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女子銀行(2)

正式上班之前,女子銀行借了附近夜校的教室,給練習生開課。

第一天,分行經理來給他們講話。

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名字叫虞勝男。人如其名,不化妝,頭發也不燙,只梳溜光的低發髻,穿一身格子布旗袍,站在臺上說:“每個婦女都應當有自己安身立命的職業,從做學生的時候開始,就确立自己的志向,并且不放松地朝那個目标努力……”

話說得很振奮人心,欣愉也是給振奮到了。

但坐在她旁邊的一個女孩子把頭歪過來一點,輕聲對她耳語:“你知道嗎男練習生每個月比我們多五塊大洋,轉成正式工之後,多十塊。”

女子銀行這一年擴大規模,新招了一批練習生,其中五個是勤工儉學,三男兩女。

欣愉意外,既是因為這區別對待,也是因為同樣是練習生,人家竟然已經把各人的月俸都摸得一清二楚。

課後聊起來,才知道這女孩子叫沈有琪,也是滬大的學生,嚴教授薦過來的。

有琪健談,幾句話就把自己的事情都說了。她從民立女中畢業,父母已經過世,家裏親戚安排她嫁人。她逃婚出來,偷着賣了母親留下的陪嫁金器,剛好夠學費,生活費就要靠自己了。

欣愉感覺有琪懂的挺多,又跟她打聽:“在此地繼續做下去,總有晉升的吧”

“你猜呢”有琪哼笑,“女子銀行對外宣傳,職員六成是女性,其實大都是初級行員。上面董事與經理倒也是有幾個是女人,但你也不看看人家姓什麽,父親、兄長是做什麽的。老派淑女流行家裏蹲,現在新派的又流行有職業了,當然得是體體面面的那種。銀行就最好了,只需要公事房裏坐坐。”

欣愉會意,又問:“可就算升不上去,資歷深了,薪水總會漲吧”

有琪直接給了她一個實例,說:“我分到會計科,跟着出納白太太做事。白太太自從開業就在那個位子上,做了幾年了,薪水和男練習生轉成正式行員之後的一樣。”

欣愉怔住,再想想剛才虞經理那番話,仿佛添了些別樣的味道。

有琪卻又樂天起來,說:“我們現在叫是沒辦法,只能在民營小銀行裏做練習生。等到将來畢了業,有了滬大商科的大學文憑,我一定要到外灘那些大銀行去做事,就算一樣做賬做秘書,總歸薪水高啊。一個月五六十塊,養一份人家都足夠了。我只要養我自己,舒舒服服。”

欣愉聽得笑起來,覺得有琪的性子與知微幾分相似,好像什麽都看透了,憤世嫉俗,卻又是更簡單、更活潑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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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薪水少,又沒什麽晉升的希望,但等到開了課,卻發現要學的東西實在有許多。

那還是廢兩改元之前的時代,賬上記得是銀兩,實際用的是銀元,得折算成兩來入賬。且銀元又分幾種,大頭,小頭,墨西哥鷹洋,成色與分量都不一樣。再者,一塊銀元兌換多少銅元,是要根據銀價計算出來的,有零有整,且還會變化。稍一個不留神,就要出錯。

除此之外,還有紙鈔。當時尚未有民國統一發行的紙幣,很多大銀行自己印 bank note,再加上租界裏流通的外國鈔票,美金,英鎊,法郎,孟買盧比,菲律賓比索,馬六甲海峽的林吉特,還有荷屬東印度群島的古爾登,零零總總,花花綠綠,有十幾種之多。

欣愉作為櫃面的練習生,得學着把銀元摔在一個盤子裏,聽聲音辨識真假和純度,反複地練習數鈔票,驗鈔票。

等到這些功夫都練熟了,才被帶到銀行的櫃臺後面,但也只能看,不能碰。

每個櫃員都有一只裝鈔票的鐵箱子,鎖在一個保險櫃裏。每天早上開始營業之前,須得由兩名主管、兩把鑰匙、兩套密碼才能打開。兩個人一起把鈔箱拿出來,當面清點核對,沒有任何問題,才能交付給櫃員。到了傍晚結束營業之後,還是兩個人清點核對,沒有任何問題,再鎖進保險櫃。

欣愉發現自己很喜歡這些繁瑣卻又既定的程序,比如一人俯身,插入鑰匙,撥動密碼盤,另一人轉身回避。而後再反過來,回避,插鑰匙,轉密碼盤。所有的動作都利落無聲,就連輕輕彈開的保險櫃門,以及出櫃員們唱收唱付的聲音,都帶着一種奇異的儀式感。

熟悉流程之後,終于開始在櫃面做事。

正式迎客的第一天,她忐忑不安地等着有人上門,不曉得自己的第一筆生意會面對一個怎樣的客人。

結果,銀行開門之後,第一個走進來的竟然是常興。

常興看着她笑,一路徑直朝她過來。

欣愉也看着他笑起來,卻又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問:“先生您辦什麽”

常興愣愣地坐下,遞過來一個黑布包。欣愉低頭解開,把裏面的銀元倒出來,排進盤子裏數。整好一百塊,幹幹淨淨的袁大頭,簡直疑心他們是特為擦過數好了拿來的。

常興等着她填單子,好奇地左看右看,又指指她身後問:“那個鐵門後面,是金庫吧”

“你問這個做什麽”欣愉輕聲打斷,頭也不敢擡,生怕給旁邊位子上的櫃員聽見了,生出不好的誤會。

“我就随便問問嘛,”常興嬉笑,拿了辦好的存單站起來,嘴裏念叨着,“出去了,出去了,阿哥還等在外面……”

欣愉目送,隔着鐵欄杆和窗玻璃,又看見那輛菲亞特,紅車身,黑雨篷,就停在馬路對面。常興跑到車邊,拉開門坐進去,車子便發動開走了。

她保持着那個姿勢看着那裏,直到下一個客人走到她面前。

九月份,滬大開學,欣愉和沈有琪到楊樹浦去讀書。兩人念的都是商科,欣愉學銀行,沈有琪學會計。

滬大商科有勤工儉學的傳統,她們去書記那裏仔細排了課,每周四天讀書,三天做事。薪水是按照天數打了折頭的,但還是足夠應付吃用開銷。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遠。學校在江灣邊上,要走去勒克諾路坐八路有軌電車,從起點站一直坐到終點站外灘上海總會,再轉二路電車坐一站,到南京路下。全程都坐二等車廂,票價六分加兩分,總共要八分錢。

有時候碰到櫃面賬軋不平,留下來加班查賬,回到宿舍裏,已經披星戴月。

但那還是很好的一段的時光,尤其是發薪日,兩個人一起去大壸春饅頭店,吃生煎包和油豆腐細粉湯。

欣愉講前面櫃臺上遇到的客人,沈有琪就講後面公事房裏的同事。

比如誰誰誰老是用臉和肩膀夾着電話聽筒,從來不肯好好用手拿,就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一副很忙的樣子。

誰誰誰要回老家去訂婚,竟然叫了父親來銀行請假。老父親端着大家長的模樣,虞經理一張面孔比什麽時候都難看,也不與他說話,直接問那個女行員,是她自己出來做事,還是她父親把她寄放在這裏

還有誰誰誰,好像是懷孕了,但就是不說,總是穿很寬大的衣服,每天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當着人的面從來不站起來。

有琪的師父,出納員白太太,有時候也跟她們一起吃中飯。聽有琪提到這回事,卻是了然的态度,說:“其實大家都知道的,裝作不知道而已。”

“為什麽呀”有琪不懂。

“人家家裏需要這份薪水,多做一天是一天咯,等哪天實在蓋不住了,才會去跟虞經理說明。”白太太回答,“隔壁業務科從前有位馬太太,很得力的一個人,就是因為生孩子,辦了留職停薪。等到孩子生完想再回來上班,本來的位子上已經有人了,她和行裏提了好幾次,一直沒辦法複職,寫信寫到董事那裏去也沒回音,已經一年多了。”

有琪和欣愉聽得唏噓。

白太太教育她們:“看到了吧沒找到好男人,就得在外面做一輩子。滬大裏面小開不少的,你們兩個眼睛都睜大點,要是找到了好男人,以後就算你要出來做事,他還不許呢。”

“這樣也算好男人啊”有琪轉過頭偷偷對欣愉嘀咕。

白太太就坐在她們對面,當然也聽見了,說:“你啊,還是年紀小,以後你就知道了。”

有琪還要争辯,欣愉笑着圓場,說:“好,我們眼睛睜大點,去學校裏找找看。”

白太太跟着笑起來,其實也不當真。

就這樣,秋去冬來,女子銀行搬了新的大樓,地方還是在南京路上,樣子好了很多。

但欣愉在櫃面做得熟了,漸漸發現此地的業務不過就是那一些——為女校代收學費,保管箱存放珠寶,太太們存私房錢,附近商行做事的女職員也喜歡拿支票上這裏來兌現,還有屈指可數的幾個女實業家捧場存了些款項。

與此同時,大學裏上的課卻又完全是另一些東西。

嚴教授會給他們講盛宣懷,講中國的第一家現代銀行,也給他們講給歐洲黃金戰争,金銀複本位制,格雷欣法則,劣幣驅逐良幣,以及馬克思。

他說導致清帝國滅亡的根本原因,并非通常以為的堅船利炮,而是西方的金融資本最終攻破了清朝古舊的貨幣體制。

他說在英帝國擴張其版圖的過程中,每占領一個國家,都會試圖控制該國貨幣發行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實現真正的殖民。在貨幣之後,商品貿易定價,工業發展定位,甚至政府的財政稅收、軍事開支都會一個接着一個地淪喪。

聽起來都是很大的題目,嚴承章卻可以像個說書先生那樣,手裏把玩個紫砂茶壺,一邊喝茶,一邊侃侃而談,講得深入淺出。很多學生愛聽他的課,一堂西方經濟學總是坐得人頭濟濟,不光有商科的學生,連別的學院的人也來聽。

但叫欣愉記憶猶新的,卻是一則笑話般的轶聞。

那一次,嚴教授講的是 1908 年的事,朝廷舉辦大清銀行,銀根奇缺。

當時的貴族與官員們嘴上說着為大清萬死不辭,實際上寧願不拿利息,倒給管理費,也要把錢存進外國銀行,好彙出去買房、買地、買橡膠園。

有個王爺被人參了一本,說他在東交民巷的彙豐銀行裏存着六十萬兩銀子。太後派禦史去查核,正好趕上禮拜日,銀行休息。王爺恐怕事發,到處托人。有個在天津租界認識的朋友,直接帶了銀行專員到王府,跟他要了印章和存折,保證當天提款銷帳,不留絲毫痕跡。

後來,果真就是不留痕跡,那六十萬兩被轉走不見了。王爺不敢聲張,一直等到改朝換代,他自己身故之後,家裏小輩瀕臨破産,才在天津租界報了案。但已經好幾年過去了,那個人當然沒找到。

“報案的是個滿人,民國改了漢姓,姓關,”嚴承章一邊回憶一邊說,“名字我一下子記不起來了……”

“關慶東。”欣愉在下面聽着,喃喃地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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