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去紫臺連朔漠
建章元年三月初二,內務府将德善恭惠長公主和親事宜移交禮部,由禮部向羅茲駐京使臣宣大梁皇帝聖旨。因旨意為公主大婚之事,所以依慣例當選一位夫婦偕老之官員做襄事大臣,宣皇帝旨。此人既要有體面,揚大梁國威,又須夫婦偕老,取夫妻和睦之吉兆,禮部選來選去,最終選中了左丞相、武英殿大學士蔣伯安。
蔣伯安,字世寧,延平八年進士,由翰林選為刑部主事,而立之年即出任地方巡撫,成為封疆大吏,與夫人韋洛梵數十年琴瑟和諧,蔣伯安有二子二女,除次子蔣灏生為如夫人所出外,長子及兩個女兒皆為嫡妻韋洛梵所出,其長女蔣慕菡即為當今皇帝之懿妃,六宮之中,恩寵最盛。
蔣伯安宣旨之後,內務府奏明指婚吉日,禮部偕同內務府為德善恭惠長公主準備妝奁物品:冠頂,朝服,首飾,儀仗,車轎等。
德善這些日子除了往太後宮中晨昏定省,偶然到六宮嫔妃處閑話一陣之外,便只是陪着嘉善在柔芙館中觀書,理琴,做針線,天氣漸漸和暖,不知不覺間春風染綠柔枝,但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窗外日華澹澹,紫燕呢喃,花草複蘇的生機夾在軟風裏,吹面不寒,只叫人臉上酥□癢的。
嘉善着玄色玫瑰印花對襟褙子①,縷金百蝶穿花桃紅雲緞裙,任落紅一點,撲在花繡之上,分不清哪一瓣是金絲彩繡,哪一瓣是香斷紅銷。
嘉善公主怕汗洇污了彩線,因而住了針,撂下繃子,拿絹子擦一擦手,又端起綠玉鬥,吃了一口茶,但覺茶香四溢,齒頰清芬,只聽德善公主在身後一把清泠泠的聲音:“妹妹這繡工越發好了,怪不得父皇在時,便常誇你。”
嘉善回首一笑,指着笸蘿裏滿滿的小夾襖,百褶裙,長比甲,道:“姐姐喜歡就好,這些都是做給姐姐帶着的。”
德善一件件檢視,只覺件件彩繡輝煌,針工細致,那繡線鎖成的花草蟲魚,竟如同随風而舞,聞樂而動,直要活了一般。
德善笑道:“這些都是小意思,我只想要妹妹一對彩色鴛鴦。”
大梁宮中人人皆知,嘉善公主的刺繡工夫可算是巧奪天工的,等閑如荷包扇袋自是不在話下,最奇的是,她能在一張尋常大小的錦被上,繡出三千彩色鴛鴦來,如此功夫,就連在尚服局作了一輩子繡活兒的老宮女也望塵莫及。
嘉善粲然,道:“這還不容易,我這就裁下一對來,給姐姐縫在寝衣上,做個堆花樣式。”
德善喜出望外,笑道:“好妹妹,回頭我帶着到羅茲王宮裏,定會豔驚四座的,只怕有羅茲的好男子,只為這一件鬼斧神工的繡品,跑到大梁來求親呢。”
嘉善一張粉臉頓時如東天上的朝霞,從脖子直紅到耳根,不由啐了德善一口,笑道:“人家把你當個正經人,你卻反來打趣人家。”
德善一面為嘉善整一整累絲攢金鳳,一面笑道:“雖是打趣,卻也是真心話,妹妹這繡工,旁人再不可摹仿一二的,就是各地貢到內務府的那些蘇繡,湘繡,雖則針功精巧,也再無妹妹繡活兒裏透出的這般超逸出塵。”
姊妹間正說笑,忽報了內務府總管徐有俊到了,德善與嘉善少不得停了針線,略迎一迎。
徐有俊身後跟着六個小太監,滿臉堆笑,給德善和嘉善打了個千兒,道:“內務府所備德善恭惠長公主之嫁奁,皆已完工,已交懿妃娘娘過了目,這是嫁奁中衣物與首飾,特打理成箱,給公主送來,其餘儀仗等物,依舊例于公主大婚之日,由送親使監護送往羅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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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善恭惠長公主含着端莊的笑意,玉腕一揮,道:“各位公以辛苦了,”又轉臉對寶篆道,“帶徐公公下去領賞。”
寶篆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大包銀锞子,賞給徐有俊,徐有俊帶着小太監謝恩退下了。
柔芙館中的桃杏,已開得紅疊翠繞,又打出滿枝的花苞,似有綻放不盡的春意,留在後頭,卻有幾粒柔脆骨朵,經不起料峭春寒,落在內務府擡進來的幾只紫檀雕龍大櫃上,櫃上鑲珠嵌銀,四角雲頭纏護,盤盤囷囷,恰如禦制掐絲琺琅雙鶴香熏裏的袅袅殘煙。
寶篆帶着小宮女一一打開,只見錦緞滿眼,金玉盈目,一派富麗之象。
德善與嘉善見了妝奁,更覺骨肉分離之期已近,從此長路三千,一帆風雨,亦難見家園。無奈窮通有定,只也得勸慰彼此,各保平安,德善因強咽下口中酸澀,笑道:“璎珞,還不快來陪我看看嫁妝麽?”
嘉善心中亦怕長姐難過,因而強作歡顏,道:“自然,看起來不錯呢。”
先打開一只織錦多格梳妝盒,或嵌金,或攢珠,或點翠,不一而足,只是手工平平,那白玉翡翠亦是宮中尋常之物,并不通透,又拿出一只銅胎畫琺琅富貴萬壽圖三層提匣,一層層抽出來看時,只見背心裙襖,亦是普通,有幾件甚至不如繡煙為德善縫制的越燕紅梅窄褃②襖來得精細。
待嘉善又拿出一件大紅雲緞夾襖時,終于怒潮翻湧,面皮紅脹,道:“這起子奴才也太拜高踩低了些,眼看着姐姐要遠嫁,就拿這些東西來搪塞麽,懿妃怎麽也不問一句?”
德善忙握住她的嘴,急道:“多少人在外頭呢,你嚷什麽,要叫不知哪個耳報神聽了去,可又是無妄的麻煩!”
嘉善傷心長姐遠嫁,本就凄楚難言,又兼奴才欺壓,更忍不住抽抽答答地哭起來,道:“你看這雲緞夾襖上,可是該鑲南珠的,怎的又用了尋常的珍珠,皇兄撥的嫁妝銀子使到哪裏去了?虧姐姐剛才還賞他那許多銀锞子。”
德善撲哧笑道:“你這樣的人,怎麽也與這起小人锱铢必較起來了?那些銀子又值什麽?難道我是為了自己才重重賞他們的?”
嘉善不聽還罷,一聽這話,忍不住鼻內酸慘,兩大顆淚珠倏然滑落,德善笑道:“你是知道的,我從來不在這些金銀绫羅上用功夫,何苦為這點子小事得罪了人?沒得叫人家笑我們小器,與奴才制氣的。”一面終究懸心,遂喚繡煙過來,溫言道,“你也看見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嘉善,我知道你是她身邊第一穩妥之人,往後,就把妹子交托給你了,她有什麽想不到之處,你好歹從旁勸導描補。”
繡煙得此重托,便知是德善公主對自己極為看重,忙行大禮,正色道:“長公主放心,奴婢雖拙,還知道些眉眼高低。再者,長公主也無須懸心,我們公主只在長公主跟前撒嬌,一離了長公主,她就是個最老道兒的。”
德善亦忍俊不禁,笑道:“好丫頭,我才說了一句,就引得你一大篇兒話出來,你這舌頭牙齒不知是什麽做的呢,想必以後也吃不了虧!”
嘉善公主早已拭了淚,靜靜聽了一回,又出了一回神,漸漸地,那幽黑的眸仁裏閃出厲色來,卻又溫柔如水地對德善道:“有幾件着實不像樣的,我挑出來留下吧,沒得帶到羅茲惹人笑話的,姐姐看着也添堵。”
德善盈然一笑,道:“你若想要,就挑幾件,這些雖是內務府敷衍之物,賞給下人們,也還算好的。”
柔芙館的明窗下,大株梨花怒放,如嚴冬殘雪,與白亮的日頭,交相輝映,使人辨不清哪一朵是素蕊,哪一朵是淨雪,哪一朵是春光。
建章元年三月二十六,德善恭惠長公主大婚。辰時二刻,先往壽安宮辭別慈憲太後郭氏,郭太後,諱蕊華,世宗皇帝淑妃,世宗恪靜皇後薨逝後,郭氏繼立為後,因恪靜皇後無出,遂立郭氏所生之皇次子思治為太子,郭皇後之妹碧華,本就聖寵隆重,亦于郭皇後立後當日,由惠妃進為賢妃。只是後因變故,賢妃見譴于世宗皇帝,于延平十六年,以憂死,死後亦未予尊號。
德善恭惠長公主出了壽安宮,又在一幹女官命婦圍籠之下,前往宣室殿拜別皇帝。由壽安宮至宣室殿,須走過一條長長的夾道,沿途有小太監備轎恭候,德善卻命撤去轎辇,只握着嘉善的手,緩步而行。一時來至昆明湖邊,昆明湖乃皇家池苑,沿岸花團錦簇,垂柳飄風。
德善笑道:“這楊柳色不華彩,味無馨香,卻被古人寫得最多,且最宜對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舊時讀來,只當出征在外的将士,方有此悲,如今才知道,‘人生失意無南北’,想那昭君出塞之哀,身不在此境,又怎能知道?”
随行的女官诰命皆知德善離宮遠嫁之痛,故有感而發,因此皆默默無言,卻不想內中有一位榆州佐領的诰命安人,最是個心內沒成算的,見衆人不言,便接口道:“王昭君是宮人,若要對她的景,除非是‘太液無芙蓉未央柳’,尚能描述一二。”
諸位诰命女官大多是書香世家的女子,都知道“太液無芙蓉未央柳”,是寫楊妃缢死馬嵬之後的長恨之景,長公主大喜的日子,卻聽到這樣這一句晦氣話,衆人誰去接她這樣一句話,一時間氣氛冷了下來。
嘉善亦無暇理會那孫老安人的不吉之言,忍淚含悲道:“到底時辰還早,我為姐姐吹一回簫,如何。”
德善點頭不語,于是一幹命婦,皆由各人的侍女拿出繡墊蒲團,向池邊石墩上坐了,聽嘉善吹簫。
嘉善屏息凝神,細細吹了一套《蝶戀花》:
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 人道山長水又斷,潇潇微雨聞孤館。
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
嘉善不過平日閑來無事,偶爾理一回絲桐,若論音律技巧,卻是平平,只是今日真情所動,不覺在珠玉瀝瀝,流泉脈脈之中,憑添了幾多纏綿悱恻,令人扼腕唏噓。
一曲方終,只聽一線清潤婉轉之聲,笑道:“嘉善公主簫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人聞而下淚矣,只是方才有一個商音,奏成了羽音,難免将哀婉奏得慷慨了。”
德善嘉善見了來人,皆翩然起身,笑道:“玉清姐姐來了。”其餘命婦亦紛紛站了起來,與玉清見了平禮,笑道:“陳姑姑。”
來人正是嘉善公主的三皇兄,颍王思淳的從三品惠人陳玉清。玉清自幼入宮,長于郭太後身邊,與太後身邊的薛姑姑關系親厚,思淳的生母,頤妃盧惜隐薨逝後,她自請離宮入府,照顧颍王起居,因而又深得颍王信任。
德善知她必是伴颍王入宮送嫁,又到壽安宮給郭太後請安,故而來遲,因笑道:“必是太後貪吃你做的點心,故而又勞動你了。”玉清笑而不言。當下德善見時辰不早,便帶了嘉善與衆人,一徑向宣室殿而去。
宣室殿乃宮廷正殿,此刻更是打掃得纖塵不染,黑亮晶瑩的金磚地映着明晃晃的日頭,似一泓碧水,照影閃爍,蕩漾其間,這金磚乃蘇州所貢,因蘇州土質細膩,含膠豐富,故而制成的金磚堅硬密實,燒制後“敲之有聲,斷之無孔”,歷來為專貢朝廷的貢品。宣室殿的檐庑,欄杆,階陛以至細小擺件,皆龍吞夔護,皇帝禦座之上挂着黑漆嵌蚌的扁額,上書“建極綏猷”筆力遒勁,氣勢恢弘。
宣室殿明堂燦燦,東西長窗對開,有浩浩長風,穿堂而過,當下雖是诰命貴婦濟濟一堂,卻一聲音咳嗽不聞。
鎏金浮雕龍紋大鼎焚着龍涎香,青煙袅袅,靜日生涼。
襄事大臣蔣伯安宣讀聖旨,羅茲迎親使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禮,又向德善恭惠長公主行了國禮,皇帝又囑咐了德善許多話,又撫慰嘉善一番,嘉善已哭得哽咽難言。雖然兄妹,姐妹情深,皆不忍別,然無奈國事體大,違錯不得,只得看着德善上了鸾車,依依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①褙子:一種由半臂或中單演變而成的上衣。相傳始于唐 ,盛行于宋元 ,在明代被稱為披風。 宋代男女皆服,因使用和時間的不同,其形式變化甚多。②蟒緞:織有龍形的錦緞。
②窄褃:衣服前後兩幅合縫處叫作“褃”,腰部叫“腰褃”,腋窩叫“擡褃”。 窄褃可以顯出身材纖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