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結局【版本一】
“瞪瞪瞪——”
匆匆的腳步聲在黑夜裏響起,接着又是一聲推開木門的輕響,随後腳步聲便像是進了什麽空曠的地方,起了回聲,來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逐漸放緩步伐。
他壓下因快跑而急促的呼吸,隔着牢房欄木将信件遞給沈韞:“主子,是陳禦史。”
一只修長冷白的手接過信件,兩三下拆開,信上內容很少,不過一兩話而已,陳禦本來就同他沒什麽好說的,沒有在信上譏諷已是克制。
快速掃完信件上的內容,沈韞的臉色陡然慘白了一分。
他感覺渾身肌肉仿佛都在戰栗,像是最恐懼的事情就在眼前發生了,似曾相識的是,從前好似也發生過一般,身上骨血顫抖的頻率有種詭異的熟悉感。
這一瞬間他又突然覺得解脫,長久以來懸在心上的東西猛然落了鎖。
沈韞想笑又想流淚。
他長久地坐在黑暗中,久久沒有聲息。
寶碌便一直垂目等着。
地牢太暗太寂寞了,世上再也沒有比這裏更容易滋生出的黑暗的地方。
沈韞将眸光移向閃爍的壁火,兀自笑了一聲,笑那火永遠等不來屬于它的飛蛾。
沈韞從來不是喜歡回想過往的人,也有過一些諸如此刻的時候。
如稚童時期因貪戀孩童的玩物被娘親關進黑屋,七日整不見天日,出來後,他便再也不碰一切供玩樂的物件。
這是弱冠之後,他第一次将自已關進了黑屋,企圖鎖住心底洶湧泛濫的惡潮。
他垂下眼簾,手上除了那封信件,便空空蕩蕩,好似握住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麽也握不住。
沈韞将拳頭緊了松,緊了又松,腦海中電閃雷鳴般轟隆作響。
他終于做下了一個決定——
習慣性掌握太多東西,這一回,他決定松開所有,将一切交由上天,為宋清玹信一回命。
對,就是上天。不是他沈韞,也不是她宋清玹。
明明滅滅間,沈韞嘶啞着嗓音:“去将南蠻宗長請來。”
頓了頓,又說道:“讓沈怵也來,先候着。”
本來沈韞替宋清玹準備好了兩個選擇。
若是選擇留下,那便是生,沈韞會忘記所有瑕疵,他們還可以重新開始。
若是陪同尉遲禁去了北夷便是自找死路——
沈韞在更早的時候便已經在籌劃如何讓那礙眼的少年死個幹淨利落。
本國土壤和北夷其實并不能算完完全全的接壤,中間有一塊連接兩國的無主之地,常年混跡些盜匪流寇之徒,因無人管轄,兇悍殘忍無比。
而去北夷必定會途徑此處,他暗中派了一批精銳的人馬就潛伏在邊緣交攘地帶。
北夷恨毒了尉遲禁,屆時兩面呈包圍之勢合圍攻擊,尉遲禁就是插翅也難逃。
皇帝不會管。
萬一,尉遲禁真有通天本領,那沈韞也認,放他們兩人雙宿雙飛,他從此只當世上再無宋清玹此人。
然,當預想過一萬遍的結果就在眼跟前的時候,沈韞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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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人滿為患,今日是一年來難得的花朝節,街上熱鬧非凡,來來往往的姑娘皆面上紅潤、喜上眉梢,想必是有了情郎的邀約罷。
宋清玹也應承下小将軍,在府門口糾纏了一會兒,她答應晚間要陪同他一道去子時河看花燈,這才放了人。
許是馬上就要啓程離京了,所以他待她看得便沒有那般緊實,不若照他以往的性子定是不放過,是要跟着一道的。
宋清玹本也不想同去,她頭回反應是覺着她可以去姑蘇城了,然後才想起要問老大夫的事情。
其實她寄了信給老大夫的,但還是想再問問。
少年也沒瞞她,直說沈韞身子上中的毒就是出自郦城老大夫之手,陰恻恻地說:“你自個兒想罷,去了北夷便也離郦城不遠,我若是獨獨一人的話……我興許還會交代老大夫誰的信件也不要理會,你曉得,他一向聽我的。”
宋清玹也很幹脆:“行,我同你一道。”
她是覺着橫豎也不是什麽大事,她也完全可以取了藥便中途跑路,反正她跑過一回,也熟悉了。
少年高興得不得了,提溜起她轉了好幾個圈,興奮地宣布:“我們途徑姑蘇便再辦一回禮,請來宋大人——不,是爹和娘!我們這回便有高堂可拜!等到北夷,我們再以那邊的禮數辦第三回!”
“你瘋了麽?成親上瘾了?求求你,可以換個娘子,你想多少回都成!”
宋清玹一開始本想搪塞兩句,她急着走人,但聽到後頭,少年愈說愈荒唐,便忍不住要嗆聲。
“啧!瞧你這張嘴,說過中聽的話沒?”
少年揪着她的臉頰道:“多成幾次,老天便可以看到你我之間的羁絆有多深,會記在心底的。我要用一塊勾玉栓住你的來世,再用誠心誠意栓住後世所有。”
“好好好,你說什麽都好罷。”
宋清玹不跟他多做糾纏,不然一準沒完沒了,少年黏糊死了。
将軍府門前,尉遲小将軍狠抱了一下心上的姑娘,她便飛快推開他上了馬車。
“籲——”
車夫揚鞭起勢,車輪滾滾将行不行。
宋清玹掀起簾子看了一眼,少年立即揚唇笑別,哪怕心裏頭還在記恨她方才推他推得那般快。
“噗嗤。”真像個傻子。
宋清玹笑,少年眼眸如三月春水般清澈幹爽,像極了在郦城見的第一面,那時她以為他是個純真的少年郎。
誰能想到長得這般精雕玉琢的少年郎背地裏是個狠角色呢?
馬蹄聲塔塔,行過長街窄巷,最後停于一家酒樓前,宋清玹下馬車,擡頭望,奢樓雕檐映日,畫棟飛雲。
沈韞默然在窗棂前瞧着樓下的動靜,負手而立,白衣被風刮得簌簌作響。
他應該感謝陳禦替他安排了這一出,他也定當會送份大禮回敬。
随着輕微的腳步聲以及門被推開的響聲,又聞小二告退。
清甜的香味絲絲縷縷傳到鼻尖,宋清玹身形一頓:“沈韞哥哥?是你?”
沈韞轉過身來,勾起唇淺笑,眼眸深處無波無瀾:“荞荞,我來送你。”
二人在檀木椅上落座,一時無人開口說話,房間陷入沉默的寂靜。
良久,沈韞擡眸,露出那雙清冷的眼睛:“北夷路途遙遠,一切可都準備妥當?”
宋清玹緩緩點頭:“嗯,你不必擔心。”
“你甘心麽?甘心我們就此形同陌路?日後我會娶旁的女子,生兒育女,共伺高堂,同那人攜手白頭。
若是再有人同我提起你,我心間便再也沒了波瀾,那時,我會說,識得。這般再過些年頭,或許就該記不清你的音容相貌了。”
宋清玹眼睫顫了又顫。
這些她在更早些的時候就想過,每每想起便是剮心之痛,如今時過境遷,那些感情都已經随風飄逝。
“我盼着沈韞哥哥新翁之喜、弄璋之喜、弄瓦之喜三喜皆有,或許我是沒有緣分見着了……”
沈韞呼吸一窒,再也沒有比這更錐心的祝語。
他嘲弄似的輕笑:“可是我不甘心,你及笄成人是我,你春心萌動也是我,幾栽寒暑相知相伴,憑什麽最後不能是我?”
杯裏的茶水倒映着沈韞蒼白的臉色:“世事弄人。罷了,你知我從來不曾真正勉強過你。”
沈韞沒再多言,他替兩人分別倒了一杯茶水,那雙骨節分明的漂亮手掌蒼白無生氣。
宋清玹拿起瓷白的杯盞,輕輕抿了一口,唇上染着潤澤水跡,紅唇阖動,又接着嘗了一口。
“這茶?好似有些不同?”
沈韞冷眼看着:“味道如何?”
“微甜微澀,倒也不差,是今年的新茶麽?”
“嗯,多飲些,日後怕是便沒有機會了。”
沈韞仿佛被黑暗籠罩,他再沒有更清醒的時刻了,頭腦清明地知曉自己在做什麽,是在深思熟慮過後做的一個沖動的決定。
魯莽、不計後果,哪又如何?
他這一生,活到如今,從來沒有這般過,試一回又能如何?
夜裏千回百轉過,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還可以有很多種方法。
威脅、逼迫、捆綁、囚禁……可哪一種都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到底不想毀了他在宋清玹心目中的清淩茭白,不願意這份情誼到最後要以那般難堪的結局收尾。
但,他也不願放過她。
不如拼了命試一回,他不信輪回,但寧願以身試險。
若是有幸能夠重來,他願日日誦經拜佛抄寫經文,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壽命也好,健康也好,統統拿去就是。
若是不幸……此生到這裏也無礙,生來清白,走時也了無牽挂。
沈韞低笑,拿起茶盞一飲而盡。
“沈韞哥哥?什麽時候這般粗魯了?”宋清玹嘻嘻調笑。
沈韞答:“今日高興,仿佛回到了兩三歲幼童之時,可以那般任意妄為。”嗓音清越,如玉石輕擊溪澗。
宋清玹不解,迷茫瞧着他。
沈韞笑聲愈顯,撫着姑娘蓬松的發絲:“許是對你來說自私,原諒我好麽?”
微頓,接着道:“往後不要什麽人叫你,你都随随便便答應同人見面。”
沈韞在宋清玹到來之前将桌上的茶具都換過,将陳禦準備給他的那些沾染毒粉的茶杯丢開了去。
不過換上的新茶具也算不得好。
倒茶的壺嘴設計的有些玄妙,分了兩條通道,沈韞在其中一條的壺壁上撒了些磨成的粉末。
那具體是什麽玩意兒,也只有南蠻人才知,昨日夜間宗長苦口婆心勸沈韞,沈韞只笑不語。
原來恣意妄為是這麽個滋味兒,還不錯。
沈韞倒茶之時,倒是沒有再做任何手腳,他也不知茶水會從何處出,就像昨夜決定的那樣,一切交由上天。
他淡淡看着眼前的姑娘。
宋清玹側頭:“怎麽了?怎麽一直瞧着我……”驟然,小腹隐隐作痛起來。
同一時刻,在京都某個隐蔽的山野深處,一群奇裝異服的外族人,席地盤腿而坐,環繞成圓形,中間擺着一祭壇,嘴裏喃喃念咒不停不休。
眉心緊蹙着,宋清玹捂住小腹,愈來愈痛,她蜷縮成一團:“好疼啊……”
“碰!”
終因體力不支摔倒在地。
沈韞蒼白的手握着她,将她擁進懷裏,兩人如同幼獸般緊緊相依縮在地上。
他的額上也開始滲出汗珠,忍痛緊緊勒着懷裏的姑娘,像是要扣進骨血般:“別怕,別怕,很快就沒事了……”
淺薄的唇上下顫抖,尋到宋清玹濕潤的額頭吻了吻,哄着:“別怕……”
宋清玹渾身失力,冷汗直冒,攣痙個不停,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攥緊了沈韞的袖子,痛到發不出聲音,嘴角已經開始往外滲血。
沈韞眼前也開始發黑,意識模糊。
他用力擠了又擠,想将自己整個人都塞進宋清玹體內,臉埋進脖頸處,無聲說着“別怕。”
樓外,青天白日。
本該是晚間的慶典,不知是何人興起竟于日間點燃了盛大的煙火,花兒一般熱烈綻放。
“嘭——嘭——”
熙熙攘攘的行路人皆停下腳步,仰望天際,臉上挂着笑意,看了一會兒,覺無趣,四散開來,匆匆各自行路。
這一場煙火如低飛的鳥,輕輕略過平靜的湖面,泛起漣漪,又歸于平靜。
是難得的節慶。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