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Lion Ridge(7)
天亮起來,她坐在床邊穿衣服。
內衣昨夜洗過,搭在熱水汀上已經烘幹了,有種格外粗糙的觸感,與她柔軟光滑的身體形成鮮明的對比。他伸手撫摸,繼而又攬過她來親吻,貪戀似地不願意停止。但她只應了淺淺的一下,別過臉去,笑說:“再親不用走了,我早上還有課。”
他于是滿心矛盾地松了手。其實是想她留下來的,卻也知道不可以。他甚至沒有提出送她回楊樹浦。她讀書的學校,做事的銀行,是他從未走進過的禁區,泾渭分明。不用她說,他都知道。
他只是看着她走出房間,然後到窗邊,撥開窗簾,等着她從飯店正門的紫紅色雨棚下面走出來,去外灘總會那一站乘電車。他看見她左右四顧,行色匆匆地穿過馬路,英國綠呢子大衣下面露出纖細的腳踝,重新變回一個好好的女學生。她本該有的樣子。
直到幾天之後,他們在五福弄見面,又像曾經的無數次一樣,兩個人在燈下伏案。
她微微側首,屏息看着放大鏡中狼毫圭筆的尖端,手上只有極其細微的動作。而他看着她,猜她正在想什麽。也許什麽都沒有,只有點與線,色彩和陰影。
夜深,她去拿紙,發現角落裏一頁揉皺了的生宣,上面好像寫了字。才剛要展開來看,已被他搶了過去,團得更緊,握在手中。
那是他寫的,就在他把酒吧保險箱裏的錢全都拿到這裏來的那一天。當時落了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最後只寫成草草的兩行,揉了扔到一邊。此時,錢已經收拾走了,只剩下這一頁紙。
“是什麽”她看着他笑起來,好像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
“沒什麽。”他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撥動,點燃,開了老虎窗扔到外面。
一朵金紅的火花劃着弧線飛出去,在初春潮濕的夜色裏熄滅了。
“寫給誰的”她追問。
他不語,只是關上了窗。
她貼近,堅持跟他要這個答案。
他深深地呼吸,卻又是淡淡地說:“還能有誰”
“那你不給我看”她問。
“現在不用了。”他回答。
一秒的寂靜之後,嘚一聲,她拉滅電燈。沒有月光,黑暗落下來包裹了兩個人,彼此只剩模糊的輪廓,卻又近在咫尺,那樣真實。
他只覺心跳好似空谷回音般的昭彰,定了定,終于還是把她揉進懷中,嘴唇去找到她的嘴唇。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莫名覺得她無聲笑了,退後一步坐到那張矮桌上,手指解開他的衣領,去吻他的肩頭。那個傷口已經長好,結過痂,又褪去了,此時卻敏感得發痛,讓他更加急切地靠上去,把她拉向自己。其實已經在一起了,卻好像還是不夠。
但與此同時,他卻又在想這張桌子。
那原本是人家供祖先用的條案,被他從舊貨店買了來,鋸短四條腿。過去的幾年,他們在這上面做過字畫,碑帖,護照……
有句話,她沒說錯,這些事其實都是由他開的頭。
他控制着自己慢下來。
她問:“怎麽了”
他捧着她的面孔看着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她卻自以為領會了,手探下去摸到扔在地上的書包裏,拿出一樣東西給他看。那是一個乳膠做的節育器,大學裏的保健會在賣的,售價八角大洋。偷偷地賣,因為算是淫穢物品。
她屈膝,暴露出自己最柔軟的地方,握住他的手,讓他幫她推進去。
他放心了,因為知道他們在一起不會有結果。卻又失落,也是因為知道他們在一起不會有結果。同時懷着這兩種念頭做愛的感覺叫他一輩子難忘。
從那時開始,藍皮的計劃便在進行之中。
先是在浦東那裏租了一個小棧房,做了簡單的隔音。第一個目标是五美元,面額不算太小,也不算太大,在一般的日常小店裏都可以使用,收到的人也不會再三檢查。
制版用的就是書畫店裏的木版水印。西人一般用珂羅版,但真的試過就知道,還是木版水印更好。山水花鳥可以印出來,鈔票自然也可以。
凹版印刷機也已經有了,做舊更是輕車熟路。
只是紙和油墨不對。紙還是普通的毛道林,由他用上小時候調漿糊的功夫,仿出相似的厚度、紋理和克重。
油墨的顏色和陰影都有講究,對她來說卻也不難。只是配方不對,沒辦法滲透到底紋之中。撕開來,裏面是白色的,一看就知道是假幣。
藍皮倒也不急,還是那句話,說他要的東西都會有。
事情是她和他兩個人做的,他從沒讓她露過面,卻還是覺得一切都在失去控制。
從那一年的春天到夏天,他們掙了更多的錢。
買了一只更大的夾萬,焊進酒吧樓上一個房間的牆壁裏。密碼是她設的,136,587,只有他們兩個知道。代表什麽意思,也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連同那只糖果匣,以及過去的所有,全都鎖在裏面了。
晚上坐在燈下數,數完一沓,用橡皮筋扣好,再數另一沓,總能隐約聞到那種特別的氣味。
他玩笑說:“人家都講鈔票是最髒的東西,我們這樣會不會中毒”
她只覺是無稽之談,拆散一沓美鈔抛上去,再任由它們翩然落下,眼前綠色的一片。
入夏之後,五福弄悶熱,酒吧每天有人送冰過來,稍好一些。
他買了張大銅床,擺在樓上的房間裏,鎖起來,不讓別人進入。總是在入夜之後,從後面的防火梯帶她上去,兩人牽手跑過走廊,開門進去,在黑暗中擁吻。
窗外霓虹燈的光變幻着穿透紗簾,照亮床上糾纏的身體,在皮膚上流動。房子隔音不好,他們聽着樓下的喧鬧以及《慢船去中國》的曲調做愛,偏又有一種特別的與世隔絕之感,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後來,發覺格雷格也把女人帶進去過,是因為留下的一瓶藥片。
一種含鴉片的藥劑,在西人中間叫作“凱迪拉克”,他知道那是什麽,兜頭朝二哥摔過去。
其實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格雷格一把接了,也覺得無所謂,說:“你以為我每天睡得着靠的是什麽”
又有過一次,也是在 Lion Ridge,給她意外碰到藍皮。他當時握緊了酒盅,已經在想常興的槍插在哪一側。
但她卻很淡然,和藍皮跳了一支舞,喝掉一杯酒。
藍皮問她叫什麽
她說:“金翅大鵬女神仙。”
“這麽長”西人根本記不住。
她笑了一下,答:“就是為了叫人記不住。”
藍皮也笑,露出折斷的牙齒。
她有一種天然的隐蔽,讓別人只當她是個不起眼的伴舞女。
那一年的夏日就這樣漸漸到了盡頭。
一場歡愛之後,他發現自己膝蓋都磨破了,也不知是哪一次,什麽樣的動作,因為太多了,記不得。
他只覺好笑,罵了一聲。她這才回神,伸手摸了摸他的身體,像是一種安慰,笑了下說:“那下次我在上面吧。”
他知道,她方才正靜靜看着窗外微紅的夜空裏并不存在的遠星。
夜已經深了,他開着那輛菲亞特帶她往城市北面去。
一直開到楊樹浦路上,沿途多是工廠,此時黑黢黢的一片。出了租界之後更加荒涼,只有風吹過蘆葦叢發出的聲響,他們在江邊沒人的地方停下,四周連路燈也沒有,天上的星星終于現出來。他折起車篷,和她一起看淡淡的貫穿蒼穹的銀河。
她靠在他肩上,很久很久,才側過臉去輕輕咬他。他也側過臉。他們親吻,只是親吻,溫柔地并不往下做。
“你那張紙上到底寫的什麽”她輕聲地問。
盡管已經隔了許久,但他知道她在問什麽,看着她,不說話。
她也看着他,等了一會兒,手指描過他的眉眼,說:“斷眉的人薄情易怒財運亨通。”
他又覺冤屈,說:“我這是叫你弄的。”
她說:“那你可得謝謝我。”
“我幹嘛謝你”他問。
她答:“財運亨通啊。”
他這才明白了。他說的是情,她說的卻是財。
是從什麽時候失去控制的呢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