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Lion Ridge

回到 1927 年的夏天,林翼從三層閣上下來,敲開二層前樓的門,對格雷格說了找“洋盤”的事情。

當然,原話不是這麽講的,他只是要格雷格幫忙引薦客人。

那時,華懋與百樂門尚不存在,戈登路上大華飯店的跳舞廳是全上海最時髦的夜場,出入的都是有錢西僑與高級華人。

從維也納來的格雷格和蕊內是那裏最走紅的舞者,每天晚上都由他們跳開場的第一支舞。大樂隊伴奏,兩人相擁滑步,在舞池裏旋轉,宛如從電影裏走出來的男女主角。

蕊內極白,極瘦,光天化日之下看起來像個吸血鬼。可一旦入了夜,她穿上跳舞的裙子和卡巴雷舞鞋,臉上畫了妝,給燈光一照,就變成了公主。

格雷格眼睛近視,但去舞廳上班的時候從來不戴眼鏡。是為了自己樣子好看,也是為了舞伴好看。因為除去與蕊內領舞,找他伴舞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紀的大班太太、領事夫人。看得太清楚了,他對着她們,沒辦法笑得那麽真摯。

太太們都喜歡他,因為他人長得漂亮,說話也好聽。她們找他講心事,有的只是為了體會一下電影裏戀愛的感覺,有的卻當了真,講着講着就講到床上去了。或者也不是當真,而是報複丈夫姘舞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無論是做舞男,還是做情人,格雷格的日子都過得不太好,住在五福弄,家徒四壁,打扮好了走出去,差不多全副家當都穿在身上。而且,他對靠那回事掙錢總有些不舒服,也覺得不是長久之計。

于是,當林翼對他說:“如果買賣成了,按照行規可以收一成的傭金,我們再三七分,我七,你三。”

格雷格一口答應。

只是這洋盤客人也不是随便找的。林翼讓格雷格把相熟的太太們都過了一遍,最後選了幾位,都是快要離開上海的人。

叫知微說對了,這一年很多地方不太平,收回了漢口和九江的英租界,南京城裏也死了幾個外僑,長江上停着英國軍艦又對城裏開炮,不少西人打算回國。

人選既定,格雷格一個個地聊上去,人家果然有買些中國字畫帶回去的打算,來遠東生活幾年,臨走總要帶些特色的東西。

林翼整套送過去供她們挑選,立軸、手卷、冊頁、鏡框,有其雲齋的東西,也有他和知微在閣樓裏的作品。

知微從一開始就定下了規矩,絕不臨摹。雖然這樣要價不會太高,卻也保險。他們只尋訪筆法和風格相近的書畫先生,指定一個題目,講清楚要求,讓人家寫出來,畫出來,然後拿回去添上落款和印章,再行做舊。

至于做舊的法子,不再是硫磺了。而是用水浸泡,抹上茶垢和灰塵,然後在燈底下曬。曬到那個恰好的程度,宋,元,明,清,各有各的顏色。其雲齋裏自有相應年份的書畫古籍給他們做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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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成了,格雷格拿到錢,給自己和蕊內添了不少東西。而後便有了

第二回 ,第三回。

為着交貨,知微又到五福弄去,都是在晚上,和林翼一起在閣樓裏挑燈趕制。

忙到黎明時分,大華舞廳結束營業,便聽見樓下一串零碎的腳步聲,撞開門,而後又是那動靜。

知微湊到樓板的縫隙處。

“就這麽好看啊”林翼擲一個紙團過去。

她卻還趴在那裏,招手對他說:“不是,你過來……”

“做什麽”他清清嗓子,只覺頭都大了,好像整幢房子都在咿呀咿呀地搖。

“你倒是過來看啊,”她退開一點,把那條縫讓給他,“人是不是換了一個”

樓下房間裏花紙燈罩濾出暧昧的光,看不清面孔,反正絕對不是蕊內。那女人有沉甸甸的乳房和渾圓的臀部,一把豐美的黑頭發瀑布一般順着身體的輪廓滑落。格雷格在她身後慢慢地抽送着,把那長發一縷一縷地收拾起來,握在手中。兩人就這樣連接在一起,交織,纏繞,搐動,好似一座奇異的活的雕像。

“還是銅钿靠得住。”知微品評。

林翼萬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句,緩了緩才輕嗤了聲,道:“二哥是舞男,他女人是舞女,你以為蕊內現在在做什麽”

知微也輕嗤,說:“我又沒講錯,還是銅钿靠得住。”

兩人話不投機,又分頭趴回去弄手上的東西。

結果到了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們還在睡覺,樓下已經換了節目,是蕊內在和格雷格吵。兩人說着德語。蕊內大哭,一個巴掌把格雷格的眼鏡扇到地上。格雷格大叫,聽不懂叫的是什麽,大概猜得出是“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那個意思。

可吵到最後又是老花樣,兩人擁抱,親吻,喃喃地說話,而後房子搖起來,木頭縫兒咿呀咿呀地響。

知微才剛睡下去一會兒,皺着眉閉着眼睛,用手拍樓板,說:“有什麽好搖的天天搖,天天搖,還要換人搖!”

二樓這下安靜了,鴉雀無聲。

林翼輕聲說:“缺不缺德啊剛才打架的時候你倒是不嫌吵。”

知微還是不睜眼,心滿意足地翻個身,繼續睡覺。

買賣做多了幾次,格雷格漸漸回過味兒來,跟林翼說,再也沒下次了。理由是怕惹上麻煩,壞了自己的名氣。

“報紙上有種說法,你聽過嗎”他自問自答,“Magnificent 400,非凡四百,上海租界裏有頭有臉的西僑總共就那麽幾個。這幫人就像個大俱樂部,互相之間就算不認得,至少也有耳聞。”

都是精怪的人,林翼猜他大概聽說了什麽,但也還是銅钿可以解決的問題。

講到最後,格雷格坦白,他覺得三七分不行,得五五。

林翼面子上很艱難地答應下來,心裏卻松了口氣,這人其實就是錢花完了,其餘一切太平。

等到西僑跑路的那股風頭過去,洋盤客人依然不見少,有任期結束即将回國的外國公司代表,也有就快要調任的領事館官員,還有來了就走的觀光客,以及到訪上海的電影明星。

買賣成了就走,再加上牽線的是格雷格,多少沾了些不能拿出來說的男女之事。就算過後察覺有異,當事人也不好追究,繼續把五福弄三層閣出品的立軸、手卷、冊頁按照西洋畫的規制,鑲上華麗的鏡框,挂在倫敦、紐約、舊金山的大房子裏。有些東西就是這樣,你當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當它值多少錢,它就值多少錢。

試了多次,穩賺不賠。漸漸地,仿的名頭更大,年份更早,要價也更高。

連帶着故事也得編更加地道,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購得,此後由誰收藏保管,一點點往上推,追溯到某位名家本人。

于是,三層閣裏又添了科羅納打字機和橡皮印刷機,各種委托信件、證明文書配着套地做起來。

甚至還讓常興演過一回,自稱是共舞臺一個名角兒的徒弟,師父卧病不能登臺,只好托他把老早進宮唱堂會得的賞賜拿出來換錢。那位名角的确病着,也的确進過宮,只有畫是假的。

經過這一次,知微躍躍欲試,說:“下回讓我來,就說是帶着家傳古董逃難到上海來讀書的。”她自信模樣和談吐都能讓人信服。

林翼卻直接駁回,說:“不行,你給我好好待着,別瞎搞。”

除了閣樓裏那些事,他沒讓她沾手過一樣。

到了後來,格雷格已經心知肚明,曉得自己頭頂上就有一臺印刷機,以及各種年份的紙和顏料,甚至會直接拜托林翼給他認得的白俄舞女做本法國護照,卻也只當知微是林翼的表親,有時候過來住一晚而已。

還有攢起來的錢,除了拿去給欣愉繳學費,以及最基本的日常開銷,幾乎不動。

常興看到過林翼和知微數錢,數好一沓,用橡皮筋紮好,再數一沓,一卷一卷地摞起來,搞不懂他們為什麽不花。

他問林翼:“阿哥幹嘛不換個好點的地方住有鐘小姐在,侬冊泡斯還要跑出去。”

林翼給他說得臉都紅起來,好像根本不是那個在外面做掮客的人。

知微卻只是笑,還是那句話:“腦子不用就賣了吧,每天帶來帶去挺累的。”

那個時候,林翼仍舊是其雲齋的跑街,只要這個位子繼續做下去,就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掙的不止是六塊錢的月俸,加上一點點抽傭。

就這樣到了 1929 年,美國那邊大蕭條,慢慢地影響到上海來。

外面都在傳,大華飯店背後的老板也受了損失,就快要破産了。舞廳裏的人都在各尋出路,格雷格也不例外。聽說朱葆三路上有家酒吧正在尋買家,他自己囊中羞澀,又來找林翼借錢,想要盤下來。

林翼卻另有打算,他答應了格雷格的要求,但不是借的,而是合夥。他和知微存起來的那些錢有了去處,而且以後他們就可以不用再做那些事了。

幾個人一起到血巷去看地方,酒吧小得一點點,樣子也破敗。但格雷格是這一行裏的專家,認得的人也多,怎麽改建 ,以後生意怎麽做,全都已經想好了。

最後說到起名字,常興滿腦子都是仙宮、花都那樣的詞,格雷格說此地大都做外國水手生意,怎麽也得是個英文名,他才作罷。

“Lion Ridge,”知微道,“就叫 Lion Ridge 吧。”

“什麽意思啊”常興不懂。

知微笑答:“你不是演過西游記麽,獅駝嶺總知道吧。”

“啊”常興還迷糊着,“為什麽要用這個名兒”

林翼已經想起來了,看着她說:“你還跟我争嗎”

“用得着争”知微反問。

獅駝嶺上的金翅大鵬,自然是她。

買定了酒吧,餘下的錢裏拿出一千塊,從一個意大利人手中買了一輛菲亞特 503 Torpedo,小小的,卻很漂亮,紅車身,黑雨篷,輪毂也刷的紅漆,前面兩個雪亮的大燈,一點看不出是二手貨。

車子到手,林翼和常興都不會開,找了個白俄司機開回去。兩人正要上車,知微卻招手叫了一部黃包車坐上去。

“你幹嘛”林翼問。

知微回答:“坐在車裏看不見啊。”

常興尚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林翼卻已經笑起來,兩根手指碰了碰太陽穴,腦子裏的毛病。

菲亞特開起來,知微坐在黃包車上欣賞。春末夏初的風拂動,吹來栀子花潔淨的香,她身上是才剛新做的白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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