯了一聲。

“睡不着”他又問。

“我一直是這樣的。”她回答,好像是在解釋,今夜的失眠并不是因為他在這裏。

他也沒再糾纏這個問題,短短一段沉默之後,便換了話題。

“明天,哦不對,是今天晚上,許亞明再來找我。要是他問起你,我應該怎麽說呢”

“就照實說好了,我們是從小就認得的,但有幾年沒見了。”她回答。

“好,”他應下,靠到床頭上,仰面望着天花板說,“我們都是八仙橋的小癟三,第一次見面,你七歲,朝陽格子布衫,藍布褲子,我十一,身上穿面粉袋子改的坎肩和燈籠褲。後來隔了好多年,我們又碰到一起,是因為一塊楠木棺材板……”

他還是像在玩笑,說的卻都是實話。

她真的笑了,只是輕輕的一聲,在夜色裏入耳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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