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女子銀行

1927 年的風波就這樣過去了。租界并沒有被收回,還是好端端地在原處,甚至繼續越界修着道路,漫漫地延展開它的範圍。

上海走了一波洋盤,又來了更多洋盤。跑馬廳照樣有春秋兩季的錦标賽,大小舞場演奏着美國最時興的爵士樂曲,電影院開到了一百多家,到處豎起各種各樣的巨幅廣告牌,可口可樂,凱迪拉克,葛麗泰·嘉寶美麗的眼睛畫得有一輛汽車那麽大。

欣愉在中西女塾升了高中,頭一年的學費是傑米的親屬給的。但到了後來,安塞家的人都已經回了美國,曾經的約定也就不作數了。

回想過去,她只覺自己天真了,卻也沒有別的辦法。讀書,寄宿,以及日常開銷的錢,都從知微和林翼那裏來。

按照土山灣的規矩,孤兒年滿十六,或留下來做工,或自謀出路。她和知微屬于後者。

從那時起,就算寒暑假,她也是一個人住在女校的宿舍裏。

同屋的女孩子們都回了家,床單和被面子拆下來帶回去洗,只剩棉花胎堆在床板上,茸茸的,裹着灰塵,像陽光下的廢墟。

教室也是空蕩蕩的。只有知微來陪她,拖開桌椅,教她跳舞。她們學了狐步,又學華爾茲,一圈一圈地旋轉,伴着腦中假想的音樂,想象電影裏情節,任由眼前所見的一切蜿蜒成斑斓的長長的色帶。

後來,也回過一次土山灣。

雪芮安已經在幼稚所帶小孩子,帶法還是從前修女的那一套,有孩子不服管,就罰站,罰不給飯吃,用戒尺打手。

等忙完了,雪芮安才得空聊幾句,

欣愉問:“辛不辛苦啊”

雪芮安看着她笑,說:“怎麽着都沒有你小時候那麽瘋。”

“是嗎”欣愉也笑。

她記得幼時的自己毫無辦法,只能選擇服從。長大之後再看,才發現修女其實也只是一些普通人而已,太累,也太壓抑,僅憑着那麽點信仰,尚不夠給出太多的愛和耐心。

知微再加上一條,太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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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什麽都能扯到錢上去啊她又笑了。

知微卻不屑,說本來就是這樣的,天底下的事情講到最後,侪是因為銅钿。

她沒有反駁,因為很多事到了最後,都是給知微說中了。

回到女校,恍又是另一個天地。

那時,上海的女中已經開始流行穿校服。隔壁聖瑪利亞是陰丹士林藍,中西便選了豆綠。棉綢質地,帶着點光澤,一群女孩子一道穿起來,好似一盤子煮青豆。

臨到畢業典禮,卻又要做白旗袍。

所幸知微手頭闊綽,白旗袍,尼龍襪,丁字形白皮鞋,配了一整套。

且是在邁爾西艾路找的時髦裁縫,欣愉還記得那裏有屏風一樣的試衣鏡,可以擺成一個鑽石的形狀,給她照背後的樣子。鏡中映像交疊,她看着一身白的自己,知微也看着她笑。

到了頒畢業文憑那一天,女校請了一位留洋歸國的著名學者在儀式上演講,開頭還是期許未來的套路,誰知講到後面突然拐到“天乳運動”。學者說,沒有健康的大奶奶,就哺育不出健康的兒童。

臺下女學生有的震驚,有的忍着笑。校長和校董在一旁睚眦欲裂,又不能攔阻。這人是他們賣了大面子請來的。

欣愉聽着,只覺諷刺。她分明記得看見過報紙上的報道,也是這同一個人,在滬西某間男校的畢業典禮上講,各位同學離開學校之後,還應珍惜時間,不要抛棄學問。

怎麽到了她們這兒,就變成了哺育兒童的大奶奶

但再想想,也難怪了的。

書讀到高中,不少女學生都有了未婚夫。學校也網開一面,給予家人一樣的待遇,每周一個下午,允許入校探望。

同學之間也都互相知道,且最喜歡拿這種事打趣。有些臉皮薄的女孩子就連讀課文都要避忌未婚夫的名諱,如果給先生叫起來,正巧碰到要念那個字,便會站在那裏紅着臉不說話。

每次碰到這樣事,周圍人都會笑起來。欣愉也覺得好笑,同時自我安慰,雖然沒有人來看她,但她也沒有需要避諱的,随便讀什麽都可以。

儀式結束,畢業文憑卷成一卷,紮了藍絲帶,交到她們手中。她跟其他人一起,站在學校裏拍照。

仍舊是一個人,沒有家人陪着。但隔着操場的鑄鐵圍欄,她望見一輛轎車停在外面。紅車身,黑雨篷,雖然離得遠,她還是認出車牌子是菲亞特。但她朝那裏走過去,車子已經開走不見了。

畢業典禮之後,旁人陸續離校,只有她還住在原來的宿舍裏。是先生知道她的境況,特別許可的。但舍監每次看見她,總還是要調侃幾句,說:“鐘欣愉你已經畢業了呀,怎麽還不走呢”

她笑笑,不想解釋,總是早出晚歸,能避則避。

其實,那個時候,她已經考取了滬大商科,只等那邊注冊入學,從一個宿舍直接搬到另一個宿舍裏去。

滬大末了一次面試,見了一位嚴承章教授,聽說她是土山灣出來的孤兒,薦了一份勤工儉學的工作給她,是南京路直隸路口的女子儲蓄銀行。

經考試錄取,練習生月俸十五元。對她來說,已經太好太好了。而且,那一年,申商儲行沒有招考。

銀行入職,要填履歷。看見父親一欄,她停了一停才寫上鐘慶年的名字,然後在下面的格子裏添上“身故”兩個字。

手續辦妥,發下來一張鉛印的職員證。上面雖然寫明了是練習生,卻也有模有樣——她的名字,她的黑白小照,分行經理的簽字,以及銀行的印章。

她拿給知微看,說要麽我不讀大學了,你以後也不需要再做那些事。

知微卻是笑起來,說你倒是替我打算得蠻好。

她不知道再說什麽,學費還是從知微這裏來的。

最後,也是知微對她說,你放心,我沒有做什麽不好的事。

那天夜裏,她們做了一個夢。

恍又回到七周歲生日的那一天,手拉着手,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鏡前面,一個胖一個瘦,一個長臉一個長腳,望着鏡中的彼此笑得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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