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嘉善走近宣室殿的時候,膝蓋因着摔傷而遲來的疼痛愈加強烈,不過失落與悵惘,卻使這疼痛驟然刺向心頭,宣室殿漆黑如墨,顯是未曾點燈,思淳一定早已與皇帝議完了事,出宮回府去了。
繡煙知道嘉善的心意,小心翼翼地勸道:“公主不必擔憂,奴婢看那楊公子才高八鬥,此番會試,定可一舉及第!”
嘉善在繡煙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往永信宮的方向走去,說不盡的沮喪。
忽然身後靜夜中蛩音寥落,嘉善回頭一看,甬道上一個鍺紅朱袍的官員,只帶着位挑着杏黃燈籠的小厮,正由遠及近的走過來,清淡的月色中還可以看到官服上的錦雞方補。
嘉善再定睛一看,百媚橫生的笑容立時溢出眼眸,甜脆地喚道:“舅舅!”
來人正是嘉善公主的表舅,禮部侍郎馮道宗。馮道宗是嘉善公主的生母,愉妃宋妙湘的表兄,延平十一年進士,為人中平,混了半輩子,才做了個戶部員外郎,那時世宗皇帝尚在,因朝中權力傾軋,馮道宗亦卷入紛争之中,被貶為惠州太守,後來新皇即位,霍丞相勢敗,又因着愉妃生前在後宮中便與郭太後交好,馮道宗才從貶谪之地官複原職,被調回京中,任禮部侍郎。這次春闱取士,便是由蔣左相任主考,馮道宗做副主考的。
論理馮道宗只是嘉善的表舅,便嘉善生性乖巧,只叫馮道宗舅舅,也是因着愉妃的娘家沒有嫡親兄弟的緣故。
這裏馮道宗奉诏入宮,本是為着與皇帝議事,不意在這兒遇見外甥女,也是欣喜非常,然則君臣之禮卻絲毫不廢,忙依足了規矩行禮,道:“臣見過公主千歲!”
嘉善向來覺得舅舅什麽都好,只是太迂腐了些,扁了扁嘴撒嬌道:“舅舅再這樣見外,回頭甥女見了您可只裝作不認識了!”
花枝搖落一地清冷月色,蜿蜒的石子甬道旁邊,有一座八角小亭,叫木香亭。冬日裏皇帝在宣室殿辛勞一日,喜在這亭子周匝圍上厚密的錦緞為幕,在其中烹茶下棋。
如今芳菲落盡的時節,亭畔挨挨擠擠地植滿了木香,密密層層的枝葉如一匹蒼綠的羽緞,打着斑斑點點的花骨朵兒,嬌柔勝雪,映着皓月,更添幾許涼意。
嘉善攙扶舅舅至木香亭,在石墩上坐下,笑語喧然地問道:“舅舅才升了二品大員,皇兄就漏夜召您入宮,可見聖眷隆重!”
馮道宗微微笑道:“皇上召見臣,是召臣與颍王商談科舉一事……”
一語未了,嘉善與繡煙眸色同時一亮,道:“科舉……”
馮道宗混跡官場多年,極善察言觀色,當下覺得甥生兒神情不對,因穩妥答道:“不錯,臣是今春會試的副主考,蔣左相雖有個主考之名,會試中的繁雜事宜,還是由老臣一力承擔的。”
蔣左相極力争這個主考之名,也是司馬昭之心。按大梁官場的規矩,會試中考取的所有士子,皆是主考與副主考的門生,往後他們在仕途中,便與主考自然而然結成了裙帶關系,左相蔣伯安與丞相譚傑的黨争愈演愈烈,正是網羅黨羽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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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善才無心理會這些,一味地問舅舅道:“那麽皇兄想出何題目,來從天下的士子中選取英才呢?”
馮道宗再精明,也想不到甥女兒今日的一番奇遇,春心萌動,卻也對甥女兒突然對春闱來了興致,頗感蹊跷,遂笑呵呵地打趣道:“怎麽公主想去應試麽?”
嘉善怕舅舅瞧出端倪,反而壞事,便就話答話道:“不錯啊!甥女兒是有此想,當年臨邛黃崇嘏,不就曾代兄考中過狀元麽?甥女兒好歹也是皇家血脈,為什麽不行!”
馮道宗忍不住朗聲大笑,在這靜夜中分外嘹亮,如中那一鈎新月的尖兒,刺破碧落的寂寥,“這話若叫皇上聽見了,必要開懷大暢的,方才皇上與臣議科舉之事時,也躍躍欲試地想要匿名赴考呢!”
嘉善想不到還有這等巧合之事,仍是無心理會,又轉彎抹角地問詢科舉之事。馮道宗見公主開言相問,只當她是女孩兒家的好奇,便揀些沒有妨礙地告訴了她,盡管如此,嘉善仍是心滿意足的,想着明日與楊夔相見,可以不着痕跡地将皇帝的喜惡告訴他,或許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馮道宗聽着更聲陣陣,伴着夜涼如水,遙遙入耳,不便在宮裏多耽,遂向嘉善道別,又看一眼嘉善身旁的繡煙,撫慰道:“你父親的遺骸,我已着人從淨州遷回江南安葬,他也終于可以落葉歸根了。”
繡煙聞言,饒是素日穆若清風,也止不住眼含淚珠,宮女入了宮,除非國喪,是不許落淚的,她只得拼力忍住,眼中的晶瑩卻似白晶般閃動着微芒,繡煙翩然下拜,謝道:“馮大人的恩德,奴婢銘記在心!”
馮道宗只嘆道:“你也不必見外,當年我在戶部受人陷害,若不是你父親仗義為我抵罪,我又豈止是貶谪惠州這樣容易了事的?倒累得他發配淨州,積勞成疾,含冤而逝。好在當今皇上聖明,總算還你葉家清白了。”
繡煙的父親葉鼎原為戶部主事,是馮道宗的下屬,當年戶部一幹不肯屈從明丞相的,皆被貶谪的貶谪,發配的發配,然而如馮道宗這樣等到明相倒臺,官複原職的,實在寥寥。
繡煙家中無男丁,只有一位大她十餘歲的長姐,當年她姐夫亦遭株連,最艱難時,還是嘉善的三皇兄思淳全力相助,不但将繡煙的姐夫納入他的幕府,還想法将年紀尚幼的繡煙送入宮中,做了嘉善公主的侍女。
這時繡煙聽得馮道宗如此說,亦婉然垂道,行禮道:“蒼天自有公道!如今奴婢的母親與姐姐生活安樂,奴婢又得公主疼愛,也是苦盡甘來了!”
馮道宗輕輕颔首,并未看到繡煙深埋的一雙如墨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凜然的寒意,單薄而鋒利。
繡煙扶着嘉善慢慢地走回永信宮,因是臨時起意回宮的,沒有知會太後,也就不便再傳車辇,嘉善的膝蓋痛得火燒似的,只能靠在繡煙細弱的肩上,強自忍耐。
晚風輕拂楊柳細枝,那嬌柔的枝條随風曼舞,柳葉如眉,幻成無數輕纖的剪影,風過處,又攢聚成一片深濃的碧色。
離永信宮的垂花門還有十餘步,侍女畫雲玉立門邊等着了。畫雲是永信宮從七品的一等宮女,門外當值的事是輪不到她的,嘉善一見,便知她定是知曉主子回來了。
畫雲見着嘉善的似受了傷,忙不疊地趕上前來,“公主這是怎麽了?”
嘉善不欲張揚今日之事,方才在舅舅面前兀自扮作安然無恙,畫雲到底不比繡煙從小跟着她的,正在苦思托辭,繡煙先伶伶俐俐地道:“公主穿不慣男裝,故而跌了一跤,你也別聲張,白白叫太後知道了懸心!”
畫雲拊掌道:“你們若早來一刻,太後如今只怕要親移鳳駕來瞧公主了!”
嘉善和繡煙都是一驚,道:“如何?”
畫雲鄭重道:“公主說奴婢怎知道您跟繡煙姐姐要回來的?自然是太後那邊來人告訴的!太後知道公主不曾留宿玉真觀,立時身邊的琴瑟姑姑來傳懿旨,叫公主明兒務必不要再去大長公主那裏了!”
嘉善陡然如被冰雪,僵立當地,舌頭如打了結,問道:“為……為何……”
畫雲低頭絞着花藤交錯的衣帶,道:“聽說羅茲國的翁主要嫁過來了,皇室的女子中,數公主身份最為尊貴,太後要公主在冊妃大典上做傧相呢!”
陵順翁主要嫁來大梁為妃,是早就議定了的,也不算什麽新鮮事,只是為何不遲不早,偏偏在這個時候?
繡煙知悉嘉善心思,悄悄地勸道:“冊妃之事,關乎兩國交好,公主不可大意,”說着,又仿佛無意地湊近嘉善耳畔,悄聲道,“倒是太後的耳報神這樣快,公主不可不妨!”
她們前腳才踏進婺華門,後腳壽安宮就得了消息,若不是适才偶遇舅舅耽了片刻,定然要與太後的人撞個正着的。
嘉善嘆了口氣,道:“放心,我有分寸的。”
庭中的薔薇架子底下,狼藉地攤着一地紅殷殷粉嘟嘟的花苞,這香苞素質,生在宮廷,長在宮廷,生老病死,總要消盡在這朱牆碧瓦圍成的華麗囹圄中。
蔣懿妃暫時走出這華麗的囹圄,也并未有半分輕松,府裏的樓臺亭閣,珠簾繡幕,軒麗如昨,人卻已不複當初的素年錦時了。
熬過升座受禮獻茶之後,趁着更衣的空兒,懿妃與母親韋氏抱頭痛哭,親眷命婦好容易才勸住了,待到用了膳,點了戲,懿妃哪裏有心去賞那裂石之音,天魔之态,只推說身子不适,便由當日帶進宮的侍女染晴扶進了內室,蔣左相與夫人皆會意,立時跟了進來。
昔日的閨閣經過刻意打掃,纖塵不染,紫銅鑲金雙鸾燭臺上,淚燭搖搖,牽愁照恨。蔣伯安見妻子眼中珠淚又欲滾落下來,忙揮手止道:“莫作這婦人之态,女兒好不容易回門,咱們與她還有要事相商,莫要哭哭啼啼耽誤了正事。”
韋氏聞言,忙勉力止了淚水,溫存道:“慕菡,在宮中過得可安樂麽?”
懿妃輕挑唇角,含了一縷幽怨道:“錦衣玉食,鮮衣怒馬,自是勝過家中,可自從進了那不得見人的地方,哪有真正的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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