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Lion Ridge(3)
也是在那一陣,格雷格來和林翼說,他想開分店。
雖然血巷的 Lion Ridge 才剛開張沒多久,但他這麽個從大華出來的人,自然不會止步于這種不上臺面的小買賣。至于倉促不倉促的,他一向掙一塊花兩塊,不會想那麽許多。
林翼本來是不可能答應的,這一回卻說:“要是有什麽合适的地方,倒是可以先看起來。”
格雷格喜出望外,知道林翼有辦法搞錢。上海再好些的夜場大多開在虹口北四川路或者靜安寺路上,他叫林翼選。
“北四川路吧,”林翼說,頓了頓又問,“那是在公共租界裏面,是不是要另外找巡捕房的人拜碼頭”
“這是肯定的,”格雷格回答,“但也不麻煩,我有認得的人幫着牽線。”
事情就這麽進行下去了,他們在天潼路上一家廣東館子裏請客,來的是北四川路巡捕房的幾個包打聽。
那頓飯之後,林翼又找那幾位打麻将,天天找,天天輸錢。牌桌上都是捕房裏的人,聊的也都是捕房裏的事情,轶聞講了許多。
十年過去了,那裏已經換了一番天地。曾經公共租界的那位總華探長跟法租界的幫派不對,來回鬥了幾年,最後還是輸給了穆先生。人人都說穆先生講情面,非但沒難為他,反而給了個閑差,讓他到自己公司裏當挂名董事,每年坐收分紅。華探長就這樣離開了中央捕房。本以為是善終,結果沒過兩年,去混堂汏浴,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腦出血死了,年紀才五十出頭。外面有人說是報應,也有人說,這還是穆先生的手段。
林翼聽着,卻是惘然。但既然華探長已經不在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便也少了忌諱,接口問:“為什麽說是報應呢”
牌桌上有人含糊笑答:“這裏面因果可就多了,怎麽分得清是哪一樁啊”
也有個上了些年紀的包探在旁邊說:“我老早是西虹口彙司捕房的,那時候就認得他,狠起來連自己人都弄……”
話講到一半,旁邊有人胡了牌,噼啪作響地推倒了。林翼便也沒再往下問,只是默默記着,等到牌局散了,帶了這個老包探去附近混堂汏浴。
浴室裏蒸汽氤氲,包探昏昏欲睡。
林翼才說:“剛才聽你那麽一講,我倒是想起來了。小時候在書畫行學生意,師父有個做巡捕的朋友,最早就是在彙司捕房當偵探的,好像就是因為得罪了那一位,給發配到跑馬廳那邊蕩馬路了。”
包探果然笑起來,說:“這不是巧了麽,那人姓鐘的對不對我認得,很頂真的一個人。”
“到底是為了什麽呀”林翼克制着自己,不動聲色地問。
“其實就是因為一件案子,有一樣要緊的證物,編了號,填了單子,鎖進證物房裏的,不知怎麽就沒有了。還有一個證人,死在巡捕醫院裏。案子就這樣斷了線索,查不下去了。姓鐘的這位認定是華探長做的手腳,也是硬頂上了,直接告到工部局警務處。”
“那後來呢”
“自然是沒有結果的。虹口那一片都是日本人的買賣,華探長背後有工部局的日本董事撐腰。上面查下來,反而認定是他玩忽職守,放走了嫌犯,才使得案子做不下去的,撤了他職,調到下面做軍裝巡捕去了。”
“就為了一件案子”
“對,就為了這麽一件案子,”老包探也覺不可思議,“已經有快二十年了,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可要不是後來還有下文,我也不會記着。”
“什麽下文”
“這事還沒完呢,這人也是死心眼,誰能想得到後來隔了許多年,他托了人情,總算調去中央捕房當差,還惦記着翻案。你說華探長怎麽可能放過他”
“你是說……”林翼沒把話講完。
老包探卻已會意,點了點頭。
“可外面都在傳,他是因為姘了不該碰的女人,給幫派裏的人做掉的。”
老包探又笑,說:“外面自然是這麽傳的了。老早我們也不好講,現在從上到下都換了人,這件事也就不算什麽了。”
似是隔了許久,林翼才問:“你們都知道”
人家快睡着了,絲毫不覺有異,只是閉着眼睛點點頭。
那天,從混堂出來,林翼去找知微。
仔細想起來,他從不主動找她,這是頭一回。傍晚時分,他在外灘總會那裏等着她,看着她從二路電車上下來。
兩人沿着江堤走了許久,直到夕陽西沉。事情說了一遍,似乎就這麽結束了。二十年前的舊案不可能再破,十年前的沉冤其實也已經洗去了。罪魁禍首身故,巡捕房裏的人也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們只是不在乎,除此之外,也就是覺得不可思議而已,就為了那麽一件案子。
她無話,又和他一起走回原處,坐進那輛菲亞特裏,這才開口說:“去北火車站。”
林翼也無話,駕車翻過外白渡橋,一路朝西北方向開。過了租界的界碑,又過了北川虹路上的鐵旱橋,眼前是綿延的棚屋和交錯的鐵軌。再往前,越開越落郊。
她叫了停車,推門下去,沿着鐵軌走。林翼跟在她身後,直到她停下腳步,俯身觸摸鐵軌,而後在上面躺下來。
“你幹嘛”他問,看着她就好像看一個瘋子。
她卻伸手向他,說:“你陪不陪着我”
日與夜已在分界處,僅剩的那一點餘晖在幽藍的天幕上勾勒出樹木黑色的輪廓。他看着她的臉,明淨的雙眼,和伸向他的手。大概也是瘋了,他真的在她身邊躺下。
直到鐵軌震動。
“火車來了。”他說。
她躺在那裏,恍若未聞。
遠處響起汽笛聲。
“火車來了。”他又說了一遍,爬起來拉她的手。
她卻掙脫,翻身過去,面頰貼着鐵軌,像是在感覺着那細微的震動。軌道表面摩擦得發亮,聞得到金屬的味道。
雪亮的車燈已經照過來,極速地靠近。他一把抱住她往後倒,兩個人一起跌倒在路基的野草上。她仍舊伸着手,以為自己碰到了火車的車廂。但應該是沒有,那只是氣浪。
駕車回城的路上,林翼對她說:“以後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了,好好地過,鐘爸爸一定也這麽想。”
而她只是望着車窗外沉沉的夜色,腦子裏還在琢磨,就為了那麽一個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