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五福弄
第二天,知微算了算身上剩下的零用錢,一個人離開從土山灣,轉了兩趟電車,去跑馬廳。
不出意外,那裏是真的什麽都不剩下了,包括齊先生的蘇裱鋪子。
她去跟相鄰店裏的人打聽,才知道老板身體不好,前幾年結束了生意,回蘇州鄉下去了。店裏的徒弟也都已經出師,各自謀生。
“幾個徒弟都去了哪裏呢”知微問。
人家搖搖頭,說不大清楚,但做他們那一行的,大都是在華界南市文廟那一帶吧。
知微便又找到那裏去,書畫裝裱,詩箋信紙,一家店一家店地看過來,打聽有沒有一個叫林翼的夥計。
前一陣大亂,南市是打得最厲害的地方,此時不少店還未複業。她一連去了幾天,問了幾處,一無所獲。細想也不奇怪,算起來他不過就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店夥,有幾個人能認得他呢
直到有一次,看見店堂後面有人在裱畫,她才想起另一條線索——齊先生那塊得意的陰沉木。收了木頭的人,多少會知道一點蘇裱店學徒的下落吧。
女校裏有位教美術的先生,在書畫界頗有些名氣。她便借了人家的名頭,說是有幅長卷需要裝裱,去跟那個夥計打聽,此地哪家有十尺朝上的陰沉木板
“這位小姐,你當陰木是什麽哪裏有這麽大啊長卷都是裝在架子上裱的。”夥計看她學生模樣,笑她不懂。當然,也有可能是同行相輕,就算知道,未必肯介紹她過去。
她也笑笑,出了門,再問下一家。又走了幾處,還真給她問到了。有位老師傅告訴她,要裱這個尺寸的長卷,得去河南路上的其雲齋,江浙一帶獨一家的。
聽到這個“獨一家”,便知道是了。
雖然當時已近傍晚,她還是坐了電車過去。其雲齋在租界裏,店面比南市文廟那些都要狹小,卻又沾着點西化,看起來更加敞亮。店裏管事先生一身清清爽爽的灰布長衫,夥計也都是一色式樣的白褂黑褲。
走進去,沒看到熟面孔。但問起名字,夥計笑說:“林翼啊他出去了。已經這時候了,今朝大概不會回店裏來。小姐找他有什麽事嚒留只電話號碼,我跟他講。”
沒想到竟是這樣不費功夫,甚至覺得有些不真實。知微站在那裏,一時間怔怔的。看見旁邊牆上挂着一本黃歷,她忽然想要撕一頁下來,在背面寫字,落款“金翅大鵬女神仙”。但到底還是沒有動,意外自己竟然記得,又不确定對方是不是也記得。
“不了,你就跟他說,有我這麽個人來過,我明天再來找他。”她對夥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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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計回答:“他總在外面跑的,你不說是誰,也不定個時間,怕是碰不上。”
知微卻只是一笑,說:“不要緊。”
要是記得,他必定會等着她。要是不記得,見或者不見,也都沒有什麽意思了。
第二天,還是這個時候,她又到河南路去。
還在電車上,就聽到有人在後面喊:“欣愉”
起初尚是懷疑的口氣。
“欣愉!”後來像是确定了,提高了聲音,沿電車鐵軌追上來,拍着車廂外面的壁板,趁轉彎減慢速度,抓牢欄杆跳上車尾。
知微回頭,看見一個漂亮的年輕人,瘦高身材,穿一身淺灰色春亞紡西裝,費朵拉禮帽歪着一點戴,腳上布洛克皮鞋擦得發亮。衣服有些大,好在肩膀撐得起來,不覺不合身,反顯得文氣。
她以為是滬西那一片某間男校裏的人。但認得欣愉倒也挺稀奇,因為欣愉從來不跟外面的人交朋友。一直等到他跳上電車,捏着頭上那頂禮帽摘下來,她看到他左邊眉毛上那個淺淡的斷痕,才知道是林翼。
分明就是來這裏找他的,卻已經不認得了。她看着他,靜靜笑起來。
“是你啊……”他也認出了她,拉着電車扶手朝她走過來。
“怎麽失望”她歪着腦袋問。
“都一樣。”他也笑起來。
夕陽正在遠處路的盡頭沉下去,霞光耀目,眼裏像是揉進了什麽,兩個人都無話,只是笑。
要說的似有許多,反倒不知從何開口。電車停下來,他沒讓她下車,繼續往西坐過去,直到八仙橋那一站。
那時大世界的京班已經分了出來,在旁邊建了共舞臺,附近一條街上也都開滿了飯店與商號,與黃浦灘和南京路不好比,卻是另一種市井的繁華。
“我就住這裏附近。”隔着車窗,林翼朝馬路對面的弄堂指了指。
知微跟着他看過去,見門口過街牌樓上刻着字,五福弄。極不起眼的地方,她卻一怔,莫名想起從前,坐着巡捕房的汽車離開這裏的那一天。林翼跟着汽車跑,摔倒了,又爬起來。她伸出一只手按在玻璃上,心裏想,我會回來找你的。時隔多年,墳山路和蘇裱店都已經不在了,但他其實一直都不曾走遠。
可下了車,他卻沒有帶她過去的意思,又往前走了一段,直接進了共舞臺隔壁的燕雲樓吃飯。菜點得鋪張,滿滿擺了一桌子。京味館子,甜食也多,炸成金黃色的蜜三刀,撒着芝麻,糖絲粘連。
知微說:“我又不是飯桶,怎麽可能吃得完”
林翼還是看着她笑,說:“我願意啊。而且,飯桶一會兒就到。”
他托了跑堂的去叫。片刻之後,“飯桶”還真來了。
穿着一身黑的短打,寬口褲子紮進布鞋裏,頭發推平了,敦敦實實的一個,竟是常六兒。他一眼看見知微,整個人便怔住了,半張着嘴。
“你看這是誰”林翼問他。
常六拉開椅子坐下,喝了口水緩了緩,才道:“現在找到了你,而且還這麽好,阿哥總算可以不……”
“閉嘴吧你!”林翼罵他。
“不什麽”知微追着問。
但常六已經改了口,說:“沒有什麽,阿哥總算可以放心了。”
知微卻又聽出些言下之意,笑看着他們說:“怎麽搞得好像馬上要瞑目了一樣”
林翼不答,遞了個眼色給常六。
常六會意,再開口只問知微過得如何。知微大而化之,把這幾年的事說了一遍,總之有飯吃,有地方住,日子過得去。
常六唏噓,也說起自己,從南到北跑了一圈,吃了不少苦頭,但好在已經出師,自己找地方掙錢。前兩年回來上海,還是像從前一樣,在共舞臺演武戲裏的龍套。聽說林翼改了名,他也嫌“常六”不好,加了兩筆,改叫“常興”。
“那你阿哥呢在做什麽”知微問。
常興不答,又看向林翼。
林翼開口說:“就是在其雲齋,書畫印扇,有人買,有人賣,我在中間做個掮客。”
“生意這麽好啊”知微總覺得有些怪異。他要是平常的打扮,就像其雲齋的夥計那樣白衫黑褲,她反倒不會覺得他過得不好。齊先生那時候就說過,他在這一行一定有得可做。
林翼果然敷衍,說:“不就是哄好那些老先生嚒,別人求不到的字畫,我求得到,別人找不到的宋版書,我給他們找出來。”
“有什麽好法子啊”知微存心問。
林翼卻也存心不告訴她,只是笑了笑,調開目光不看她了。
吃完那頓飯,常興要去共舞臺上工,邀她一起,說是可以不用買票,把她帶進去。
知微婉拒。外面天已經黑下來,常興只當她趕着回去,不好強邀,一個人先走了。
剩下他們倆,林翼叫跑堂的過來結了賬,又對她說:“有樣東西要給你,你在此地等等,我回去拿。”
知微問:“什麽呀我跟你一起去。”
林翼卻也堅持:“不用,就在對面弄堂裏,你等一下。”
“那幹嘛不讓我去藏了什麽不能讓我看見的”她看着他。
一個在前面走,一個在後面跟着。
“你不用回去嗎”林翼催她走。
知微只答:“偷跑出來的,誰知道我在哪兒。”
“才幾歲啊你,這種事老吃老做了”林翼回頭教訓她。
知微看着他,倒像是有些稀奇,說:“怎麽好像你在管我似的”
“我怎麽不能管你了”林翼反問。
知微說:“你現在再管,是不是太晚了點啊”
林翼沒話了,繼續往前走,到底還是讓她跟着去了。
兩個人走進五福弄,舊式弄堂都是差不多的格局,迷宮一般的小巷,一個接一個的門洞。像是時光倒流,又回到了七年前的墳山路。
起初只是以為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住在這種地方,但他介意的又根本不是這個。領着她拐進一個黢黑的門洞,拉亮了電燈,順着一道窄梯爬上去。
二層前樓的房門剛好開了,裏面竟然走出來一個外國人,一身時髦的白西裝,駁領扣眼裏別着茉莉花。好看是好看的,只是站在低矮的樓板中間,顯得滑稽,像是兩部不相幹的電影膠片錯接在了一起。
那人看見他們,上下打量,臉上笑起來,嘴裏說着零零碎碎的中國話:“林,你跟我去大華,保證你賺到鈔票。”
林翼對他道:“謝謝你。”口氣卻好像在罵人,随手脫了身上的西裝,卷了禮帽,塞到那人手裏。
“還有褲子……”人家問他讨要。
他說:“總不見得現在脫給你。”
外國人笑起來,像是趕着出門,把西裝禮帽往房裏一抛,關門走了。
“衣服是借的,”林翼回頭跟知微解釋,“到長衫先生那裏去,就穿長衫。到西裝客人那裏去,就穿西裝。”
“什麽是大華”知微卻偏了題,盯着他問。
“沒有什麽大華。”林翼含糊其辭,兩只手扶好木梯,護着她往三層閣上爬。
“那他幹嘛借衣服給你”
“他欠我錢。”
“外國人欠你錢”
“住在此地的能是什麽有錢的外國人”
“可他穿的……”她還是覺得奇怪,樣子是好的,就是顏色輕佻了。
“他說的大華是不是大華飯店啊”想着想着,忽然明白過來。女校裏時髦小姐不少,她聽人家講過,舞廳裏除去舞女,也有伴舞的男人。那人是想薦林翼去大華做舞男。
“早說不該帶你來了。”林翼嘀咕了一句,掏鑰匙開了鎖,推開三層閣的門板,把她整個塞進去。
知微哈哈地還在笑。
門後面是半間閣樓,斜屋頂上一扇老虎窗,旁邊梁上挂下一只電燈泡。拉亮了,照得影影綽綽,卻也一眼看個囫囵。角落裏堆着雜物,地上鋪着褥子,就算是鋪位了。
“什麽味道啊”知微嗅了嗅。
林翼忙去開窗,說:“男人住的地方就是這樣的。”
“你男人”知微好笑,只覺他還是從前那個十一歲的少年,而且這絕對不是不洗腳就能有的味道。
“有位寫字的老先生是紹興人,我給他買的臭鳜魚。”林翼掩飾。
知微接口說:“我也要吃,壇子在哪兒呢”
“你別亂翻。”林翼攔她。
但她已經揭開牆邊的一張油布,下面堆的盡是書和紙筆。那股味道更濃了,是硫磺。
知微也是學過印刷的人,知道這是做舊的法子,不是最好的,卻最快。有人買,有人賣,林翼在中間做個掮客,但經手的東西未必都是真的。
她回頭,明知故問:“你到底在做什麽”
林翼不語,半天才開口:“上海有幾個有錢人的銅钿是幹幹淨淨來的他們求字畫,要的不過就是一個面子。我成全他們面子,他們成全我裏子。至于是真是假,有什麽不同呢”
“不會出事吧”知微問。
他倒也不在乎了,說:“就算看出來是假的,追究起來也是他們自己吃虧。橫豎我就這麽一條命,随便怎麽樣。”
電燈泡的光有些刺目,硫磺的味道好像也更濃了,閣樓裏連可以坐一坐的凳子都沒有,兩人站在斜屋頂下面低着頭。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局促,汗都蒸出來。
最後還是知微,去老虎窗那裏探頭往外面張了張,熟門熟路地爬上去,坐到青瓦和油氈上。
像從前一樣,眼前是一大片枯黑的屋頂,一直綿延到遠處,與透藍的夜空連在一起。
林翼跟着爬上來,手裏拿着一樣東西,遞給她。
她接過來,見是那只糖果匣,好像一夜之間變舊了,鐵皮表面褪了顏色,失了光澤,有的地方被壓得凹了下去。
她打開,裏面滿滿的,都是她從前攢的煙畫,再往下是七周歲留念的照片,還有父親的那個本子,扣着皮繩,鼓鼓脹脹得。
“我去過你藏東西的地方,這本子也在裏面。”林翼解釋。
她不語,低着頭,一頁頁地翻着,看着。
林翼還在旁邊說:“我是好好學過手藝的,調漿糊,裱畫,木版水印,可是一個月只賺六塊銀洋,再看看書畫行裏那麽些老秀才,幾十年的學問,很好的字,丁點兒不錯地抄幾千個字,到手不過一個銀角子……”
“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壞人”他終于問出來。
知微仍舊低頭看着那個本子,說:“什麽是壞人什麽是好人呢”
在此地,無論做什麽都需要錢,很多的錢。
林翼不說話了。她便也不語,吹着風,腿順着屋頂的斜坡伸展開去。
他跟她一樣,就那麽坐在那裏看着遠處,很久才道:“我去過閘北的育嬰堂,華界的蒙養院,到處都找了……”
“哦。”她應了一聲,說,“你找不到我,所以只能我來找你了。”
他輕輕地笑,頓了頓才問:“你找我做什麽呢”
她也輕輕笑起來,答:“當然是一起賺鈔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