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陰沉木

秋意漸深,林一的傷好起來,身體也養回來了。左眼的那只“黑蜘蛛”一條腿一條腿地剝落,最後只在眉毛上留下一個淡紅色的斷痕。

但那個龍套班子卻一直沒有消息。鐘慶年去問大世界裏常駐的京班演員,沒人清楚狀況,只說像他們這種專門跑龍套的,今天在這兒,明天去那兒,就算你想寫信,也不知道應該往哪裏寄。

“樊梨花”倒是有意收下林一。只這一點,班主沒瞎講。人是這次意外之前就給看中了的,已經商量好了,定行當,拜師傅,按照藝徒投師的法子走,只是正式的禮還沒有行。

結果卻是林一自己不願意,去找了大世界劇場的管事,非要人家做中人,給他寫個文書,說龍套班子遺棄藝徒,自此生死有命,兩不相欠。

管事是幫派裏的人,看着他倒也稀奇,一個小孩子,居然敢跑到這裏來讨說法。再加上還有鐘慶年,人家賣中央巡捕房包探一個面子,才把這憑據給了他。

可如果是這樣,八仙橋弄堂裏的那個閣樓,林一就不能再住下去了。墳山路的亭子間又太小,且還有欣愉和知微在,既住不下,也不方便。鐘慶年只好另外想辦法。

林一慧黠,不想叫他為難,直接開口說:“我自己出去找路。”

“你打算做什麽呢”鐘慶年問,以為是他嫌學戲太苦。只要是科班出來的人,每一個都自嘲是“啃板凳”、“蹲大獄”出身。

但林一卻說:“幹什麽都可以,只要有口飯吃,有個睡覺的鋪位就行。”

那為什麽不留在大世界京班裏呢這句話,鐘慶年不曾問出來,起初猜想大約是這次的事情叫他傷了心,後來又覺得也許還有什麽別的原因,他不願意講。

離開八仙橋弄堂的那一天,林一所有的行李只有那一條草席,外加一身面粉袋子改的褲褂。龍套班主以為他這次必死無疑,把他的厚衣服都帶走了。

是鐘慶年帶他去揚州剃頭匠那裏理發,又去公共浴室洗澡,而後拿出裏裏外外一套衣服褲子,連同一雙布鞋,叫他穿上。都是新的,只是買大了,披披挂挂,袖口須得卷上兩卷。

鐘慶年看來看去,自我安慰地說:“沒事,再長長,就正好了。”

林一笑起來,也跟着說:“對,再長長就正好了。”

只當是臨別的禮物,心裏忽又有些恻然,那一刻竟一句話都說不出。這在他,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這人嘴甜。像他這樣長大的孩子沒有嘴不甜的,否則活不下去。

卻沒想到從浴室出來,鐘慶年并沒讓他自己去找路,而是帶着他去了附近一家蘇裱店拜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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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店的老板姓齊,五十來歲,蘇州人,在八仙橋西街上經營書畫箋扇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因為做的是文雅生意,不興叫老板,而稱“齊先生”。

收徒弟的事情應該是早就講好了的,可齊先生乍一看見林一,剛病了一場,柴棍樣的一個,又向鐘慶年推說:“十一歲還是太小了點,我這裏的學徒怎麽也得十二……”

林一卻也機靈,立刻改口叫了師父,說:“我其實也記不得自己到底多少歲,大概就是十二吧。”

齊先生見他頭面齊整,口齒伶俐,這才松範了些,問他讀沒讀過書,認不認得字

他趕緊說自己學過戲,戲本子裏看見過的字都認得,總有幾百個。

齊先生又叫他認顏色,确定了不是色盲,倒是無可無不可。收學徒可以拿押櫃錢和進師錢,頭三年不用教什麽,只要給個搭鋪蓋的地方,勻一口飯吃,譬如用一個廉價的小工。

于是,事情就這樣商定了。押櫃和進師的錢都由鐘慶年出,第一年學徒沒有報酬,後面兩年只拿“襪子錢”。滿師之後還要在店裏做三年,算是謝師。另外因為龍套班子的關系,寫明了倘有糾紛,中途離開,押櫃錢不退。

最後簽字畫押,契據上面得有他的名字。

鐘慶年看着齊先生舔舔毛筆,寫下“林一”兩個字,忽然說:“這名字不像樣,還是改了吧。”

“改了叫什麽”齊先生問。

鐘慶年執了筆,拿過旁邊一截子裁下來的零碎宣紙,寫了一個“翼”。

齊先生一看,如是在那個“一”字上改了,便成了他的新名字。

林一很喜歡,甚至覺得是一種奇異的預兆。

那天晚上,鐘慶年帶着他回去墳山路吃了頓夜飯。

他興沖沖地告訴欣愉,自己拜了師父,鐘爸爸還給他改了名。

其實還在西醫診所裏的時候,他就已經管鐘慶年叫“鐘爸爸”了。還是因為嘴甜,卻比他從前叫師父,叫班主,叫爺叔,叫其他任何一個人都要真心。

麻煩的是知微,就像條護食的狗,聽見他這麽叫,眼神便有些不對,讓他想起戲文裏的孫二娘,“眉橫殺氣,目露兇光”。

“改了叫什麽呀林大”知微成心損他。

“林翼,”他糾正,又一次跟她提起西游記裏的獅駝嶺,得意地說,“我名字裏有個翼字,我是金翅大鵬,我是最厲害的。”

“那是你的名字嚒還不是我爸爸給你取的。”知微不服,她才是金翅大鵬,是最厲害的。

“給了我的,自然就是我的。”林翼回嘴。

“有什麽東西是你的鳥人。”

“你一個女孩子好意思說這種話你有鳥嗎”

兩個人鬥起嘴來,最後還是得欣愉勸,知微才作罷。她先停了,倒顯得大人大量,叫林翼覺得自己不對,為什麽要跟她吵呢直到下一次她再開口招惹他。

吃過飯,鐘慶年想辦法勻出一床被褥,鋪在地上打包袱,預備給林翼帶去蘇裱店裏住宿。

那時,天已經黑下來了,屋裏亮着煤油燈,窗戶玻璃就好像一面鏡子。乍一下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映像,像是個陌生人。林翼起初怔忪,而後才發現欣愉也在旁邊看着他。他下意識地笑起來,笑得竟有些羞赧。

這個笑卻讓欣愉又想起那個比喻。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也笑了,笑得有些痞,好像一個大人藏身在小孩子的皮囊裏。那樣子曾經讓她覺得恐怖,但現在不會了,她發現他其實就是個小孩子。她也對他笑,覺得這樣很好。林翼再笑回去,兩個人便這樣對着窗戶傻笑了很久。

就這樣安頓下來,已經是那一年的初冬。

林翼搬到西街上的蘇裱鋪子裏住。新學徒的日子最不好過,要做店裏所有的雜事。他每天最早一個起來,倒馬桶,掃地,揩桌椅,燒水,泡茶。

欣愉和知微晨起去上學,存心繞到那裏看看他。

知微笑他說:“糞車就是你的報曉雞。”

他氣起來,當作沒聽見,只管蹲在鋪子後面的弄堂裏埋頭調漿糊。

新學徒的另一份工作便是調漿糊。

店裏齊先生加上其他夥計總共六個人,裝裱和修複都要用漿糊,全都得由他一個人調出來。

一只煤球爐子,一只大水缸,還有銅盆、長筷子和濾網。先要把面粉反複揉洗,直到變成面筋,再一遍遍地沉澱,過濾到均勻,幹淨,細膩。

上海的冬天濕冷,他高高挽了袖子,大半條胳膊浸在水裏,手指凍紅了,簡直像是要腫起來。

隔天下午,又見着欣愉和知微,是她們散學路上繞過來看他。

欣愉給他藥膏,關照他手冷的時候千萬不要馬上碰熱水,這樣最容易生凍瘡,遇冷就痛,熱了又癢得不行,還會破皮。

林翼倒無所謂,說:“這算什麽呀做學徒可比戲班子裏舒服多了。”

口氣是不屑的口氣,說的卻是實話。

這時候的他已經穿上了齊先生店裏的白罩衫。不光是人樣子變了,還有髒話和切口。他知道鐘慶年不喜歡,只要被糾正一次,就暗暗注意着,漸漸全都改了。

有時候也是他存心去找她們,做完晨間灑掃,拿着柄掃帚轉悠到墳山路弄堂口。

那裏有個早點攤,煮沸的豆漿蒸騰着熱氣,大餅才剛出爐,油條在鍋裏脹大。他掐算着那個時間,知道鐘慶年會帶着欣愉和知微走出來,到那裏買早飯。

面餅起了酥,烘到金黃,上面撒了黑白芝麻,還有青翠的蔥花,一口咬下去,焦香四溢。

他隔着條馬路遠遠看着他們。知微第一個發現他,存心吃得很香的樣子。林翼沒忍住,咽了一口口水,她心裏很痛快。但欣愉也看見了,拉拉鐘慶年的衣角,說:“阿爸你看林翼……”

鐘慶年便會招手叫他過去,也給他買了一個。剛出爐的大餅,他吃得又急,伸長了脖子吞咽,不知是燙的,還是不想弄髒了身上的白罩衫。

知微看着他,用眼神說:怎麽不噎死你呢

林翼也看着知微,眼神回她:我就在這兒了,你奈我何

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有了一個家,甚至于知微,都是他的家裏人。如果不是她戳了那一下,也就沒有後來的事情了。有時候,他真不知道是該記恨,還是感激。

等到了冬至那一天,店裏難得放假。別的夥計都是回家,他便是到墳山路去,又和他們一起吃一頓夜飯。

看見桌子上擺着課本,他好奇翻了翻。欣愉很大方地借給他看,他卻又推開了。

鐘慶年就在旁邊。林翼機警,先表明态度,說:“我才不要讀書呢,在店裏做學徒,還不是一樣學識字算賬。”

倒不是假客氣,是實話。他根本不知道學校是怎麽回事,年紀又比欣愉和知微大着好幾歲,如果真去上學,班級卻要比她們低,想起來就不好意思。

鐘慶年便也不說什麽,只是在心裏計劃着,或許多存一點錢,等手頭再寬裕一些。

“就你”知微卻還是像往常一樣笑他,“齊先生那裏的手藝你學得會”

林翼被她問得一時語塞,在看得見的未來,他還只是調漿糊的小學徒。

齊先生的店雖然不大,名氣卻是有的。不光因為手藝,還因為店裏的一塊陰沉木。

所謂陰沉木,據說是遠古的大樹被埋在了河底的淤泥裏,經過許多年的沉積、腐蝕、沖刷,已經介于木材和石頭之間,變得極致平整光滑。小塊的常被用來做壽材,已是價格不菲。而齊先生居然有十來尺長的一大塊,蘇浙一帶獨此一家,凡是有人要裱長卷,都得找他。

除了裝裱,還有客人送來修補的字畫,那是更加精細的工作。先洗畫芯,再揭命紙,而後便是貼斷紋,補蟲洞,接筆,全色。最後這一步“全色”,最為要緊,就是把畫面中顏色缺損的部分重新添上去。

調色的方法有些古板,用長鋒還是短鋒的筆,先蘸哪一色,再蘸哪一色,中間如何銜接,都有既定規則。修補的大多是國畫裏最常見的那幾樣——梅蘭竹菊,花鳥蟲魚。

知微常常跑到店裏去,最喜歡看的就是這個。只要別人不趕她,她可以一直在旁邊站着看,甚至會忘記回家的時間。

她問父親,這麽有意思的地方怎麽從前沒帶她來過

鐘慶年只說,是這一向做案子,才認得的齊先生。

“什麽案子啊”她又問。

鐘慶年搖搖頭,沒有回答,岔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齊先生結交他,其實也是多個朋友多條路的意思,看見欣愉和知微常來,便也敷衍着,只要她們不礙事。

但知微是什麽人,看了一陣,又生出事情來。

一個夥計補畫,她在旁邊說:“你這顏色不對。”

人家嫌她煩,出聲趕她走。

她還是說:“你這顏色不對,石青少了,酞藍太多。”

齊先生聽見動靜過來看,才發現她是對的。雖然只有極其細微的誤差,但她是對的。

老頭兒覺得有意思,叫她調調看。每一種,每一次,都是對的。哪怕頭一次調的都用完了,接下來又要用,她也能立刻調出一模一樣的來。

齊先生又拿別的畫出來試她,百試百靈。

夥計有些讪讪的,揶揄知微說:“你要是個男孩子,師父肯定要收徒弟了。”

知微卻很不屑,答:“我才不要在蘇裱店裏做夥計。”

“那你要做什麽”齊先生問。

她想了想,說:“我要賺大錢。”

齊先生本來還有些不高興,聽見這一句倒是笑出來,只覺是黃口小兒的荒唐話。

大約只有欣愉知道,知微是認真的。

許多年之後,鐘欣愉在一本書上讀到類似的描述,才知道這叫絕對色感,與她對人的鈍感一樣,也是一種天賦。

比如一叢樹葉,平常人看着都是綠顏色,只有知微分得清,這是歐碧,這是庭蕪綠,這是蒼葭,這是翠虬。甚至還有更加微妙的天空的灰色,在她眼中也是天差地別,這是蒼雲落照,那是香爐紫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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