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Lion Ridge(2)

被西僑們稱為“血巷”的朱葆三路,其實長不過一百米,路兩邊開着的酒吧卻有二三十家之多。那些店大都又小又髒,名字卻起得挺大。入夜之後,門口的霓虹燈亮起來,Royal,Palace,Majectic 之類的詞比比皆是。

Lion Ridge 夾在其中,也不過就是兩開間門面,吧臺占去店堂的一角,舞池只是十來張小圓桌中間的一塊空地,客人要是多起來,樂隊都不曉得要往哪裏站。

但格雷格到底是大華飯店出來的人,對這一行熟門熟路,獨有一套。

他叫常興找來中國工匠,重新粉刷了房子,用燒堿洗幹淨地磚,給每張圓桌鋪上整潔的白色亞麻桌布,中間點一盞小蠟燭燈,四周圍上藤椅,擺了跟大華舞廳裏一樣的一叢一叢的鳳尾竹,尺寸縮得小了,看起來卻也不差,婆婆娑娑,帶些東亞風情。

再雇幾個白俄女孩子,由蕊內給她們排節目。沒有舞臺,就直接到觀衆當中去跳。

就連樂隊也是小小的,四個菲律賓人,再加兩名中國樂師。兩支薩克斯風,小號,長號,一套爵士鼓,一把班卓琴,特別編了些東方韻味的調子,插進最時興的舞曲裏。當時每個舞場都能聽到的《四葉草》和《慢船去中國》,只有他們這裏的演繹與衆不同。

除此之外,還有供應的酒水,也都是好牌子,美國藍帶啤酒,英國産的金酒,俄國伏特加,墨西哥龍舌蘭,蘇格蘭威士忌,貨真價實。就連廁所,都比別家更幹淨。

當時,美國的禁酒令還未被廢止,亞洲艦隊開到上海,士兵們下了船,夜夜混跡在血巷,不要錢也不要命一樣地買醉。Lion Ridge 的格調比別處略高一籌,店堂裏便到處都能看見海軍軍官的白色大檐帽。

開張幾個月,生意好得不像話。

林翼擔心槍打出頭鳥。他知道血巷裏有幾家店賣酒只是幌子,實際經營地下賭場和自由搏擊比賽,都是養着打手的。那些人左手指虎,右手甩棍,袖子管裏藏着剃刀,随時準備表演孟加拉式割喉。

格雷格卻叫他把心放回表袋裏,當個不露臉的合夥人就可以了。在上海做舞場生意的外國人自成一派,背後也有本地中國人的幫派參股,自己在大華做了這些年,并非沒有道上的朋友撐腰。

林翼将信将疑,照他說的當個不露臉的合夥人,但有時還是會跟常興一道過去一次。

卻沒想到某一夜看見知微也在。

她身上穿的連衣裙大概是跟蕊內借的,淺淺的香槟色,絲綢質地,裙擺長及腳踝,背後開得很低,臉上化了妝,豔麗得有些陌生,仿佛一下子長大好幾歲,正一手托腮,一手夾着香煙,與一個外國男人在吧臺邊上講話。

男人三十歲上下,身材高大,禮帽擱在酒杯邊上,展開花呢西裝的前襟,露出棕色槍套和黑色的槍柄給她看。

知微笑起來,好像很驚訝的樣子。但她剛要伸手去摸,男人又趕緊合上衣服,一臉故作神秘的笑,像是在說:“寶貝,這可不是你可以碰的東西。”

店堂裏僅吧臺上安了電燈,周圍只有小蠟燭星星點點的光。林翼站在暗處,歪着頭看着那裏,像是觀賞舞臺上的表演。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知微反正沒看見他。他嘆了口氣,然後囑咐常興,到樓上拿個為春節準備的二踢腳,點了引信,扔到房子後面的防火梯上。

不多時,便聽見兩聲巨響在金屬構架上回蕩,連同造得不怎麽牢靠的牆壁和樓板也跟着共振。火藥味道彌散開來,有人大喊:“炸彈!炸彈!”

那幾年租界裏常有這樣的事發生,店裏大亂,客人一湧而出。

卻不料那個男人還要扮紳士,護着知微一起往外跑。跑到外面,馬路邊上停着一輛汽車,他拉開車門,要她坐進去。知微不肯,他便涎着臉上了手,推她進車裏。此地舞女都做那一路生意,人家老吃老做,當然不跟她客氣。她這才曉得怕,卻又掙不脫。

林翼無奈,只好過去一拳打到那人臉上。男人不備,撒了手。他立刻拉着知微鑽進後巷。越跑越黑,看不清路。她穿着高跟鞋,大概也是借來的,腳下沒數。他幾乎是抱她上了防火梯,也不知有沒有人追來,只聽見零碎的腳步聲。

上海已經入了冬,外面又濕又冷,天上只挂着一彎細鈎那樣的月亮。他感覺到她渾身都在發抖,趕緊把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裹到她身上。兩人藏在黑暗裏,氣息喘定,他才覺得手痛,骨節處的皮膚好像都破了,火辣辣地。

知微卻還要笑,說:“你一個靠手吃飯的人,別幹這種事行麽”

林翼給她氣死了,反問:“侬呢侬冊那勒組撒”

知微不說話,只是把兩條胳膊伸進他的外套袖子裏,穿好了,裹緊了,背靠着牆站在那兒。

“這裏以後不要來了。”他關照她。

她還是不響,在黑暗裏看着他,一副乖乖的樣子。

“聽到沒有”他擺出兄長的架子來。

她卻又笑了,突然伸手過來摸到他身上。

“你幹嘛”林翼按住她的手,莫名慌亂。

但她只是從他褲子口袋裏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在他眼前晃了晃。而後抽出一支,抿在唇間。打火機發出輕微的機械聲,她低頭,手攏着火,将煙點燃了。一點紅色的微光照亮她的臉,瞬間又暗下去。

“你知道剛才那個人是幹什麽的嗎”她吸了一口,把煙遞給他。

林翼接過來,搖了搖頭,黑暗中看到她吐出淡白色朦胧的一團,不知是煙,還是呼吸凝成的霧氣。

她這才公布答案:“那個人,是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的偵探。”

林翼沉默。她沒有忘記。他們都沒忘。

“這裏以後不要來了。”他還是這句話,語氣卻是變了的,不是兄長,而是合夥人。

“為什麽”她問,也是好好的口氣。

“這種事你做不合适。”他回答。

“你做過騙子,我也做過騙子,”她又問,“有什麽兩樣”

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他靠着防火梯的圍欄看着她。那支煙還在手裏一點一點地燒下去,他終于撚滅了,松了手,任由那一絲光亮劃着弧線落到樓下。

有些話其實不必說出來,兩個人都明白,他只望她把那段日子斬斷了,再也別想起來。有些事,只能由他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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