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知身在情長在

德善公主遠嫁羅茲,帶走了寶篆和往日侍候他的太監宮女,偌大的永信宮,一下子空蕩蕩的,白日裏漸漸熱起來,叫人昏昏欲睡,至午錯時分,方清涼許多。

柔芙館的大株桃李,已開得如火如荼,萬木含翠,枝綻紅蕊,似乎欲在芳菲落盡之前,散盡最後一點醉人的芬芳,窗前芭蕉,陰滿中庭,碧葉舒展,那濃濃的綠意似欲滴下來一般,真是“書成蕉葉文猶綠”了。

嘉善長日無聊,這日正趁着午後清涼之意,借着日頭,繡一幅《幽泉碧荷圖》,繡花繃子繃得很緊,每一針下去,都會聽到“砰”的一聲,而後是絲線拉過鲛绡的聲音,嘶嘶啦啦,在靜日中分外清晰。

雖曰“幽泉碧荷”,卻以大片荷葉為主,濕翠,潤碧,石青,灰綠,濃濃淡淡的綠漸漸缭亂,融成一片,嘉善一面拿起素羅絹子拭幹額角手心的汗,一面端起蓋盅喝一口菊花茶。

到底還是春日裏,歇晌起來,才繡了兩個時辰,已覺得那天光日影,漸漸暗淡下去,嘉善正拿着兩根絲線比劃顏色,只聞笑語朗朗,從月洞外的抄手游廊一路過來,人還未近來,嘉善便“呼”得站起來,笑道:“三哥!”轉臉只吩咐繡煙倒茶。

進來一位面如冠玉的公子,穿着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箭袖,系着紅鞓帶,圍着攢珠銀帶,雙龍抹額,系着五彩絲閃金宮縧,目似點漆,唇若施脂,穿過月洞,長身玉立于芭蕉之下,游目四顧,道:“不想數月不進永信宮,這庭院中繁花芳樹,已着了如許春意。”

一語未了,隐隐一痕桃紅,從他身後的芭蕉綠影中走出,笑道:“王爺最愛柔芙館裏這幾株芭蕉,常說,造谒柔芙,可以不踏雪尋梅,可以不深夜采蓮,卻絕不能錯過春雨淅瀝時芭蕉樹下幾點清音。”

說話之人身穿桃紅灑花褂子,素絨繡花掐金線背心,二色金流雲蝙蝠暗紋石榴紅百褶裙,頭上挽着黑漆油光的髻兒,別着一根翠玉簪子,又圍着髻兒埋了幾顆珍珠。她立于一叢芍藥之側,火紅的芍藥更襯得素如淨雪的臉兒,團團如月。

嘉善與三哥思淳請了安,笑道:“三哥縱有這番心思,亦是藏在心裏,再不會說出來讨人喜歡的,不是玉清姐姐說出來,我也聽不着這些誇贊之語,我心中只念姐姐的好。”

玉清把臉兒一紅,不再言語,思淳只笑着看玉清,出了一回神,又想了一想,道:“如此甚好,過會子可要叫繡煙一并捧茶給她喝。”

嘉善笑道:“還要你說,你看——”

說着,繡煙已端了一只朱漆小茶盤,裏面兩只成窯五彩小蓋盅,捧與思淳與玉清。思淳接過來品茶,玉清卻先與繡煙見了禮,道謝,方笑着端了吃茶。

玉清因走到繡架之前,贊道:“好俊的荷花,公主的刺繡功夫真是出神入化!”

嘉善便撫着漸欲迷人眼的深綠淺碧,笑道:“還好,總比得那日的簫吹得好些,總不致弄亂了五音罷了。”

玉清忙含笑解釋,道:“公主莫怪,奴婢只是信口說說。”

思淳卻驀然擡頭,笑問道:“怎麽,玉清,你真是通音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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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的臉色不易覺察地變了一變,旋即笑道:“奴婢哪裏通音律,公主跟奴婢開玩笑呢!”又薄責道,“王爺只顧着說些不要緊的話,連正事都忘了。”

思淳一拍腦門兒,笑道:“可真是糊塗了,”随即轉臉吩咐,“雅雯,把包袱拿來。”

嘉善這裏正暗自納悶,忽見小宮女捧過一個玉色綢裏哆羅呢的包袱來,打開看時,卻是兩套男子衣褲,并兩頂剪絨軟胎帽子,中間裝着紅色帽緯。

嘉善以手支頤,笑道:“三哥帶這個來做什麽。”

思淳四顧,知道沒有旁人,方悄悄笑道:“我知道你憋在宮裏無聊得緊,故而給你尋了這個法子,叫你出去散蕩散蕩。”

嘉善愣了半天,方回過味來,雖然心中歡喜,躍躍欲試,無奈宮規森嚴,終究有些惴惴,只低聲問道:“成麽?”

思淳狡黠一笑,道:“有什麽不成的,你只說身子不爽,要去玉真觀進香,順便去瞧瞧玉真大長公主,你小時候不是在那裏靜修過一年?”

窗外斜晖脈脈,映着嘉善對襟褂子上的蓮青盤花扣,那盤花扣乃是雜以金線盤成,映着淡金的日頭,燦燦生輝,嘉善心中豁然一亮,道:“三哥這法子好!多謝三哥!”

思淳滿眼笑意,道:“你不必謝我,這法子是玉清想出來的,我原想着對太後說接你去我府上散散心的,玉清說還是說去玉真觀好,又顯得你孝敬,況且大長公主又待我們極好的。”

嘉善笑而不語,不免想起長姐對她說的公主與皇子過分親近,反生結黨之嫌,想必玉清也慮及此節,才出了這個點子的,既讓她出宮散了心,又周全了衆人。

玉清從旁笑道:“這兩套衣褲是王爺平日微服,我照着外頭百姓的衣裳樣子做給他的,如今改了尺寸,好在公主的身量,與奴婢相仿,奴婢便照着自己的尺寸改了,至于繡煙姑娘那一套,若有個大小肥瘦的,橫豎不天天穿它,便将就穿一日罷。”

一入宮門深似海,宮女入宮之後,等閑沒有出宮的機會,這裏繡煙一聽此話,忙笑道:“姑姑過謙了,勞動姑姑,謝還來不及呢,哪裏還敢挑肥揀瘦?”

思淳見繡煙深謝玉清,不由大喜,道:“我已想法子将你母親送到岳陽,随你姐姐姐夫同住,若得了機會,定然想法兒叫她們給你捎信來。”

繡煙眼圈一紅,直欲落下淚來,到底忍了回去,只行禮拜道:“王爺大恩大德,我們葉家莫齒難忘,只不敢再去勞煩王爺了。”

繡煙身上的桃紅繡金花卉背心,與身後窗外的朵朵桃花融在一處,湮沒無聞,淡淡的雲影飄過來,遮住了前襟上的一兩朵花繡。

思淳道:“什麽勞不勞煩,不過是盡我所能罷了。”

嘉善拿起衣褲比量了一回,見十分合身,亦欣喜非常。窗外的一樹碧桃開得姹紫嫣紅,東風拂過,飛入閑窗,落英如雪,飄落片片情思。

嘉善記起那年亦是桃花開處,千瓣萬瓣,重重疊疊,似胭脂,如斷霞,亂紅飛過,她騎在馬上,随父皇微服出巡,思淳居後,引缰執辔,緩緩而行,行走于紫陌紅塵之間,玉清得了風寒,不能随侍,嘉善隐約間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脈脈跟着自己,驀然回首,卻見三哥恍然一驚,悵然若失。

繡煙摩挲着衣衫,暗暗思忖,她們的背影,果真是有些像的。白石階上寒露微生,階陛上砌成的碧桃紋樣似擎了朝露,繡煙默默地放下珠簾,擡頭望着深藍的天空中,皎月初斜,月色如洗,似流泉瀉玉,滋潤了庭中花樹,繡煙只呆呆地看着那半輪明月,一任晶瑩的露珠洇濕了羅襪。

月色透過绡窗,如流霜,似飛霰,飄飄灑灑,落進玉清的一雙明眸,玉清轉過身來,燈影暗處,自額頭脖頸至前襟,皆敷上一層青郁郁的冷意,帳幔低垂,燭光搖曳,玉清娴熟地鋪好被褥,走至鏡前,放下鏡套,劃上劃子①,才欲轉身移燈添香,只覺身後光影搖動,室中彌散着淡淡的蘇合香,卻是思淳早已添了兩塊香餅兒,正在将綽燈移至床頭。

玉清嫣然一笑,似碧桃綻放枝頭,眼波随着思淳的影子流轉,思淳安置了燈火,舉目間,正迎上玉清笑顏,不由也是一笑,道:“整日是這些事,不如我來做罷,省得叫你挪來挪去,累着了,過會子歇也歇不踏實。”

玉清笑道:“這算什麽,都是奴婢的本份。”一面見思淳早塞了一只玄色織金寶相紋的引枕在背後,坐在床上觀書,因走過來,替他掖一掖被子,木犀花石青底子夾紗被,被面上纖纖細蕊,似蘊藉了無限芬芳。

思淳見她已将幹枝梅花绫帳子放下一半,便向前探一探身子,輕輕拉了玉清的手,玉清會意,坐在床頭。

思淳雙臂從她身後無聲無息地攏了上來,額角貼着她柔軟的發絲,玉清本就生得肌骨瑩潤,熒熒燈火下,更覺芙蓉如面,橫波入鬓,憑添幾分楚楚動人,這裏思淳聞得她身上一縷幽香,只是沈心如醉,玉清卻素手輕舉,撫上思淳臉頰,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花繡綴滿的袖口,氤氲着淡淡的蘇合香,撲在思淳的臉上。

思淳記得也是這樣的春日,母妃的紫來殿裏陡然變得天地皆白,朦胧間,乳母為她系上一條白麻布,他撕扯下來,急得大哭,只要母妃來抱,乳母卻不再像往日那樣拿了密蠟佛手哄他,告訴他外頭有個鬼吓他,反而跟着他一起哭,紫來殿裏的太監宮女,也跟着他一起哭,思淳真的害怕了,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害怕。

從那漫天匝地的純白開始,母妃慈藹的笑顏亦如紫來殿前那一株杜鵑,再也沒有盛開過。思淳睡在溫暖的絲棉錦被裏,卻如堕入千層寒冰,只覺得冷,只覺得怕。

終于有一天,一個少女美麗颀長的身影,若流風回雪,翩然而至,她沒有像那些太監宮女一樣,在他面前唯唯諾諾,脅肩谄笑,只是悄然走到他跟前,把他攬在膝頭,溫然道:“別怕,有奴婢在這兒,奴婢會陪着你。”

母妃的驟然離去令他對一切戰戰兢兢,他縮在她的懷裏,臉蛋兒上挂着淚珠,問:“真的嗎,你會永遠陪着我嗎?”

少女眼中噙着淚水,思淳望去,若寶珠生輝,亦如明星璀璨,然而她終究含了微笑,道:“真的,永遠……”

玉清自幼與他相伴,與他耳鬓厮磨,亦不以為意,只以手摩娑着他結發的宮縧間逸出的鬓發,思淳只覺擁香偎玉,手臂緊緊地箍着她,半晌,方道:“你還記得麽?你說過,你會永遠陪着我。”

玉清但覺思淳的雙臂越箍越緊,她一顆心卻是越跳越快,低眉垂眼,醉顏如酒,欲要紮掙開去,又恐着了痕跡,日後反而相顧無言,遂盡力将語氣顯得無波無瀾,笑道:“奴婢年長王爺十歲,怎麽會不記得?”

思淳依舊紋絲不動,玉清只覺得他的手臂遒勁有力,再不是那個驚惶不安的稚子了,他的胸膛寬闊厚實,玉清倚着,只覺心中無比熨貼踏實,一切都不會令她有絲毫心悸,不必擔心昨日的險象環生,也不必擔心明日的驚濤駭浪。她只想依偎在他的懷裏,一輩子依偎在他的懷裏。

思淳沉默一回,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低語道:“玉清,你今晚……別走了。”

玉清陡然驚醒,不行,一切只是一場夢,她不能沉淪在一個無果的夢裏,她不敢想象噩夢的盡頭是什麽,她膽戰心搖。

玉清努力咽下湧上喉頭的酸澀,決絕道:“奴婢不敢。”

思淳猛然擡頭,怔怔地望着她,似乎剎那之間,有一種看不見的隔膜,橫亘在他們中間,她的雪膚花容,模糊在他的視野裏,寒凜凜地如一盆雪水兜頭澆下,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不經意間觸到了玉清手裏攥着的紅鞓帶,殷紅如血的紅鞓帶,象征天潢貴胄無上尊貴的紅鞓帶,此刻在思淳看來,只是束縛他的精致細巧的縷花金絲籠子。

思淳長長透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怕的是什麽?你放心,我斷不是水流花落之人,我定會給你名份。”

玉清此時心境反而平複了許多,很久很久以前,連她也忘記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了,她就料到,一定會有這一天,這一時,這一刻。

玉清的青瞳裏閃着明澈,似有洞穿一切的力量,道:“王爺誤會了,奴婢只想一輩子陪伴王爺。”

思淳有些茫然,細忖一回,方明白過來,因笑道:“我知道,你到底也是書香人家的女孩兒——你放心,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只說一句,側妃也好,庶妃也好,橫豎你我之間,再沒有旁人,當年康樂王爺薨逝,因他身邊只娶過一位側妃,最後世祖皇帝只得追封他的側妃為嫡妃,與之合葬。”

玉清長長的睫毛上,不覺籠着蒙蒙地水汽,搖頭嘆道:“康樂王是因為年輕夭亡……”一語未了,方覺此言大是不祥,因而悔之不及,心頭氣血翻湧,禁不住一陣急咳。

思淳卻不以為忤,笑道:“‘得成比目何辭死’,若得明月長在,彩雲歸來,便是活一日也是歡喜的,若是山盟猶在,錦書難托,便是長命百歲,終無意趣。”

玉清回轉身,一面推思淳就枕安眠,一面溫和道:“已經二更天了,快歇下吧。”

思淳猶自情思缱绻,纏綿不盡,道:“玉清,什麽時候閑了,你吹簫給我聽。”

玉清身子一顫,道:“王爺說什麽呢,奴婢不通音律。”

思淳笑道:“那你的箱籠裏怎會有半截玉簫呢?”

玉清陡然變色,霍然站起,道:“王爺怎麽翻奴婢的東西”

思淳不由坐起來,握了她的手道:“你別急,那日我找不着扇套,以為在你的箱籠裏,才無意翻翻的,你不喜歡,我給你賠個不是,以後不翻就是了。”

玉清定一定神,道:“沒有什麽,那是家父的遺物,奴婢親人亡的亡,散的散,只一想起來,奴婢便心痛如絞,你往後別再提了,也不可對別人提,沒得叫人家背後嚼舌的,奴婢已是孤伶伶的一個,何苦再叫那起人咒我。”

思淳忙賭咒發誓,道:“再不提了,我若再提,便是天地也不容我。好歹你別傷心,你一傷心,我心裏比你難受百倍!”

玉清急忙抽出絹子替他拭汗,又笑又嘆道:“你瞧你,以後不說就完了,何必這樣,急得筋都暴起來了。”

玉清看着夜色深沉中,思淳漸漸熟睡的臉,呼吸均勻,寧靜安詳,唇角間不時浮起一絲笑意,想是做到了好夢罷。人已寐,夜初寂,她輕移蓮步,走至窗前,望着藏青的天空純淨無塵,似昆明湖一泓澹澹生煙的靜水,藍幽幽地綻着寒冷的光澤,卻在波底最深處引動交纏錯雜的浮光流影。

作者有話要說:

①劃子:鏡子框上一種用來壓住鏡簾可以拔轉的小簽子。因屬機括性質,所以也稱它為“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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