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知無緣份難輕入

蔣伯安重重一嘆,道:“你是蔣家的嫡長女,一入宮門,你的榮辱便與蔣府上下諸人的身家性命連在一起。為父知道你自幼嬌生慣養,如今為人妃妾,定有許多不如意事,可退避三舍只會令你一生落寞,權力和聖寵,才能護你一世富貴平安。”

懿妃拈着緋色冰绡絹子,不住地拭淚道:“父親此言極是!女兒縱有萬般委屈,也定要為了蔣家的興旺,做後宮第一人!”

蔣伯安以手止之,警覺得游目四顧,見內外并無閑人,才溫言道:“這話不必挂在嘴上,只時時記在心中便罷!為父不會叫你孤身一人在宮中苦鬥,你與那曹貴妃不同,你的身後,是人脈深厚的蔣家!”

懿妃黛眉輕揚,不屑道:“我真不服氣,一個縣令的女兒,入宮多年連個子嗣都沒有,不過仗着伺候皇上時日長些,位份竟也壓我一頭!女兒再不濟,還為皇上生了長樂公主呢!”

蔣伯安拈須道:“這就是她的厲害之處了,沒有家世,沒有子嗣,能在後宮有如此地位,女兒是的确不及呀!”

懿妃生性好強,聽了父親的直言,心中有些不受用,因冷笑道:“且叫她得意幾日,橫豎皇上只是叫她攝六宮事,卻并未給她後位,皇上若真喜歡她,怎麽不立她為後,叫她名正言順!”

蔣伯安深沉道:“女兒,你怎麽就不明白?皇上不立她為後,是忌憚蔣家的權勢!你在宮中,千萬不可因為你出身高些,就盛氣淩人,反而要處處謙卑禮讓,才能讓長長久久地延續恩寵。”

懿妃聽了,半日低首不語,咬唇道:“父親之言,女兒記下了,想那曹氏也不是等閑這輩,皇長子的生母高常在出身微賤,也不知曹氏用了什麽手段,竟将長子記在她的名下撫育!”

蔣伯安坐在金絲楠木的安樂椅上,微眯了雙眼,從容道:“你也不必過于憂心,畢竟前朝還有父兄為你撐腰,只要娘娘能誕下皇嗣,何愁後位旁落?皇長子再怎麽記名在曹貴妃那裏,到底是改不了生母低微的事實!”

懿妃才默默颔首,半日又道:“令儀年幼,不便帶她出宮,等她大些了,我也帶她來認認外祖家!”

韋氏含淚欣喜道:“如此甚好,我也想見見公主。”

蔣伯安對夫人搖頭道:“皇家不比尋常百姓,娘娘沒帶公主來就對了,凡是低調為宜,還有以後百濯香這樣貴重的東西,還是別拿出來炫耀,沒得點眼!”

百濯香相傳為吳主孫亮所用,凡經踐蹑宴息之處,香氣沾衣,歷年彌盛,百浣不歇,故名“百濯香”。中原早已失傳,大梁所用百濯香,皆是西域所貢,就算在大明宮中,亦十分珍貴,等閑不得常用。

韋氏聽了蔣伯安的告誡,只諾諾道:“我也是為着女兒省親,才拿出來用的,老爺既如此說,往後不用就是了!”

蔣伯安端起青花葡萄花口碗,淺淺啜了口香茗,道:“皇上初登大寶,太後在後宮以身作則,倡揚撙節裁減,我們又怎能不效而行之?”

這時染晴站在撒花軟簾外,揚聲回禀道:“太太奶奶們請娘娘出去點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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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妃方才進來更衣時,已是點了戲來了,聽染晴如此提醒,知道是省親時不宜與父母久談,恐生議論,當下便拭淚理鬓,氣度高華地走了出去。

破曉時下了場微雨,嘉善披衣起坐,細數檐前雨滴,望着蒼綠闊大的芭蕉葉上淋淋漓漓不止,不覺東方之既白。

太後命嘉善在永信宮中随時候命,繡煙是她的近身侍女,自然也須寸步不離,嘉善唯有對月長籲,亦時時想起那日的不期而遇。

閑來無事,嘉善又拿起了刺繡打發時日,任五彩的絲線,在光滑的緞面上幻作明麗圖畫。雨後的庭院,彌漫着草木清淡的香氣,嘉善昨夜着了些涼,又低着頭繡了半日,不免有些頭重腳輕。正欲吩咐繡煙倒盞茶來醒醒神,只聞腳步輕緩,一位着淺櫻色祥雲繡襦的女子,悄然走近嘉善。

嘉善再恹恹不歡,亦強自打疊起精神問好,“玉清姐姐,天還陰沉着呢,怎麽又入宮來了?過會子若下了雨,只怕三哥拼着淋個透心涼,也要親來接你的!”

玉清臉兒紅了一紅,笑道:“公主慣愛取笑人的,虧得奴婢一心為了公主才走這趟的,公主倒先來笑話我!”

嘉善知她事事周全,此時前來,定是有對自己有益之事,忙笑道:“我不拿姐姐當外人才這樣口無遮攔的,姐姐大人大量,怎會與我一般見識呢?”

玉清拍拍嘉善的手背,笑又不是,嗔怪又不是,拿起幾色絲線,向花繡上比着,閑閑道:“你日日在宮裏繡花兒,兩耳不聞窗外事倒也罷了,怎的繡煙也不提醒你?公主難道沒聽說椒房宮那位染疾在身了?”

嘉善奇道:“她不是才省親回來麽?怎麽忽然就病倒了?”

玉清伸出纖指一撚,道:“說是親人相見固然歡喜,只是轉眼離別,反而傷心,又兼昨夜下了場雨,着了些風寒,如今怕把病氣過給長樂公主,已吩咐乳母帶着公主暫遷到偏殿去了。”

嘉善會意,笑道:“皇兄在前朝十分倚重蔣左相,她這場病定然不會白生!”

玉清只低眉一笑,道:“嫔妃省親,宮裏皆有例行的賞賜,聽說今日下了聖旨,将懿妃母家的賞賜厚厚地添了一倍,東西是小,難得是這份體面!”

嘉善望向窗外,早開的一樹榴花烈烈如焚,即便隔着重帷绡紗,那咄咄逼人的豔豔橘紅仍所向披靡的透了進來。她這才知曉玉清的來意,起身福了一福,道:“多謝姐姐提點!我過會子就備一份厚禮送到椒房宮去!”

玉清笑得清淺如水,道:“懿妃不喜甜膩之物,我做的蔥香菱角酥,也是鹹的。”

玉清與嘉善并無主仆之誼,不過當年郭太後被禁足,嘉善的生母愉妃撫養當今皇帝時,玉清時常來長信宮探望,卻對嘉善周全至此,嘉善也知她是為了颍王,廣施恩德的意思,就連當年繡煙一家獲罪,彼時思淳不過束發之年,如何懂得營救葉家人,自然也是玉清的一念之善。

這裏嘉善撫一撫碧玉鑲珠如意釵上垂下長長的粉晶流蘇,軟軟的淡粉映着柔潤的天光,笑道:“到底是姐姐細致,只是姐姐別總對我這樣好,當心我哪天中意姐姐,跟三哥說情,拿繡煙換了姐姐來!”

玉清兩靥如染了天邊的斷霞,羞澀道:“公主若想要奴婢來伺候,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又提什麽換不換的?”

她見嘉善要在一邊的陰刻梅花盆裏浣手,遂上前為嘉善绾起繡滿荼蘼的廣袖,嘉善繃不住笑道:“姐姐倒沉得住氣,只怕果真如此,三哥要頭一個沉不住氣了!”

玉清也不惱,拿下旁邊挂着的祥雲巾帕,笑道:“我只怕繡煙沉不住氣,她與公主從小的情誼,豈能說走就走的!”

但聞一把清淩淩的嗓音,“是誰說奴婢沉不住氣的?”

繡煙晨起便被召到太後的壽安宮,聆聽薛姑姑的訓誡,因羅茲的陵順翁主嫁入大梁是大事,各宮得臉的大宮女皆要依壽安宮的指揮調度,分毫違錯不得。

玉清雖年長繡煙,卻因她是嘉善心腹,對她禮敬有加,當下賠笑道:“公主說要拿姑娘換了奴婢來,奴婢才說姑娘一定舍不得離開長信宮呢!”

繡煙星眸微垂,也不接話,一壁吩咐小宮女沏了好茶來招待玉清,一壁對嘉善道:“太後已經命內務府給公主趕制冊妃大典的服制,估摸着這兩三日就做好了,叫公主試試,哪裏有不合适的,只吩咐內務府的人再改便是。”

提起內務府,嘉善就心頭有氣,冷笑道:“我不過做個傧相,哪裏要這般鄭重?正姐姐做新嫁娘時,內務府的人拿來什麽就是什麽了,哪裏敢吩咐他們去改!”

玉清也隐約聽說德善公主出嫁時的冷遇,因笑道:“冊妃大典是皇上和太後都看重的大事,就是公主只做個傧相,他們也沒有敢不盡心的!”

嘉善笑道:“是了,可見有分量的不是我這個公主,而是皇兄和太後的旨意……”言至于此,嘉善眉心忽而不自覺地一揚,唇角勾出一彎淺淺和弧度,玉清玲珑剔透的人,便知眼前這位公主,必是有什麽主意在胸中,只怕內務府的人要觸黴頭了。

玉清因想法兒說些別的岔開,因審慎道:“聽說羅茲的這位陵順翁主,是汗王阿迪裏的同母妹妹,早逝的颛渠阏氏所出,也是羅茲國唯一的嫡出翁主。”

嘉善見玉清提起翁主,臉上覆上一層憂色,便知這公主定不是什麽好相與之輩,笑道:“唯一的……呵,若不是羅茲早已向大梁稱臣,她的身份豈不是比我與姐姐還高?既如此,有幾分傲氣,也是理所應當的!”

玉清莞爾,搖了搖頭,道:“只怕不光是傲氣……”

嘉善不屑地笑道:“憑她是誰,既嫁作大梁之婦,便是皇兄的後宮嫔妃,她出身再高貴,也越不過太後去!”

玉清嬌柔笑道:“興許嫁到咱們大梁,亦會入鄉随俗了呢!這姻緣之事,确是天意,那羅茲翁主,又哪裏想到自己的百年姻緣,竟在千裏之外呢?常聽人說主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暗裏用一根紅絲,把兩人的腳絆住,若得了這根紅線,就算隔山隔海,也終成眷屬的。就說咱們嘉善公主,還不知道姻緣,在天涯海角還是在眼前呢?”

玉清原是就事論事,卻不料無意觸動了嘉善的心事,嘉善眼底覆上一層青郁郁的憂然,她低眉一笑,反駁道:“你先別打趣我,我雖不知自己的姻緣在哪裏,卻是知道你的……”玉清是個機敏之人,聽得嘉善說了一半,粉頰染霞,嘉善又笑道,“什麽時候叫我改口叫你嫂嫂?”

這裏正說笑着,繡煙已叫宮女們端了些點心來,三人看着窗外漸老的春光,品茶聊天,坐了一會子,玉清便走了,嘉善自将懿妃那邊的事交給繡煙打理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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