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包打聽
也是那段日子,鐘慶年在中央巡捕房做包打聽。因為漲了薪俸,那一年的春節過得比往年餘裕。
年節處處放假,蘇裱鋪子也是一樣,從小年夜放到正月初十。齊先生早就返鄉去了,夥計們也紛紛回家過年。單只林翼沒有家,晚上還是睡在那裏看鋪子,白天被鐘慶年叫來一道吃飯。
于是,墳山路弄堂裏一百三十六號的亭子間便比平常更加熱鬧了一點。
雖然沒有女主人,大年夜卻也制備了頗豐盛的一桌飯菜。鐘慶年專門負責燒,林翼小跑街一樣各處采買,欣愉和知微給父親燙了酒。還有桌子中間擺的一只暖鍋,是附近一家本幫小飯館裏借來的,裏面滿滿盛着蛋餃、肉圓、筍片、黃芽菜。乳白色的蒸汽突突地冒出來,在窗玻璃上結了霧,朦朦胧胧地包裹着他們,連帶着整個房間都溫暖起來。
知微還是跟林翼不對,趁父親走開,存心夾了個百葉包到他碗裏,說:“來,吃只鋪蓋卷,新年卷鋪蓋。”
欣愉知道這是店東要夥計滾蛋的意思,剛要勸她別瞎講,林翼卻已經回嘴:“你又不是我老板,吃了也不算數的。”說罷,一大口咬下去,一包湯沁出來,燙得他直吐舌頭。
知微看得要笑,欣愉趕緊給他倒冷開水,但還是燙着了,好幾天他的舌頭都是麻的。
年初一,講好了一起到南市去逛廟會。
林翼一早從蘇裱店過去鐘家,還沒上樓便看見欣愉和知微穿着一身新,在樓梯口一邊吃花生酥一邊等他,洋紅色小棉襖襯得人格外唇紅齒白。他一下愣了神。
“好看嗎”知微問。
林翼冷嗤,掩飾地說:“小孩子過年才穿新衣裳。”言下之意,自己已經是大人了。
不想進了門,鐘慶年便拿出給他制備的一件,也是棉襖,樣子差不多,對襟盤扣,藏青色的,要他穿上。另外還有一包內衣和襪子,讓他帶去店裏替換。
林翼不好意思,知微偏還要說:“嗯,小孩子過年才穿新衣裳。”
總算鐘慶年給他解圍,說:“你看我,穿的也是新衣裳。”
他這才換了,表面上勉強,心裏歡天喜地。
鐘慶年也挺高興,前前後後看了看,這回沒有買太大,袖子只需要卷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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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乘上電車到南市去,放眼都是冬天肅穆的顏色,卻又到處點綴着豔豔的紅、小孩子的笑,以及老街上的煙火氣。他們擠在人群裏看城隍游街,吃了一肚子的綠豆印糕和臭豆腐幹,在炮仗聲中扯着嗓子講話,其實也沒說什麽,卻笑得很開心。傍晚回家,還是坐電車,不怕冷似地趴在車尾的欄杆那裏,聽着一路克林克林的鈴聲,看鐵軌蜿蜒遠去。冷風吹到臉上,心裏卻好像燒着火,由內而外地熱出來。
那之後很久很久,林翼都記着這一天的感覺。
鐘欣愉也一樣。
後來,她回想當時,鐘慶年說自己穿新衣,是玩笑,卻也是實話。
做了包打聽便不用再去街上巡邏,也不必再穿軍裝號衣。呢子禮帽和西裝都是偵緝科給他新添置的。
頭一回見父親這麽打扮,欣愉和知微便覺得很新鮮。自她們出生,父親便是巡捕。長到這個時候,早已經習慣了那頂鐘型盔和那身卡其黃的制服。現在突然換了個樣子,竟有些陌生,卻也耳目一新。
知微偷偷跟林翼說:“你知道為什麽偵探的外衣總是存心做得大一些嗎”
林翼不知道。
知微告訴他:“是因為身上要背槍。”
林翼咋舌。欣愉知道那是開不得玩笑的東西。知微卻只是好奇,總想着要找機會摸一摸。
新年過去,重又開學開市,讀書的讀書,做工的做工。
鐘慶年耽擱在外面的時間比從前更久,不會再半當中溜回來一趟,只為了給她們炒菜。有時候索性叫她們到弄堂口的點心店裏解決一頓飯,有時甚至日夜颠倒,他返家,天已經亮了,她們正要起床去上學。
那一天,就是這樣的。他一張隔夜面孔一身煙氣地進門,俯身在臉盆架子那裏洗臉。知微趁機去翻他挂在門背後的西裝,槍套就在衣服裏面,棕色皮質的殼子,露出黑色的手柄。離得近,已經可以聞到槍油的氣味。
鐘欣愉後來才知道,那是一把上海廠生産的九毫米口徑手槍,仿制勃朗寧 1900 型,俗稱“槍牌撸子”。一支售價四十塊大洋,是土制轉輪槍的兩倍,但又比英國或者美國的進口貨便宜不少,于是便成了租界巡捕房華人偵探手裏最常見的配槍。
但在當時,知微并沒能碰到那把槍。她才剛伸手,就給父親看見了。
鐘慶年顧不上擦幹臉上的水,吼了聲:“你幹嘛呢!”一步沖過來把她趕開,将槍套從門板鈎子上拿下來,擡手放到衣櫃頂上她們絕對夠不着的地方。動作急了,西裝跟着掉到地上,口袋裏裝的物事也散落出來。
這不是父親慣常跟她們講話的語氣。欣愉給吓了一跳,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
鐘慶年大概也覺得了,這才和緩了聲音對她們說:“這不是小孩子能碰的東西,記住了沒有”
知微倒無所謂,涎着臉說:“我記住了,下次肯定不碰。”
“還想着下次呢沒下次了。”鐘慶年刮她一下鼻子,蹲在地上收拾,又怪自己,“也是我偷懶,就不該帶回來……”
知微趕緊也幫忙,撿起一張卡片,巴掌那麽大,上面有鉛印的擡頭:上海集成銀公司。
“這個是什麽”她問父親。
鐘慶年看了一眼,接過去夾進一個本子裏,說:“是張通行證。”
“到哪裏去的通行證”知微偏還要問。
“一間印刷廠。”鐘慶年簡略地回答。
“阿爸為什麽要去印刷廠”
“因為做案子。”
“做的什麽案子”
“你還問!”鐘慶年佯裝生氣,曲起食指中指對着她的頭,作勢要敲她毛栗子。知微這才打住,縮着脖子跑開了。
本子裏東西收好,外面用皮繩扣上,鼓鼓脹脹的,重又放回西裝口袋裏。
欣愉旁觀,忽然想起來,這個本子,自己從前就見過的。
究竟做的什麽案子,父親始終不說,好奇便一直積攢在那裏,越來越多。尤其是那兩年,到處都不太平。罷工、罷學、罷市的浪頭從北方傳過來,還有工人集會,學生游行。巡捕的名聲不好,包打聽更壞。
開春之後的一天,墳山路弄堂裏抓人,鄰居們都去看熱鬧。
前後停了兩輛黑色轎車,堵住進出去路。從車上下來幾個包探,沖進一幢房子,直奔三層閣,站在外面也能聽見腳步聲雷動。過了一會兒,便押出兩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說是不久之前在街上鬧事的學生,當時僥幸逃脫,借房子躲在此地,被巡捕房的暗樁找到了。
欣愉認出其中一個,是她和知微在弄堂裏玩兒的時候遇見過的。那人高高瘦瘦,穿一件很幹淨的白襯衣,曾經幫她們把踢到屋檐上的毽子拿下來。這時候挨了打,衣服撕破了,臉上一片血痕。
而那些來抓人的包探看起來就是跟父親差不多的打扮,也是頭上戴呢子禮帽,身上穿西裝,一人配一把手槍。
那天晚上,她們把事情告訴父親,問:“阿爸抓的也是這樣的人嗎”
鐘慶年沉默,隔了會兒才說:“阿爸抓的是壞人。”
知微想說,什麽樣的人才算壞人呢欣愉卻不再往下問了,她相信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