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事
身前少年的背影颀長,依舊一身他偏愛的绛紅色華服,步伐輕快,方才躲避危難那般緊張,現下倒是絲毫看不出來,就好像剛剛只是同旁人玩了個捉迷藏。
宋清玹擡頭望了眼夜幕,好似比之前黑得愈發濃重。她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事情,宋子策告訴她的少,小将軍就更不必提了,那張嘴她可沒膽子撬。
她垂着腦袋想了一路,悶頭只管跟着前面的人,那人始終與她保持着一步距離,似乎是在配合着她的小步子。
又是一陣涼風,夜愈深,天愈冷,宋清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啧,小貓似的。”少年忽然停下腳步,嗤笑道。
後頭的宋清玹揉了揉鼻子,沒理他,下意識跟着停住,便在原地抱住自個兒的雙臂使勁搓一搓,興許能暖和一些。
耳邊悉悉索索,她不禁擡起腦袋瞧,什麽還來不及看清,一件降紅華服直直落在她的腦袋上,少年聲音清淡:“穿上。”
外袍猶帶着溫熱,少年将軍的疏朗氣息撲了她一臉,拽下衣裳套上,宋清玹感激連連,反正也不是第一回穿,這還是他自個兒送上來的,她心裏忽然有了底氣。
兩人相處有一些時日,許是在他心裏也親近些了罷,至少怎麽也不會再戲耍她逼她出府,于是壯着膽子跟他說話閑聊:“我認得方才過來的小道,瞧着不是這條,我們是要去哪兒?”
兩人腳下是一條青石板鋪成的路,略微寬敞,四角紗燈點了一路照亮,她加快些步伐趕上尉遲禁,與他并排行走。
“你想去哪兒?”尉遲禁腳下不停,熟門熟路領她穿過曲折青石路。
這一句倒把宋清玹問懵了:“啊?你确定是在問我的主意麽?”
“自然,你要是還想回去同那小子說說笑笑,我也不會阻攔。”
宋清玹啞言,不知又是哪裏惹到了他,聽着脾氣大得很。
拽着華貴的外袍,她仔仔細細琢磨起來,方猶豫地開口解釋:“我不是故意不同你打招呼,先瞧見了慕容臨,今個兒是人生辰,理應先祝賀才是。”
醫館今日有不少事,她在醫館忙到很晚,小師傅和老大夫都借口推辭不去,便只有她孤身一人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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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在慕容府門口遇見哥哥和小将軍,她自然而然先同哥哥打了個招呼,小将軍涼涼的眸子觑着她,她心頭一梗,剛想開口,就被出來迎客的慕容臨喊去。
哪裏還有功夫恭恭敬敬喚一聲小将軍?
小心眼,又給他記恨上了。
“我本也不想提,是你非要說,那我便問你,我竟不比宋子策以及慕容臨尊貴?你可曾真的将我放在眼裏?”少年從來不是個大度的。
宋清玹深感頭大,扶額說道:“小将軍自然是萬萬人之上的矜貴。我一時糊塗,沒想那麽多,還望小将軍饒我這一回,下次定不再犯。”
“我不是個不講理的,只是看不慣你前後兩套做法,心裏明明那般惦記着我,表明還要裝上一裝。”他嘴角悄悄翹起,已然被哄得舒心極了,嘴上還要犟一犟。
“你這樣真沒意思。”小将軍給她下定論。
宋清玹讪讪一笑,垂首默默認下。容顏生得瑰逸的小将軍蠻橫且霸道,但是勝在好哄。
一路彎彎繞繞,沒見着什麽人,連個打招呼的丫鬟也沒有。
遠遠地能瞧見慕容府的正門大開,石獅子前停着一輛紫檀木車辇,馬車上車夫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像是等待已久的模樣。
這莫不是特意等着她的罷?
這般想着,她也問出了口,尉遲禁長眉一挑,應下:“回去老實呆着,哪裏也別去就是。”
聽他這樣說,宋清玹便曉得這是讓她獨自回去的意思,想起方才見到的刀光劍影,心裏一怵,“我想着今夜就不平常,還在醫館的時候,我這心就跳個沒停,果不其然,你們這是要做什麽?抓人還是殺人?小心些才是。”
他面上波瀾不驚,看不出等下是要去做大事的,只意味深長問了一句:“你是在擔心誰?”
自然是擔心慕容一家等下被小将軍暴揍,慕容大人一臉慈眉善目,如若不是個有情的,換做心狠的大人,必然不會被北夷人拿捏了去。
況且,慕容臨也是個好人。
但話肯定不能這麽說,她裹緊外袍,柔美身形一覽無餘,輕聲細語道:“我向來是同你站在一道的,還能擔心誰?旁的人我不關心。只是,我覺着,做什麽都得萬事留一線。”
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誰也明白。
少年哼哼兩聲,表情不虞:“你管這麽多做什麽,我還能吃了慕容臨不成?”
也未必。
那日街上他暴揍慕容臨的畫面還在腦海清晰可見,少年狠厲的模樣尤為可怕,她回去做了好幾日的噩夢,夜裏睡也睡不好。
“行了,走吧。別再廢話。”轉眼兩人已到了府外,尉遲禁沖她說道。
宋清玹輕嘆,只得點頭,下人輕扶着上了車辇,躬着身子進入車廂內,想了一會兒還是放心不下,又掀開簾子。
只見小将軍負手立在門前,長身玉立,風姿不凡,要不是那張臉過分漂亮,不言不語的模樣竟然有些似儒雅書生。
她說:“請千萬小心。”現下這一句真真是說給小将軍的。
車輪轱辘聲漸行漸遠,等到馬車于長街上徹底沒了蹤影,尉遲禁轉身進入慕容府。
不知什麽時候,賓客早已經散盡。宴席之外,士兵皆亮劍;宴席之內,宋子策閑散品酒;高臺上,長桌前,慕容亭正襟端坐,臉上似是懊悔、難堪。
尉遲禁踱步穿過鋒利的劍刃,冷冰冰的劍影在地上破碎,少年狹長的鳳眸不含情緒,直直對上那高臺之人的眼睛。
……
直到第二日午膳時,宋清玹才在府裏見着兩人歸來,心裏有事,她便也沒去醫館,只在府裏看醫書,現下看他們毫發無損才放下心來,一張嬌俏小臉光彩重現。
宋子策大大咧咧坐在圓椅上笑話她:“瞧把你愁得,都變醜了,這還不到要緊的時候。昨個夜裏,那大都護跪在地上抱着尉遲的腿辯解哀嚎,慕容臨這瘦竹竿立在一旁人都吓傻了。他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聞言,宋清玹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好一張嘴怎麽說出來的話這般難聽。
她看了一眼專心用膳的小将軍,想來他也沒有說話的意思,只好問自家哥哥:“那你們打算如何?”
“先将計就計,萬萬不能打草驚蛇。”宋子策看了一眼菜色,心裏很是滿意。
宋清玹琢磨着,緩緩點頭。
這時,有人終于願意大開金口,清朗的嗓音從一旁懶懶散散傳來:“這牆頭草,最是難清。”
是了,昨夜大都護是讨饒了沒錯,但那只是他願意給小将軍這個面子,實際上尉遲潛入慕容府數次,無甚收獲,手頭根本沒有能佐證他通敵的鐵證。
大都護這麽做無非是不想就此跟小将軍翻臉,不管這蠱毒之事是誰下的手,現下沒人想與尉遲作對。
他心裏在想什麽,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是真心實意,還是,這其實就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場戲呢?
況且北夷人已經潛入郦城,人數只是預估,實際到底有多少,也只有他們自己人清楚。幫助他們進城的必定是軍營的人,但是這個人是大都護的心腹,還是北夷自己牽的線?
昨夜動靜不小,潛在慕容府想趁機殺他的幾個北夷人不可能察覺不到,所以,北夷又會怎麽做呢?
“可是這蠱毒……”
尉遲禁嗤笑:“蠱毒?不過是些下三濫的手段,最能唬人,專唬你這樣笨笨的姑娘。你日日跟在老大夫身旁,就沒覺着他不一般?神醫出世,這人間還沒有他解不了的毒。”
被罵,宋清玹委屈:“我分明是日日跟在小師傅旁的,老大夫哪裏教過我?”
“啧,所以說你笨,你但凡用纏我的本事去纏大夫,他能不心軟?”
默默用膳的宋子策手抖了一下,眼神莫測地擡頭看尉遲禁,看了好一會子,什麽也沒說,又低下頭塞飯。
心裏想到,郦城的春天怕是要來了。
而宋清玹的心思不在老大夫身上,她關心其他的:“大都護他知道蠱毒不止北夷人可解麽?”
“你猜猜看。”
宋清玹不想猜,“罷了,我頭疼。”
這一瞬,她想起京都,想起……沈韞,比起郦城,京都更加難測,他很艱難吧,她還任性妄為,時時鬧他,以前老丞相還在的時候也就罷了,那時,她還是世家姑娘。
現在,以她的身份實在不該也不應當再待在沈韞身邊,朝廷內風雲詭谲,她只會拖累沈韞哥哥,她賠不起整個沈家。
不禁眼裏複雜萬分看向一側的小将軍,若是他父親不迫害她的阿爹,這會她會不會已經同沈韞成親了?
目光如炬,少年怎能感受不到:“怎麽?我的臉就這般好看?瞧不夠?”
她旋即垂下眼簾,撲閃的鴉黑睫毛如蝶翼。
等到邊關平穩,她就把哥哥帶去姑蘇,如有緣分,就尋一個好人嫁了,沒有的話,她就同阿爹阿娘一輩子好好生活在一起。
還要給哥哥娶一個漂亮善良的媳婦,生娃娃後,她給哥哥照顧小寶寶。
這一生,若能這般就很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