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北夷

天邊朝霞團團聚與一處,日輪剛爬上雲層,緋金色日光透過層層遮掩撲下地面鈎向天際,天色還尚早。

院子裏萬物俱寂,連風也不聲不響,突的,一聲雞鳴劃破疏懶。

宋清玹疏落有致的睫毛輕顫,春黛微蹙,已然有些許的清醒,她驟然提起蓋在肩頸處的薄被,将整個腦袋埋了進去。

明日一定要将院子裏的那只雞給宰了吃。

自從宋子策聽聞她每日都要去醫館當學徒的學徒,凡是見着面就要嘲笑她一番,樂得不可開交,又不知從何處買來這麽一只大公雞,毛羽豐沛,色澤光亮,說是放在她的院子裏頭,每日可喚她起身。

宋清玹高興收下,連連稱贊哥哥貼心。

卻是她想錯了宋子策。

這雞天不亮就叫喚個沒停,她昨夜秉燭看了許久的醫書,此刻只覺發困得厲害,那小學徒嚴苛得很,這段日子每日清晨一去就要考問,半點差錯都不能出,比沈韞……還要較真。

沈韞從前抓她的課業也緊,但後來只要她嬌聲讨饒,他便會放松懲戒,只能無奈又縱容地笑,眼裏一捧潤澤細流。

她狠狠抓了一把自個的頭發,唉聲連連,又想起不該想的,真真鬧心。

醫館小學徒今日也是坐在小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一手拿醫書,一手拿戒尺,威脅似是敲打桌案,小眼睛觑着宋清玹。

好歹今日也是有驚無險,險險答對,她抹了一下額角虛汗,她都這般大年紀了,可不想被個小孩兒拎頭教訓,那樣哥哥怕是會笑暈厥過去。

小學徒聽她說起自家哥哥幹的賤事,無言揪了一下她的小發包,她今日将頭發全部盤了上去,像個清麗的小道姑,彎眉似遠山一樣青翠,水眸清澈,流轉生光。

“你真是笨死了,家裏頭院子裏原先沒有養過雞麽?我們家家戶戶都是要養雞的,雞鳴就要爬起來幹活,母雞還會生蛋哩,好吃得不行。阿娘每日都要給弟弟妹妹煮蛋吃。”

宋清玹聞言瞳仁瞪大,比腦袋頂上的小發包還要大,從前向來都是七枝喚她。

宋子策又戲耍于她,欺負她不懂得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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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打算向小師傅告假回去一趟,她一刻也等不得了,不教訓他一番渾身難受。

剛起身,只見醫館簾子被掀開,耀眼的光打了進來,地面人影斑駁。來了客人。

那人步履沉重,像是拖着身子行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滴塔滴塔的血珠低落墜地,“啪——”地一聲暈開血紅色的花,觸目驚心。

臉上陰沉沉的,仿佛長年見不着光的夜磨子。

宋清玹同小學徒四兒皆是駭了一跳。

四兒趕忙迎了上去,他雖說在這醫館裏呆了幾年,來診的病人各種稀奇古怪的病例都有過,卻也少見傷成這樣的,又深又長的刀口将猩紅的血肉翻将出來,白骨森森,光是這麽看上一眼,渾身起雞皮。

郦城是邊關之城不錯,但,幸得小将軍率領的萬千将士守護,城中百姓日子暫且安逸。

“阿宋,快些去院子裏取些十灰散來。”四兒小身子扶着男人健碩的軀體頗有些吃力,他一靠近就曉得對方定是個習武之人,大塊且結實堅硬的胸肌抵着四兒稚嫩的肩膀,硌的人生疼。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只是個小學徒,年紀尙小,師傅還未曾教過他如何處理這樣的傷口,也不知同普通割傷一般處理是否妥當。

“師傅他外出給劉村的卧床患疾之人看醫去了,這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我只能粗略給您包紮一下,還請等師傅回來。”

男人默然點頭,臉上還是駭人得可怕,粗眉壓眼,瞧着陰鸷極了。

宋清玹取來十灰散遞給小師傅,顫巍巍立于一旁不敢擡頭,只聽小師傅安慰那受傷男子:“會有些疼,您忍着點兒。”小師傅怕是以為那男子因疼才這般陰沉不言。

她見着只覺這人多半天生。

四兒極為善良,人也有耐性,來往那麽多學徒中只有他留了下來,老頭看中他将來長大後必定是個懸壺濟世的好大夫。

那男人不答,他還是細聲與男人說着話,好生一頓安慰。

半響,那男子問了一句:“大夫多久回?”

“劉村距離城中不遠,若是不出意外,大抵夕陽西下之際。”四兒接過宋清玹手中的白布,小心翼翼替人包紮上。

“看來您不是郦城人啊。”

那男子驟然擡起陰鸷的深眸,“你如何知道?”

四兒沒有擡頭,專心着手上的動作,小手稚嫩卻穩健,“郦城人大抵沒有不知道劉村的,這是距離城中心最近的一個村落,平日裏來往生意很多。”

而一旁的宋清玹從始至終都直直盯着腳尖,不知怎的,她心裏慌亂得厲害,兩人誰也沒有瞧見那男子飽含深意的眼神。

“是麽。”低沉沙啞的一聲。

男人被安置在隔間的窄床上歇息,高大的身子無奈縮在小小的木床上,有些滑稽,四兒笑出聲,“抱歉,醫館只有這樣小的榻,師傅他扣得很,銀子盡數用來買酒喝了。”

那人垂眼未作聲。

四兒趕忙補充道:“你不用擔心!師傅他醫術是這城中頂好的,就連小将軍也找師傅醫治過呢!”

男子眼簾幾不可聞掀動一瞬。

宋清玹緊緊揪着衣裳袖子,不安地來回踱步,時不時擡眸向裏間張望,怎地還不出來?

她提起嗓子喚了一聲:“小師傅!”

聞聲,四兒才小跑着出了裏間,“怎地了?”

她拉過小師傅的手,将人扯過來,俯下身子在他耳邊悄悄說道:“我瞧着這人可怖的很,心裏總是瘆得慌,等晚間打烊不要在醫館住,喚着老大夫一同去我住處歇息。”

“盡說瞎話!來者皆是病人,哪能區別待人,師傅聽見了定是要戒尺教訓。”四兒見她還是一臉不安惶恐,思忖再三,說道:“我省得,等師傅回來我會同他說的。”

裏間躺了個煞神,攪得宋清玹總覺着不安,有人來看診,四兒讓她根據方子拿藥都能拿錯好幾回,沒有哪一日像這般煎熬。

只待了半天就叫小師傅趕了回去,“你還是回去好好歇着,看你今日怕是沒睡醒。”

臨走前,宋清玹攥着四兒的手,萬般叮囑,“要不,你現下和我一道溜了罷?這醫館提前打烊一日不打緊的。”

四兒拿着掃帚将她轟了出去。

宋清玹得了閑,沒有立即回府宅歇息,打算四處閑逛一遭,好好熟悉熟悉這郦城。

長街一路整整齊齊擺了不少的小攤,門店林立,皆敞開了大門迎接來往客人,自從軍隊歸城,眼瞧着郦城熱鬧了許多,總算透出一絲生機來。

許是小将軍真的有仙力。

這般想着,竟還真叫她見着了小将軍。

光一個側影就叫她一眼認出,這郦城沒有人像他那般恐怕連日頭底下的影子都透露着矜貴。

這人極喜愛着绛紅色,宋清玹不得不承認那豔色确實配他,襯得眉眼張揚恣意,少年意氣風發。

他不曉得是在教訓何人,揚手一揮,看似輕飄飄,沒有用上幾分力氣,但抽得那地上瘦猴哀哀求饒,他充耳不聞,只管手下的動作,瘦猴疼得打着哆嗦蜷縮起來:“小将軍,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您高擡貴手……”

少年将人狠狠拽起來,猛力砸向地上,那人悶哼一聲,什麽也顧不上,直直沖着宋清玹的方向,跌跌撞撞腳并手胡亂逃命。

尉遲禁不緊不慢從旁信手抽出一根木棍,粗如兒臂。木棍抵着地面,他像是閑逛一般慢慢悠悠踱步跟過去。

宋清玹仿佛聽不見那瘦猴驚懼的嚎叫,耳裏只有木棍拖地的“刺啦”聲,連綿不絕敲擊她的心髒。

“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裏去?”少年語氣透着一股陰狠。

薄薄的眼皮一掀,眼眸深處戾氣乍現,直直跟宋清玹對了個正着,她在那一瞬間不禁窒住呼吸,唯恐呼吸間的氣息流動惹怒了這尊小煞神。

她突覺醫館裏那位的可怖竟比不上眼前這個人人稱頌的少年将軍。

少年倒是沒想到會在街上碰到她,眼裏閃過一分玩味笑意。

他曉得她白日裏都老實在醫館呆着,晚膳也時時刻刻捧着醫書,看樣子是下足了功夫,那日威脅的話應當是聽進了耳朵裏的,唔,還算乖巧懂事。

不消多久,小将軍當是戲耍夠了,腳尖踩住瘦猴的衣裳,看他拼命往前爬,卻半分掙脫不得的滑稽模樣,眼裏嘴角盡帶笑意,瞧着十足的燦爛絢麗。

誰能想到這副漂亮皮囊下浸透了毒液。

天涼了,有些冷,宋清玹緊緊抱住自己。

“小将軍,饒我這一次,求求你,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

少年發出一聲嗤笑,面色稍霁,“我平日确實與你父親交好……”那人立馬上杆子狗爬似的抱住了他修長的腿:“您行行好……”

話囫囵講了一半,來不及說完,少年狠厲踹開他瘦骨嶙峋的身子,眼裏充滿厭惡:“髒手!滾開!”

宋清玹眼睫顫了一顫。

那人被踢得很遠,滾了好幾個圈都沒停下,後半程皆是他自個兒滾的,宋清玹心想,這人誤打誤撞尋得了對付尉遲禁的法子,就是要惡心他,惡心得他再也不想看你一眼,你才能活。

他手裏握着的木棍可不是拿來裝腔作勢的,要是一棍子下去……

嘶——一身脆骨別想要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

“咚——”

尉遲禁丢開木棍,面色平靜下來,完全不見方才的狠辣陰毒,活動了下手腕,直直看向宋清玹:“過來。”

宋清玹:“……”

極其乖巧聽話,他說什麽就是什麽,讓過去就過去,哪怕腿抖得跟個篩子般,也堅強地一步一步挪過去。

今日她将小臉全部露出來,那顆腦瓜子更是看起來就只有一粒花生米般大小,臉還不及他一個巴掌。

走到跟前,她極其讨好地對着他抿嘴笑,下巴弧度精致流暢,勾人地驚心動魄。

少年長眉重重壓下,陡然兇了她一句:“不許這麽笑。”

聞言,宋清玹立馬拉直了嘴角,皺起鼻子苦着臉,暗罵他難伺候。

“也不許皺鼻子。”那樣看起來太可愛,明明就是一個放蕩的女子。

宋清玹乖巧地垂下了頭,心裏将他罵翻了天,嘴上一聲不吭。

一時間,兩人都默不作聲,尉遲禁拿他那雙鳳眸睥睨着她,上上下下掃了一番,不屑地“嘁”了一聲。

宋清玹也在心底裏嗤他,嘴唇微動,做了個“混蛋”的口型。

尉遲禁狹長鳳眸一眯:“說什麽?”

這時一旁的引泉見勢不好,立即插了話:“主子,時辰差不多了。”尉遲禁眼風掃過。

頂着自家主子弑人般的目光,引泉不禁緊了緊衣領子,盼着這位姑娘能記着點他的好。

好在尉遲禁本也不打算多加糾纏,冷哼一聲後轉身:“上來替我處理傷口”。

紫檀木車辇就在一旁候着。

馬車裏熏了香,味道濃郁,不是常見的沉香,宋清玹也聞不出來,與那日在他身上聞見的青草氣息相似,挺讓人神清氣爽的。

她老老實實坐着,頭也不擡。

車裏寬敞,放了一張靠榻,上墊一層柔軟白絨毯,尉遲禁大大咧咧舒服坐着,存在感極強,降紅衣擺垂地,露出一雙修長筆直的腿,長腿敞開,随意往前一伸,堪堪挨着車裏另一頭的姑娘。

宋清玹眼睛忽閃,挪動臀部往外移了一寸,白色綢褲遮不住他腿部線條的流暢,瞧着極為有力,怪不得能将那人踹飛。

少年輕啧,鳳眸不滿地觑她,“少裝模作樣。”

見姑娘不解的眼神看過來,他又接着說道:“是讓你離遠一些沒錯,也不必矯枉過正,管好你自個兒的心就成。”

“我曉得你最近還算聽話懂事。”

哼。宋清玹不屑。

“過來。”那少年說。

“做什麽?”宋清玹小心避開他的長腿,慢騰騰挪到他的身邊。

少年伸出掌心,掌心有些許細細長長的輕微劃痕,隐隐約約透出一絲血跡。

“受傷了。你在醫館裏當學徒,應當會處理罷。”他眉眼一彎,長眸裏閃着細碎的光,很是天真爛漫的模樣,差點晃了宋清玹的眼。

她擡眸偏頭,輕輕地說:“沒成想你還這樣嬌氣,這樣的傷口連我都用不着處理。”

少年高昂着頭顱,眉心自然凝着一股子貴氣清高:“我本就比你矜貴。”

行吧,她不與錢袋子計較。宋清玹從懷裏拿出一瓶金瘡藥,他極為自然地将手遞了過去。

“……”本來打算把藥丢給他讓其自行處理。她認命接過矜貴少年的手,一邊細細擦拭一邊詢問:“你方才打的是誰?”

尉遲禁“呵”了一聲,閑适地靠于車壁上,眼睫垂下,鳳眸裏是漫不經心,“朝廷派了一文一武兩位官員鎮守郦城邊境,平起平坐,我是為武将,他爹是為文——郦城的大都護。”

“那你作甚要打他,就不怕他爹尋你麻煩麽?”

“我從來不懼怕任何人。想打便打了,更何況他也該打,吃喝嫖賭樣樣齊全,這等廢物,我是替他爹教訓他。”

宋清玹擡眼望去,

窗簾在馬車的前行中無聲晃動,幾縷光透過狹窄縫隙穿透進來,恰好灑在尉遲禁姿容過甚的臉上,他眼裏仿佛蘊着星河璀璨,攝人心魂。

轉念她又想起醫館裏那個可怕的男人,心裏依舊揣揣不安,她趁着這個時候把這件事告訴尉遲禁。

他臉色陡然沉下,立即高聲喚道:“引泉,掉頭去醫館。”

肅聲說道:“那是北夷人,兩軍交戰糾纏已久,我取了其将領首級,他們懷恨在心一直企圖報複。”

宋清玹心猛然一跳,嘴唇不禁顫抖起來,一句話含在嘴裏艱難出口:“那小師傅他……豈不是很危險!我們快些回去!”

尉遲禁眉心微皺,溫聲安撫道:“他必不會這麽快下手。”

馬車一路疾馳,沒過多久就在醫館前停下。

沒有聽見往日裏清脆的招呼聲,宋清玹心下忐忑,一臉慌亂跳下馬車,外間空蕩無人,她提起裙擺飛快地越過桌案往裏間去。

“小師傅!小師傅!小師傅!”

無人應聲。

宋清玹抹了抹眼角,眼睫被淚水微微沾濕,她心裏害怕極了,見着尉遲禁跟了進來,無助地望向他。

他一聲輕嘆,走上前,“哭什麽?怎麽這麽愛哭?上回……”不知怎的,微哽住:“上回也是趴在宋子策懷裏哭。”

她擡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瞪着一雙微紅的眼睛看向他:“不是你的好友至親,你必然不會着急。”

尉遲禁忽而笑了,擺擺手:“罷了,不玩了。”

“什麽意思?”宋清玹一頓,止住眼淚。

他慢悠悠踱步往外間走,宋清玹忙跟上他的腳步,寸步不離,執拗地問他,尉遲禁只高深莫測地笑而不語。

見他這副樣子,宋清玹也放下心來,莫名地相信他,心裏多半也有數,小師傅必定是不會有事的,只是還是想從他嘴裏知道一個答案罷了。

宋清玹心裏也氣,平白被他好生戲耍了一頓。

外頭馬車早就不見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走的,引泉也不在外間候着。

他身高腿長,長腿一邁便是她的好幾步,半點沒有要同她一道走的意思,自顧自的,腳步松快。

宋清玹無奈只能提起裙擺勉力跟随,他這般可惡欠打,宋清玹也不是非要現下找他問個清楚,她沒有那般想給自己找不痛快,只是,這回府的路只有這一條最快,她也沒有多餘的銀子雇馬車,但凡她有點錢,也不會這般任他欺負。

她這個學徒當得甚是憋屈,不僅沒有工錢幹活,還要倒貼學費給老大夫,讓老大夫買酒喝。宋清玹的日子是過得摳摳搜搜,緊巴巴的。

宋子策口口聲聲說,那只雞花了他好多銀錢,沒有閑錢了。要等他再多找幾個買家,将小将軍那身華服定個高價再賣出去,他們兄妹兩個才有零錢花。

不死心地再次詢問:“小師傅到底去了哪裏?”

尉遲禁忽然停下腳步,宋清玹一時不察,徑直撞了上去,少年的背是練過的,硬的不行,她鼻子被撞得通紅。

少年的狹長鳳眸輕輕垂下,卷長眼睫如鴉羽般烏黑,他一眼掃過她的鼻尖,精致小巧,一團小得可憐的紅雲蘊在上頭,不過就輕輕撞了一下,“嬌氣。”

宋清玹不愛聽這話,剛才被他戲耍着玩,硬生生要急出了眼淚,他不僅半點愧疚沒有,如今還要說她嬌氣,他就是再富裕的錢袋子,她也忍不了了。

直直沖着他翻了一個白眼。

“呵!”尉遲禁在原地站定,抱臂,俯身将臉湊近她,讓她直面他那張雍容華貴的臉龐,揚起嘴角笑得很是舒展:“很好。你很有出息。”

然而念頭一轉,此刻,宋清玹覺着她還是沒有出息的好,較什麽勁呢?她小胳膊小腿,打又打不過,罵也不敢罵,還能怎麽着呢?人府裏頭還養着她那沒骨頭的哥哥,供吃供喝供穿,還供妹妹。

他那張華貴的臉一直直地擺在她眼前,不禁讓她想起了昨夜晚膳吃的補湯,也不知是用哪些菜色炖成那麽鮮美一碗的,口味極佳,色香味俱全。

日後要是有機會,許是可以将他府裏廚娘挖去。

“我剛頭只是眼睛裏被風吹進了沙子,我與旁人有些不同,要将眼珠子翻上一翻才能幹淨。”

“要我幫你麽?我手法向來巧勁,可以先幫你把眼珠子摳出來,我屈尊降貴,親自給你吹上一吹,幹淨了再幫你安進去,你覺着可好?想必往後你瞧世界會更加明晰光亮。”

少年嘴裏陰狠極了,叫宋清玹想起先頭他揮鞭子甩打都護之子的畫面來,一晃神,仿佛那個可憐的人就變成她了,她仿佛看見自己跪在地上讨饒的情形,駭得打了個激靈。

在車辇上明明還聊得那般暢快,她那麽貼心地替他上藥包紮,合着是把她當丫鬟婢女用了。

這小将軍脾氣當真是極其陰晴不定,半點也不好接近。

宋清玹嘆氣,又是可惜又是害怕,她怕是很難從他身上搞到銀錢了,還是得從宋子策身上下手,反正薅誰也不能薅小将軍。

她連忙雙手齊齊捂住自個水靈靈的眼睛,萬萬不可叫人生挖了去,她長得這般漂亮可人,要是沒有了眼睛,這世上多少人會覺着可惜。

這般想着,她也誠實得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手指悄悄咪咪露出一絲縫隙,小心翼翼透過指間觀察着他的臉色,瞧着甚是可憐。

好半響,尉遲禁都無言以對,他委實覺着這姑娘臉皮實在厚,他慣會聽話識人,聽得出來她是真心實意那般覺着的。

“啧。小賴皮,趕也趕不走,威脅也無用,倒是一個賽一個的厚臉皮。”

尉遲禁撇撇嘴,轉過身徑直疾步離去。

宋清玹呼出一口氣,瞧人走遠了,影子都沒了,也還是不敢跟上去,磨磨蹭蹭好半響,才慢騰騰提着素白色鈎花的裙擺,邁着小碎步跑了起來。

擡頭瞧了眼日頭,天光大好,日輪高照,也不知快些回去,還能不能趕上一口熱乎的。

……

照例,宋清玹吃得肚皮滾圓,她抱着肚子在院子裏頭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兒,難受得緊,悄摸摸藏在院子裏那棵最大最粗的樹後頭,将腰帶拉扯開,重新系松一點,才滿意地繼續散步。

走着走着,前面就是哥哥的小院子了,尉遲禁這點上是真的大方,屋子盡挑盡選,他半點都不在意,屋子裏頭的布置也只要說上一聲,第二天立馬就會給送來。

只一點,就是不好賣出去。

她快步上前,嘴裏甜甜叫着:“哥哥,我的好哥哥,荞荞來看你了。”

裏頭好似沒人,屋子裏黑乎乎靜悄悄的,只院子一角,那打磨成圓形的石頭桌子上,一盞熱茶散發着袅袅香氣,婆娑向上,最後慢慢揮散在半空,徒留一處寂寞,無法言說。

“哥哥,我曉得你在。”

宋清玹徑直推開門去,黑壓壓一片,她失去耐心尋找,點起燭燈,昏黃的光漸漸充盈室內,一切重新變得清晰可見。

“宋子策,你再玩,我真的要寫信派人快馬加鞭寄去姑蘇城了,你曉得,我慣會讨爹爹與娘親的歡心,我無論說什麽做什麽,他們都是信的。”

“真是無趣。”

聽到宋清玹的威脅,宋子策一刻也不耽誤,啓動暗門,老實從裏頭出來。

他坐到圓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擦了擦額上的汗,抱怨道:“那裏頭真不是人能呆的地方,不僅悶得緊,還熱死個人。”

說完,仰頭飲盡杯裏的茶水,将茶杯拿在手裏頭把玩着,擡起頭,極其認真地盯着自家妹妹的俏臉,說:“宋清玹,你知道那只雞我花了多少錢買的麽?身上是一滴也沒有了,從前還能擠一擠給你,買完那只雞,是真的擠都擠不出來了。”

宋清玹斜睨了他一眼,他不說還好,一說她就來氣,等晚些時候回屋,她一定要将那只雞捉了送去廚房,叫大廚炖了明日煲湯喝。

不過現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宋子策,她将白間發生的一切全數原原本本得告訴了宋子策,順帶再罵了一會子小将軍。

“你說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其實也猜到了一些,他是不是早就派人跟着那個北夷人,在馬車上恰巧聽我提起,于是戲耍之心大起,将我騙了個團團轉。可恨,見我急成那個樣子,竟也半點不為所動!”

宋子策臉上浮現喜色,眉眼彎彎,瞧着比他撿錢了還高興。宋清玹合該被治理一下,不然整日裏頭的無法無天,慣會欺負老實人,就比如他。

宋清玹輕咳一聲,狠狠瞪了哥哥一眼,清麗小臉板着,見狀,宋子策收回嘴角的笑意,老老實實回答問題。

“那夥子北夷人不知是何時混進了軍隊裏,喬裝打扮,随着我軍一道回了郦城,尉遲他猜測定然是軍隊裏有北夷提前安插好的內應,所以才能做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因為這次不僅僅只偷溜進來了一人,而是整整幾十人!聽說,去年回城的時候也有北夷人跟着回來,那也不過是一兩人罷了,總有個粗心大意的,一時不察,教人鑽了空子。這回卻完全不一樣,時态嚴重,不得不懷疑。”

“所以你們便想通過這個已經漏了馬腳的,順藤摸瓜,好找出其餘數十人,再斬草除根,将那通敵叛國的內應也一并清掃幹淨?”

宋子策擱下茶杯,表情難得嚴肅起來,“是的,北夷之禍纏纏綿綿好幾十年,一直未能解決,惹得我朝無處安生,尤其邊城,你可曉得,從前的郦城全然不是這副模樣,聽說,那是和京都一般無二的繁華景象。”

突的,話鋒一轉,盯着她的眼睛:“荞荞,你能來找哥哥,哥哥心裏是真的很高興,我夢裏都在盼着阿爹阿娘和你,但是,我不希望你久留在此處,邊關險象環生,是最危險的境地,我不敢深想,萬一尉遲沒有察覺,萬一那個賊人心狠手辣,萬一……那我是不是就要失去我的妹妹了?”

他長嘆一聲,接着說道:“我只有你這麽一個妹妹,我比任何人都要寶貝你,愛護你,我盼着你快樂,盼着你恣意,希望你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天真懵懂。所以,荞荞,馬上走,不要再留在郦城了,郦城不是個久留之地,連我,都不知道郦城将會發生什麽,是輸是贏,或許就在這次見分曉。”

燭火微弱,暗暗的暖光一跳一跳,屋裏窗戶大開着,樹枝搖曳,樹影偷溜進來打在宋子策臉上,是斑駁破碎的,他眼裏含着暖意,就像從前任何時候看向她的溫暖目光一樣。

宋清玹長久地靜默,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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