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認罪
北夷相關大小事務龐雜無序,沈韞前前後後為此忙碌了好幾日,臨畢還特意去見了皇帝一趟。
當夜官署又開始擺宴,不過此時世家貴女們皆已走了個幹淨,小門小戶的也通通遣散了去,該湊的熱鬧讓他們都湊夠了。
在一片雅致的琴聲中,淡淡的酒香四溢,在座皆是朝廷要臣,體面地輕聲交談。
有官員向尉遲小将軍敬酒:“将軍少年英雄,一舉平定戰亂,實乃千秋盛舉!我又聽聞近日太尉身子不适,在下今日在此敬小将軍一杯,還望将軍替林某問候令尊。”
少年眉目朗朗孤傲不羁,單手支頤,百無聊賴把玩旋轉着手中的碧玉杯盞,漫不經心開口道:“林延尉言重了。”
他眉眼未擡,臉上冷淡。
見狀,林延尉只好讪讪一笑:“那在下便先幹為敬。”
直到宋清玹拿着衣裳姍姍來遲,少年的鳳眸漆如點墨,剎時劃過細碎流光,登時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盯着看。
這般作态,身側瞧見的官員雙雙對視,皆目露深長意味。
那日池塘邊的這樁韻事鮮聞在私底下傳了個遍。
宋清玹在少年的目光下渾身灼灼,仿佛被燙得連路都走不好了,好似一舉一動都在被他揣摩。
她想訓斥他,勒令這煩人的放肆少年閉上眼睛,不許再這般打量她才好。
可是皇帝就在高臺之上坐着呢,懶散斜倚,又不失威嚴淩厲。
她抿着唇,心頭悸動,低垂下頭顱,勉力掉轉思緒,邁着輕盈的蓮步袅袅前行。
總覺沈韞哥哥身子愈發孱弱,哪怕細微一些的清風都要惹他輕咳,宋清玹這心總是吊着落不下去。
改日想個法子從小将軍那處套些消息或許有用,他最是清楚老大夫,只不能讓他曉得事關沈韞哥哥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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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宋清玹并不知道沈韞如今這般病弱皆是托了尉遲太尉的“福”。
她擡眼看去,沈韞在與一年輕官員說話,表情平靜含笑,神态間七分雅逸三分随性,芝蘭玉樹,身上莫名帶着一股讓人信服的感覺。
沈韞身側永不缺人,敬酒攀談的比比皆是,都知道沈丞相喜靜,商量好了似的,一個接一個,倒是從不紮推。
再者說,皇帝在上,湊在一起并不好看,雖說聖上一向不講究這些規矩,言許他們放開手腳,盡興喜樂便是。
但,皇帝始終是皇帝,聰明人總是要懂分寸些。
眼瞧着沈韞舉杯就要喝下酒水,宋清玹顧不得其他,快步上前攔下。
同時,還不免嗔怪看了沈韞一眼:“沈韞哥哥,說好了要少喝酒,我一不在,你便松懈了。”
尉遲禁特意坐在沈韞鄰桌,因此聽得一清二楚,拉下臉來,什麽時候囑咐的?
瞞着他,他竟絲毫不知,還是纏得不夠緊!
“好,我不喝就是,回去還請你責罰。”沈韞嘴角噙笑,立即将酒杯推到桌沿離遠了,略帶歉意看向那名年輕官員。
丞相大人為人真是謙遜有禮,年輕官員摸了摸鼻子,到底閱歷不深,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局面。
按理說不過是一婢女,不過沈大人如此重視……
反觀尉遲小将軍,周身冷冷清清,連個婢女也沒有,像個誤入的不遜子弟,欲前來搭話的官員被那張臭臉吓退大半。
“哼!”尉遲禁目露鄙夷,他分明看到沈韞這賊人在阿宋進來之前都婉拒了酒水。
沈韞倒是會裝模作樣,偏生做這副樣子惹阿宋心疼。
不要臉皮!
宋清玹也自知失禮,向那官員福身賠罪,吓得他連連擺手:“姑娘不……不必!”
她不由得失笑,嬌軀輕顫,輕薄面紗之上,秋水明眸如動人月色,直将年輕官員笑紅了臉。
本還一派和睦的氛圍陡然冷了十分。
沈韞收斂起笑意,黝黑的眼眸靜凝,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啧。”隔壁桌案上的琉璃碧碗被敲得叮咚響,這一方寸間,只餘半點聲息。
少年面色更差了,銳利眸光如有實質,紮得那名年輕官員坐立不安,渾身顫着拱手退去:“失禮失禮……丞相大人,恕在下……先行告退。”
離去的背影腳步蹒跚仿佛蒼老了十歲。
宋清玹無語凝噎。
靜默了好半響,方才替沈韞将外袍披上,默默乖巧又安分地立在沈韞身後。
“怕甚?過來坐着!”
尉遲小将軍面上猶帶凝霜,看不過眼就要來拉扯她。
“唉?你別,我就要在沈韞哥哥身後站着。”宋清玹推推搡搡。
沈韞聽着身後的動靜,攏了攏沾染女子馨香的外袍,嘆息:“荞荞,過來坐着罷,無事的。”
她哪裏是覺得不合規矩,她分明就是不想與兩人同坐罷了,可再鬧下去,不知還要生出什麽事端。
宋清玹瞪那少年一眼,不再掙紮。
尉遲禁本想把人拉來身側同一桌坐着,被她那般怒視着,便無趣松開了手。
見她落座挨着沈韞,兩人衣角連着衣角,又有些許不爽,扯着她的胳膊将人扯過來了些。
“你這身衣裳不好,粗麻似的,往後少穿。你瞧瞧我的掌心,紅了。”
他一邊說着,掀開自己的衣擺,绛紅色的華服柔順垂墜在地面上,與女子的素色衣裳衣角相疊。
宋清玹斜眼瞧了一小會兒。
他真是好關心愛護他自個兒,成日不是這裏紅了就是那裏紫了,每回都要讓她看。
宋清玹笑他:“你可真是個嬌嬌。”
他毫不在意,反而眯起眼睛笑,純真善良:“你也是我的小嬌嬌。”
宋清玹噎住。
喝茶壓驚、喝茶壓驚。
一聲輕響,茶盞滾落地面,被悠揚的琴聲壓下,但宋清玹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她扭頭看向身側的白衣公子:“沈韞哥哥?”
沈韞唇色淺薄,染着淡淡水光,勾唇,眼裏勾着若有似無的疏淡,這一刻,距離感叢生。
他垂眸斂目,不疾不徐道:“手不穩。”
沈韞受夠了少年的把戲,他反複在他的容忍線上肆意踐踏。
這等行事張揚、狂妄自大的無禮之人,怎麽配?
連帶着,沈韞甚至有些恨起宋清玹,是她将他擱在了這個難堪的位置上。
染髒純白、踐踏天真、打碎玉器珍寶,是與生俱來的毀滅欲。
沈韞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底黑暗的那一面被勾起,一點一點破土而出,自她回京後,便從來沒有平息過。
他想毀了很多東西,想親手熄滅妙曼的火焰。
男人鴉黑纖長的眼睫輕顫阖動,清絕冷淡的五官下,沒人能看清他真正的情緒。
仿佛是一尊少有欲求的神祇。
宋清玹在一側柔聲叮囑他要多注意自個的身子,瑣碎地囑咐了一大堆。
沈韞看向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冷:“你若是再乖巧些就好了。”
宋清玹愣怔住,不明所以。
沈韞伸手遮住她那雙天真的瞳孔。
“砰——”
見那二人當着他的面如此親近,尉遲小将軍生了怒火,一腳揣向隔桌案幾,變臉極快,臉上陰沉沉。
剎時,好似廳中所有一切靜默了一瞬,連伴樂聲都止住。
不過頃刻又都重新活躍起來,窸窣閑聊聲漸起。
薄酒過三巡,淺鬧至深宵。
皇帝憊懶支着下颌,眸子半阖,正要開口散席。
“陛下,恕臣失禮,攪了興致,但微臣有一事不得不報,唯恐錯失良機。”
陳禦從容離座,筆挺地跪在大廳正中,臉上表情沉痛。
皇帝陡然睜開眼,坐直了身子,揚手,周遭聲音皆停。
饒有意味道:“哦?何事?愛卿請講。”
“臣要狀告沈韞沈丞相,知法犯法,徇私包庇……”
宋清玹猛然擡首!
腦子一霎嗡嗡作響,耳邊是陳禦熟悉的嗓音,她陡然握緊了沈韞的手,在冰涼的觸感刺激下,渾身顫栗。
“丞相位高權重,臣遲遲不敢揭露,只能暗中調查,費盡艱辛搜集罪證!陛下!宋氏夫婦并未亡于流放途中!”
宋清玹手心開始不停冒汗,眼神哀求,她直勾勾看着陳禦,盼着他回下頭,她只想求求他別再說了。
她想過陳禦會出手,但沒想到會這樣快!
沈韞臉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垂下眼睫,神色不明,手掌柔順地任宋清玹攥着。
官員一片嘩然,陳禦的聲音還在繼續,當初地牢裏有撞見的獄卒,以及姑蘇城內宋氏鄰坊的口供,還有一些相關票據,一一呈了上去。
皇帝淡淡道:“那麽,宋氏夫婦如今在何處?”
宋清玹呼吸微遏。
陳禦頓了頓,激烈的口吻陡轉之下,聲音沉沉,猶帶憤恨:“臣親自前往姑蘇捉拿罪臣,行至渭河時,不慎被罪臣潛逃,宋氏一家實在是奸詐無比!
臣趕忙命侍衛追擊,但罪臣寧願身死也不願被捉拿,恐就是念着沈丞相的恩德,身上中箭跳下懸崖而亡。可他們想不到,百密總有一疏!臣手裏還有其他證據,鐵證如山。
臣後來派人去懸崖底下搜尋,但只有一些殘骸在那,身上血肉被深山野獸啃噬殆盡,已經滿目全非,沒有人形了。”
陳禦重重磕頭:“微臣辦事不力,請陛下責罰!”
宋清玹渾身失力,栽倒在沈韞身上。
沈韞單手環住她,微涼的指腹拭過她的眼角:“荞荞,別哭。”
衆人的目光齊齊掃來,在場所有官員一時無人支聲,雖說人證物證俱在,但誰也說不準事态發展,畢竟事關沈韞——當朝最驚才絕豔的年輕丞相。
他們還在觀望形勢,等待他的辯駁反擊,現下沒有必要站隊,得罪了哪一方都不好。
“沈韞,你可有什麽要說的?”皇帝掀起眼皮,眼神涼薄。
沈韞安撫般拍了拍宋清玹的腦袋,起身泰然走到中央,雙膝一跪,背脊直挺挺的,渾身的光彩風華掩也掩不住。
尉遲禁也起身,不過他是過去環住了宋清玹,見她這樣,心疼極了。
她失神地靠在少年肩頭,雙眼朦胧,只聽見沈韞冷靜地說了五個字:“這些,臣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