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重水複疑無路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不覺已到了玉真觀的儀門,繡煙照舊打了幾下鐵環,開門的還是妙雲,只萬萬沒想到,妙雲身後還娉婷地立着一個着湖水色羽紗襦裙的女子,繡煙瞧了,不自禁地也如楊夔那般皺了皺眉毛,卻立時笑道:“玉清姐姐怎麽在這兒!”

玉清的裙裾上零星地繡着幾朵白蓮,如禦園積素池中新發的菡萏,更顯其身姿如回風流雪,她淺淺笑道:“我閑來無事,為大長公主做了幾件夏衣,恰好王爺奉诏入宮去了,用不着我伏侍,我便偷空過來了!本想送下便走的,只是大長公主說,你一會兒便回,還要在這兒住一夜,奴婢是特意等着,給公主請安的。”

嘉善星眸如水,掠過一絲疑惑,問道:“明兒不是有早朝麽?這個時候召三皇兄入宮,可是有什麽要事麽”

玉清眼波如秋潭澄澈,笑道:“也沒有什麽要事,只是太後許多日子沒見王爺,想召進宮去一聚,再者王爺一向于讀書上十分用心,眼下春闱将開,皇上想聽聽三皇兄在策論題目上有何見解!”

嘉善微一出神,旋即道:“繡煙,叫寶祿整饬車馬,咱們速速回宮去!”

玉清和妙雲皆是驚疑,只有繡煙了然,因勸道:“公主何必着急,連太後都允了公主在觀裏住一晚的,這會子突然回去了,豈不叫太後納悶麽!”

嘉善遂捶膀子揉腰道:“我這一天走得腰酸背疼,須得回去泡一泡熱湯,”她搭了玉清的手腕道,“玉清姐姐,咱們改日再聊!”

玉清亦只當她輕易不出宮,身嬌肉貴,又囑她将玫瑰花瓣擰了汁子泡水,更解乏祛痛。

嘉善匆匆別了大長公主,出了玉真巷,才知此時回宮猶難過翻山越嶺。因着懿妃省親,京中的淩波長街禁行,車馬堵了個水洩不通,嘉善心急如焚,叫寶祿下車去尋別的路,可這淩波長街乃京中通衢,想繞過談何容易,寶祿尋了半日,終是無功而返。

嘉善悵悵地呆了半日,忽然,眸中精光一輪,喜道:“我想起來了,從花枝巷轉過靜安巷,可通婺華門,咱們就走這條路!”

繡煙耐心勸道:“花枝巷與靜安巷皆只容一人通行,咱們的車如何過得去?”

嘉善笑得詭秘,道:“車子自然是過不去的,不過咱們可以走過去啊!”

繡煙愣怔,只暗暗叫苦不疊,只是主命難違,只得依從嘉善。嘉善轉瞬間絲毫沒了疲累之态,只聞呼呼風聲過耳,吹得一襲書生袍如片片新葉,簌簌如歌。玉清為她裁的衣裳,尺寸略顯肥大,但大衣裳有大衣裳的好處,有人的地方人在動,沒人的地方衣裳在動,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如兵法般詭秘而誘惑。

嘉善邁着穩穩地步子穿街過巷,一顆心卻如在雲端飛翔,但覺舊衣亦有仙袂飄飄的輕快。

她走的飛快,繡煙盡力跟着,只追不上她,忽然,嘉善腳下一絆,猛地一個趔趄……幾乎搶在了地上,她手上一痛,想是搓破了皮兒,側過臉上看,原來是被一根細竹竿絆倒,那竹竿的另一端,正握在一個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手裏。

嘉善忍着鑽心的痛,艱難的爬起來,繡煙吓壞了,三步兩腳的跑過來,心驚膽顫,口齒不清,也顧不得那個絆倒嘉善的人,只反複地道:“糟了,糟了,這石頭這樣硬……”說着,翻過嘉善的手來,見掌心裏鮮血淋漓的一大片,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公子沒事吧,咱們快回家上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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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善這一跤摔得不輕,手心裏火辣辣的痛,恨不得立時敷上碎冰,涼一涼才好,可想着明日與楊夔相約,若到時不能助他及第,只怕要後會無期了。

嘉善咬咬牙,望着淡灰藍的天穹上,箔金片似的落寞殘陽,道:“沒事,快走吧!”那叫花子見嘉善跌倒,想是怕惹事,早已逃得遠了。嘉善只能沖着那個漸行漸小的驚惶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壽安宮的暗紅福壽綿長瑣窗的木格裏,落下點點斑斑地清冷月光,殿中左右置着兩列胭脂色的鳳紋燭臺,因着皇帝初登大寶,太後令後宮撙節,以滌除奢靡之風,郭太後便先從自己寝殿起,以身作則,起更之後,方許燃燭,且正殿紫宸殿之中,只點着兩枝鳳燭。

鎏金蟠枝燭臺上,跳動着兩朵金紅的火焰,閃閃爍爍,照得紫宸殿中的案幾椅榻,一并忽明忽暗。

太後親手拈了一枚荔枝,為皇帝思治剝了,遞到他手裏,片片酒紅的殼子,酡然欲醉,郭太後的一雙明眸,在這醺然的甜香中,卻是清澈如朗月。她幽然笑道:“皇帝今兒來看哀家,不只是為了召思淳和馮侍郎來商議春闱之事的吧!”

思治舉到唇邊的荔枝又緩緩放了下來,玉白剔透的荔枝肉膩着甜,卻甜不到心裏,他淡然笑道:“科舉選材,亦是國之大事,但內固國本,亦是為了外禦強敵,這十幾年來,北面的白戎式微,東面的伊賀,川圹皆已向大梁稱臣,唯有羅茲,雖說太宗皇帝時已向大梁稱臣,但彼時白戎勢強,當時與大梁結盟也是為了共禦外侮,自從哈拉汗即汗位以來,富民強兵,已成為雄踞西北的一方霸主,鹹安公主為颛渠阏氏時,羅茲對大梁還算恭敬,兒子原本想着,若是鹹安公主所出的世子即汗位,羅茲與大梁甥舅一心,倒也罷了,誰知中途又生變故!”

太後轉臉看一眼明滅不定的燭火,審慎道:“德善嫁過去之後,可有什麽消息麽?”

思治凝神于燭臺上的彩鳳,羽翼描金點翠,輝煌絢爛,可惜置于燈下,再斑斓明麗的色彩也黯淡無光了,他無聲咽下喉間的怒意,只作淡然,道:“長駐羅茲的使臣來報,說什麽鹹安公主以先王颛渠阏氏之尊,自請遠居鄂爾渾河畔,為哈拉汗守陵!羅茲歷代汗王嫡妻,還從未有過如此之冷遇。難道朕把嫡親妹妹嫁過去,竟換不來羅茲的一點兒安分之心麽!”

太後透過疏窗,望見六宮的琉璃瓦籠在一彎眉月之下,沉沉道:“皇帝是心疼将德善嫁到那樣的蠻荒之地了嗎?生為帝王家的女兒,便有責任以己之身,求國家太平!你把妹子嫁過去,他也把一母同胞的妹子嫁過來,大梁并沒有吃虧。再者,鹹安公主也許真的是自請守陵,她的兒子是生是死還不知道,此時她若強迫着阿迪裏封她作太妃,只能逼他加緊追殺逃亡的世子,反而她遠居別處,阿迪裏或許會放世子一條生路。”

思治望着母後沉靜的面容,才發現曾經年輕美麗的容顏,亦是經不起流光抛舍,隐現憔悴,母親為兒子的牽念之心,不至生命最後一刻,永無目歇,為了他今日的皇位,母後這個朱壁深苑中,與父皇周旋,與嫔妃争鬥,她手上沾染過的血和淚,皆是為了兒子能夠君臨天下,成為一代明主。思治精神一震,慨然道:“阿迪裏是篡權即位,羅茲汗王的寶座本不屬于他,朕若能找到世子,定要助他回國即位!”

靜靜的殿堂中清脆一響,是太後赤金嵌翡翠粒的護甲,碰在了陰刻纏枝牡丹碧玉碟上,她輕輕唏噓,道:“皇帝畢竟年輕!阿迪裏已即位為汗,大梁欽封的德善恭惠長公主也嫁與他作颛渠阏氏了,皇帝再扶立世子,不是擺明與羅茲為敵麽?”

皇帝忿然道:“大梁與羅茲皆有流言紛紛,說羅茲世子越過海拉爾山,逃往大梁,他若果真投奔到朕這裏,朕不聞不問,豈不叫天下人恥笑?”

太後的唇角爬滿了歲月的細痕,此刻卻彎出一個妥貼的弧度,笑道:“大梁是世子的外祖家,他來投奔皇帝也是順理成章——他若來了,更好!白白送給皇帝一個牽制阿迪裏的機緣,只要阿迪裏這個軟肋在一日,羅茲國中支持世子的勢力就不可消彌,他的汗位就永遠做不安穩!艾尼瓦爾若果然已在大梁,皇帝可要好生厚待他!”

艾尼瓦爾在羅茲語中即光明之意。艾尼瓦爾怔怔地坐在左相府外的窄巷裏,望着不遠處的燈光相映,花影缤紛,卻看不到一絲光明。

追随他的八位忠實侍從,皆在追殺時為保護他而死,翻過海拉爾山時,他已是孑然一身。來到大梁京城時,他已形同乞丐。

他在京城的瓦舍門外,聽到楊四郎那凄涼的思母念家的戚戚之音時,幾欲號啕。方才躲在巷子裏,不意絆倒了一位扮了男裝的小姐時,他倉惶逃離。不,艾尼瓦爾從來不是這樣的,自幼父汗就教導他,羅茲的英雄好汗,流血不流淚,敢作敢當,寧死不屈。可是他現在,卻只能縮在巷子的一隅,隐忍茍活!

他堅毅果敢的眉宇間,顯出幾分溫柔,他想起了他的母妃,臨行前曾叮囑他,再艱難屈辱,也是活下去。他是為了母妃,才沒有選擇如羅茲先輩那般,英勇赴死的。

艾尼瓦爾曾是羅茲草原上,充滿了血性與不羁的漢子,他與他的瑪依努爾,多少次駕着如風的悍馬,縱情馳騁,瑪依努爾爽朗如鈴的笑聲,久久地回蕩在耳畔。

可是逃得杳無蹤跡的艾尼瓦爾,只能靜默着等待着。兩個時辰前,他好容易打聽到了左相蔣伯安的府上,蔣伯安二十年前曾做為鹹安公主的送親使節,前往羅茲,在大梁,算是艾尼瓦爾勉強可以投奔的官員,不管蔣伯安對他這個落魄世子态度如何,他總要試着見上一面。只是他來得不巧,蔣府守門的小厮,差點把他當做叫花子打出去,幸好遇着一位和善些的老家人,告訴他蔣府的大姑奶奶今兒省親,叫他明日再來。

艾尼瓦爾阖上雙目,漸漸沉睡,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又充滿了迷亂與混沌的夢,夢裏有他的父汗母妃,還有她的瑪依努爾……

瑪依努爾,草原上皎潔瑩白的月亮,是否也如今夜的月色,如在淚水中浸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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