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花旗橙
做夢是沒有邏輯的。
鐘欣愉看見林翼在房間裏翻她的東西。一件接着一件,他找出她所有的秘密。但一轉眼,卻又是他坐在床沿,借熹微的晨光望着她。
欣愉,他還是像從前那樣叫她,輕輕地,認認真真地。
她被這一聲喚醒,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除了她自己,公寓裏沒有其他人。
她洗漱,更衣,化妝,習慣性地想到要走路去銀行上班,再轉念才記起來今天是耶誕節。銀行跟着倫敦交易所的規矩,連同後面的節禮日,總共放兩天假。
從窗口望出去,不多的幾部汽車在路上行駛,早起的行人走在街沿上。再往東,便是兩棟建築之間的一線江景,只見江水一片灰黃,漫漫地延到對岸的浦東。
這是一個極尋常的早晨,只是有江南冬季裏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明媚,天很藍,沒有風。前一夜發生的事,此時再回想起來,竟有些不真實。
鐘欣愉還是出了門,走路去附近一家咖啡館。老板是猶太人,耶誕不歇業。
走到中途,她停下來,對着路邊的櫥窗玻璃整了整頭發。鏡像中沒看見有人跟着她。當然,也不一定。什麽都不一定。
這一片多的是銀行洋行,西僑也最多。哪怕是節日的早晨,咖啡館裏的生意也很不錯。她走進店堂,要了一客貝果和牛奶咖啡,一個人找地方坐下來。并不急着吃,仿佛享受最後的寧靜。
隔壁桌上一個男人正在翻着的報紙,財經版對着她,叫她看見了那一則新聞的黑體字标題。
她跟人家借過來讀。和平政府即将成立中央儲備銀行的消息已經登出來了,說是周佛海擔任總裁,總行設在南京,上海也有分處。以及重慶方面通電各家中外銀行,號召加以抵制。
租界的英文報紙就是這樣,遇到此類情況,聊聊幾句話,不設立場。但就是這幾句話,又讓她找回了一點确實的感覺。她是誰,在哪裏,要做什麽。
随後的一整天,沒有林翼的消息。等到傍晚時分,倒是沈有琪打了個電話過來,言語間似乎興致很好,約她出去吃飯。
兩人在一家西餐館見了面,各自點了食物。有琪還要侍者給她們開一瓶白蘭地。
鐘欣愉笑着問:“什麽日子啊這麽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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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琪也笑,頓了頓才說:“我……可能要離開上海了”
“去哪裏啊”鐘欣愉意外。
“美國。”有琪回答,壓低了聲音。
“一個人走嗎”鐘欣愉又問。
有琪不響,從桌上的小竹筐裏拿了一只餐包,仔細地切開。
“和馮先生”鐘欣愉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來了。
“你在外彙科聽見什麽了嗎”有琪擡眼看她,臉上略帶了赭色。
鐘欣愉笑了笑,沒有否認。
沈有琪避開她的目光,往餐包上抹着黃油,開口解釋:“他是照家裏的意思結的婚,妻子也是留學生,兩個人都西派,一向各歸各的……其實我本來都以為要分開了,沒想到他昨天來找我,說要我跟他一起走……”
話講得颠三倒四,聲音也不穩,停了停,果然又問:“……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鐘欣愉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有琪又嘆:“那時候想得多好啊,樣樣靠自己,什麽也不怕,什麽都會有,結果呢……”
連帶着鐘欣愉也回憶起從前,她們兩個人在滬大讀書,在女子銀行做櫃員,是啊,那時候想的多好啊。最後問出來的只有一句:“什麽時候的船”
“日子還沒定,但也快了吧,”沈有琪重新振作了精神,笑着說,“他馬上要去香港開一個會,等回來之後就該走了。”
鐘欣愉點點頭,不做評價,不是客氣,而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瓶白蘭地在餐館裏沒有喝完,又拿回辣厄爾路的公寓裏。兩個人坐在床上對飲,好像又回到從前讀書的時候,在宿舍裏偷偷喝酒。
有琪有些醉了,嘴裏絮絮說的都是馮雲謙,說他帶她出去吃飯,跳舞,看戲,樣樣都是最好的。和他在一起,就好像在看電影,自己也進了故事中。
可轉而語氣裏又帶上了嘲諷,說他這個人過慣了好日子,有時候簡直滑稽。
比如南陽路停了煤氣,他就不大肯去了,是因為嫌冷,又不肯在西裝褲子裏穿 long johns,其實也就是一般上海人講的棉毛褲。但馮是肯定不會這麽說的,他只會說 long johns。
再比如他每天至少要吃一只花旗橙,補充維生素。現在打仗,運輸不便,就在榮昌行的冷庫裏冰着一箱。要是等到橙子吃完,人還沒離開上海,大概日子都不曉得怎麽過了。
鐘欣愉只是帶笑聽着,陪着喝酒。她覺得有琪其實什麽都明白,不必任何人的提醒,但最後還是說:“等到了美國,你一定要出去找事情做。如果遇到什麽困難,你寫信告訴我。”
明知道不應該這麽說,她在有琪面前演戲,說自己是外面混不下去才回來的,哪裏來的本事幫別人呢
好在有琪醉了,也不多想,拉了她的手,哭哭笑笑地點頭,說:“我曉得了,我曉得了。”
一瓶酒喝完,兩人在浴室裏洗漱。
有琪緩過了一點,才想起一件事,開口說:“對了,昨天有人問起你。”
“誰”鐘欣愉警覺,還是低着頭漱口。
有琪答:“不曉得,是打電話過來問的馮雲謙,打聽是不是有一位鐘小姐在彙豐外彙科。”
“馮先生怎麽說的”鐘欣愉又問。
“鐘小姐哦,是有一位鐘小姐在外彙科,做臨時文書的位子。”有琪學着馮雲謙的樣子,一手假裝持聽筒,一手叉在西裝褲兜裏,學得還挺像。
“到底是什麽事啊”鐘欣愉看得笑起來。
“好像是有位銀行的客人說認得你,”有琪臉上也帶着笑,知道她這一向在外面交際多,“那人好像還替你覺得不值,說一個留學生做文書也太屈就了吧馮雲謙只好跟他解釋,如今到處事情都不好找,就這個臨時的位子還是因為滬江校友的關系,特別幫忙的。”
鐘欣愉沒說話了,洗了臉,擦上冷霜,預備就寝。
“是你跳舞認得的人”有琪追問。
“我也不曉得……”鐘欣愉搖搖頭,其實心裏很清楚,是許亞明那邊的人核實她的身份來了。
那天晚上,沈有琪就宿在她這兒。兩人都喝得有些過了,第二天起得遲,直到中午才收拾好出門。
下到底樓,門房喊她:“鐘小姐,鐘小姐,有你一個字條。”
鐘欣愉走過去,接過來讀。上面草草一句話,叫她到血巷 Lion Ridge 去。認不出筆跡,便知道是林翼寫的了。他是蘇裱店裏出來的學徒,歐顏柳随手都能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