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Lion Ridge(4)

酒吧繼續開着,生意還是很好。

格雷格和蕊內有了錢,退了弄堂裏的前樓,搬去法租界裏體面的公寓。林翼也另外找了房子,書畫幾乎不做了,除非老主顧找上門,要他引薦某位難哄的老先生。

五福弄的閣樓卻還留着,裏面的打字機和印刷機也還在用。

在 Lion Ridge 之外,格雷格還替別的夜場編舞排節目。他手裏有了更多的女孩子,白俄,捷克人,波蘭人,匈牙利人,或者其他歐洲小地方來的。因為打仗,國界分來并去,反而沒了國籍,漂到上海這個自由港。

她們都要做一本證件,理由是方便找工作,或者乘國際郵船,跟着歌舞團去日本、馬尼拉、新加坡演出。

林翼其實已經覺出不對,但知微來者不拒。他以為她只是想幫那些女孩子的忙。

剛開始總是做葡萄牙護照,是最方便的一種。後來,駐上海的葡萄牙領事館名聲實在不堪,拿着葡國護照過關的人,十個裏面八九個都有問題。便改了用古巴、秘魯、委內瑞拉,或者希臘的本子,全都是黑市上買來的原件,換掉名字、出生年月、照片,重新蓋上鋼印,再加上需要的江海關進出記錄,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知微只需要偶爾去五福弄一次,總是在夜裏。走進那條陋巷,鑽進門洞,爬上閣樓,她在燈底下伏案,一手拿一支放大鏡,另一只手用藥水或者薄片刀抹去舊的痕跡,用畫花鳥的狼毫圭筆添上新的,最後再把細密的底紋補齊。

林翼總是去那裏侯着她,看着她做,又覺得其中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今後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了,他記得那天對她說過,但她也許不知道應該往哪裏走。

直到農歷新年前夕,租界裏的外國人入鄉随俗,學了中國的規矩,也在這個時候分紅清賬。

格雷格、蕊內、林翼、常興,還有知微,聚在 Lion Ridge 樓上。

分完了錢,格雷格拿出幾張紙擱在桌上,問林翼是不是可以照着做,聽起來就像是無關緊要的閑話。但林翼知道不是。

燈從天花板上挂下來,照出一個圓形的光暈,把他們圈在當中。他拿起來翻了翻,知微也看了,看得更仔細——買賣合同,銀行單據,海運文書,以及港口的提貨單。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鉛印,油印。江海關的朱章,外國公司的藍印,還有毛筆寫的漢字簽名。輪船的目的地有馬賽、熱那亞,也有美國西海岸,貨物那一欄寫的是藤制家具和中國瓷器。但如果真的只是這些,似乎根本沒有必要做假。

林翼不讓知微再看了,從她手裏抽走那幾張紙,扔回到桌上,笑着問格雷格:“再往後,是不是要我直接印鈔票啦”

格雷格臉上僵了僵,說:“不至于不至于,只要按他們說的做出來,別的我們都不用管。”

林翼卻又問:“這貨主,就是你說的那個朋友嗎”

格雷格沉默。

Lion Ridge 開在血巷,生意這樣好,卻從來沒人找過他們的麻煩,自然是有道理的。

知微一直在旁邊聽着,這時候才開口,直接對格雷格說:“你去跟那位朋友講,他要的東西都能做,只是條件要另外談過。”

在座所有的人同時看向她,眼神裏是各自含義不同的疑惑。

林翼幾乎立刻結束了這場對話,站起來對格雷格說:“我明天再找你。”而後拉着知微出了那個房間,直接從後面防火梯下去,離開了酒吧。

直到坐進那輛菲亞特,他才問:“你這到底是為什麽”

幽暗中,知微擡頭看着他,卻還是從前的那句話:“沒有什麽為什麽,就是因為別人不行,只有我做得到。”

他一震。這句話,幾年前在五福弄的那個閣樓裏她就說過。曾經蠱惑的感覺又回來了,只是這一次,還有些別的。

像是隔了許久,他才又開口,說:“你覺得鐘爸爸要是知道了,會怎麽想”

知微笑起來,反問他:“那你覺得他知道我們從前做的那些事會怎麽想呢”

“不一樣,”林翼試圖說服她,“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別的辦法……”

“怎麽沒有”知微反駁,“你可以做個老老實實的學徒,掙一個月六塊銀元,做個幾十年,變成掙十塊銀元的老師傅。我也可以去做尼姑,在土山灣帶孩子,帶幾十年,變成虔誠的老尼姑。我們明明有辦法的,只是我們不服。你自己說過的,此地有錢人的銅钿有幾個是幹幹淨淨來的既然他們可以,為什麽我們不行那現在又有什麽兩樣呢”

林翼語塞,還想說些什麽。

知微好像已經料到他沒辦法回答她的問題,但脫口而出的卻是完全無關的另一些話:“……他跟我說過的,要是我不知道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就去和他說,原原本本地告訴他。他一定會聽着,一定相信我,聽我說我的道理。我也聽他說他的道理,跟他一起看那分寸是什麽,就像那天一樣。但是他現在在哪裏呢就為了一件案子,就為了那麽一件案子……”

臉上的笑沒有了,眼淚流下來,像是她自己在哭,卻又好像根本不是她的淚水。她只覺奇異,俯身下去用兩只手捧住面孔,整個人都在顫抖,腦中想的是要回到墳山路弄堂裏那個角落,和父親面對面蹲着說話的那一刻。

但身邊只有林翼抱住她,說:“你可以來告訴我,我一定聽着,我相信你……”

她忽然想,就算有過承諾,她也不是最先背叛的那一個。

這念頭叫她破涕為笑,對林翼說:“你你比我好多少我們是一樣的。”

兩個人離得很近,彈指的靜止之後,她去吻他的唇,又覺得他在搶她的空氣,但還是吻了。她可以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突然的緊張,嘴唇的觸感和內裏的熾熱。

可她卻又停下來,眼睛看着他,手指描過他的眉眼,就像小時候一樣,說:“你真好看,但你為什麽不喜歡別人議論你的長相你知道嗎格雷格帶來的那些女孩子,她們中間有很多人喜歡你,說你看起來像絲綢。你跟她們睡過沒有沒有為什麽沒有是不是有人傷害過你,在你小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要他們去死,想過總有一天把所有都還給他們”

林翼聽着,聽着,一只手扣在她背後,無法控制胸口的起伏,只覺她終于露了妖精的真身,看穿了一切,直擊他的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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