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無緣對面不相識
懿妃的椒房殿門庭若市,她的娘家蔣府也是賓客絡繹不絕,各色禮品堆得盆滿缽滿,蔣夫人韋氏自女兒歸去後,因她主持中饋,先将她房中的份例減去一半。素日那些珍珠如塵金似鐵的作派,也不敢再有。
這日她正指揮着家仆們整饬庫房,庫房中陳年收着的金玉器皿,炕屏圍障,因着懿妃省親,幾乎傾巢而出,韋氏如今便是把這些物事,再一一地歸于原位,另有朝中大臣,诰命夫人所贈的禮物堆積如山,亦要将其收好!
韋氏因茲事體大,從晨起就親自督檢,在把一臺臺或描金,或嵌玉的妝臺,仔細擺上紫檀架子的時候,她的目光被一只膩着塵垢的雙龍點翠妝奁吸引住了,倒不是這妝奁做得有名貴,韋氏也算绮羅叢中長大的,再貴重的東西豈有她沒經過見過的?她之所以注意到了這臺妝奁,是因為上面陽刻的銘文,在方正謹嚴的中原文字之下,又有行雲流水的羅茲文字,韋氏理家多年,從未見過家中有過産自羅茲的器物,這妝奁又是哪裏來的?
韋氏端然立于庭中,一手托着那只妝奁,不失威嚴地問道:“這東西是哪裏來的?”
只這一句,正在忙碌的仆人們,個個停下手中的活計,面面相觑,韋氏家規素嚴,仆人不敢有分毫差錯,立時便有個五短的身材的小厮站出來道:“回夫人的話,今兒早晨有個叫花子要見老爺,奴才苦攔他不聽,他便叫奴才将這妝奁交到老爺手裏,奴才想,這叫花子莫不是瘋了?又怕是什麽歹人要對老爺不利,也就沒回這事,順手扔在诰命夫人們送的賀禮之中了!”
韋氏凝了凝神,肅然道:“到底是交到你手上的東西,怎麽能這樣不當心,再者就算是有人要對老爺不利,你把這樣東西與夫人們的賀禮擱在一處,就不怕出事?”那家仆只是諾諾,韋氏轉過臉對旁邊一位着寶藍夏布衫的中年人道,“吳管家,罰他半月的錢糧,以儆效尤!”
仆人們自吳管家以下,無一人敢出一言,韋氏将妝奁交給身後的大丫頭收好,才踱着方步向蔣伯安的書房走去。
建章元年五月初二,陵順翁主入大梁為妃,賜號和。
宮中的朱牆碧瓦,處處燈火相映,時時絲竹和鳴,襯得那亭軒館閣幻彩流金,如施飽了脂粉的美人兒。
關睢宮內卻另是一番溫柔旖旎。織金祥雲彩緞上蟠龍飛舞,繡花寶珠華帳上鳳旋九天,正殿的透雕狻猊爐中,靜靜地焚着百合香,香煙燎繞,萦着哥窯開片天球瓶中斜插的幾枝豔豔榴花,久久不去。
思治并不沉溺女色,又是做了父皇的人,這樣的洞房花燭夜,責任多過欣喜。然而在青銅鎏金蛟龍燭臺前,見到真容的那一剎那,思治的心神還是恍忽了,不想那細草無邊的羅茲,竟有這般顏色!
他驚喜之餘,亦多了幾分缱绻,溫言問道:“朕聽聞愛妃的閨名叫熱娜,在羅茲語中是月月紅的意思?”
和妃有瞬間的茫然,待清明的光重又回到深遂的瞳仁之中,才遲疑答道:“是!”
思治一怔,絲毫沒有期待的嬌羞與溫存,才想起翁主初來中原,言語尚不流利,因又笑道:“月月紅中原也有,朕明日就下旨,為愛妃在這關睢宮中栽種滿園的月月紅。”
孰料和妃驀然擡首,堅定了語氣道:“謝陛下恩賞,臣妾閨名雖是此意,卻不喜此花,只好拂了陛下的心意了!”
思治想不到碰了個軟釘子,一時有些氣悶,不過洞房花燭,又事關大梁與羅茲的國事,他自然不會因小失大,遂笑道:“也罷,你既不喜歡,那朕明兒揀你喜歡的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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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妃低眉不語,思治心道皆說羅茲女子飒爽英姿,不似漢女賢淑,眼前這和妃,似乎不像,心裏一喜,道:“愛妃,今夜是咱們的好日子,愛妃旅途勞頓,你我快安歇了吧!”
和妃素雪般的面龐剎時如天際流霞,思治微微一笑,輕輕放下杏黃的繡鸾大帳,清風過處,一室□旖旎。
短檠上燭淚堆紅,九華帳中的濃情如火,已化作和妃耳畔的低鼾,和妃盯了一會兒身側熟睡的臉,左手向枕邊摸索着,掏出一只精巧雅致的荷包,慢慢拈出一枚雪色丹藥,含入口中,小腹立時沖進一股寒涼,“避子丹,久服可致不孕!”這是臨行前羅茲王帳中的醫官告訴她的,和妃唇角勾起一抹凄豔的冷笑,如果不是為他,生兒育女又有什麽意義?
風乍起,吹皺一池碧水,窗上糊的绡紗如吃飽了風的帆,一場急雨欲來。
在左相府門前挨了三日後,艾尼瓦爾終于被請進了儀門,左相大人待他倒也熱情,這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左相那日聽夫人講了那只妝奁的來龍雲脈,便知定是羅茲世子投奔于此,他素來精細,自然要請示皇帝的意思,方敢決定是否留下艾尼瓦爾。
宣室殿裏靜日如綿,九龍大鼎裏浮起白蠶絲樣的煙霧,思治一壁細細嗅着龍涎香的芬芳,一壁拈須沉吟道:“世子是大梁牽制阿迪裏最好的籌碼,朕自然要留他,只是如今和妃初封,大梁已承認了阿迪裏的汗位,朕若此時貿然見他,朝臣們恐有異議——你先悄悄地将他接進你的府裏,好生招待,朕才好徐而圖之!”
皇上要徐而圖之,左相便要左右為難,一方面接艾尼瓦爾入府,還要厚待于他,另一方面,皇帝此時還不想将此事公之于衆,他就得死死地捂着這個消息。
艾尼瓦爾幾次提出想要面聖,卻被蔣伯安打着哈哈混過去了,他住在左相府半月有餘,除了給他送飯的一個啞仆外,什麽人都沒見過。
左相府分東西二府,蔣伯安的兩個兒子成家後皆移到西府中去,東府只有蔣伯安夫婦和她們未出閣的次女蔣亦菡。
這日二小姐正領着丫鬟們在後園的玫瑰架子底下掐花兒,突見園中閑置已久的聽雨閣的樓臺上,立着一個寶藍袍子的男子,府中後園因住着她這位未出閣的小姐,連家裏的小厮等閑也不能來,怎麽會有個陌生男人在此?
亦菡使個眼色,她身旁跟着的小丫鬟雲錦便立在樓下喊道:“樓上何人?”
艾尼瓦爾悶在屋裏十幾日,靜室裏幾乎要生出綠苔來,實在受不住,才走至樓臺上四下望望,不想卻見到蔣府的女眷,他知道中原規矩不比羅茲,男女受授不親,恐怕驚擾了那位小姐,忙折身退了回去。
蔣二小姐望着那個生疏的背影,迷惑中又有些不忿,道:“藏頭露尾,鼠輩所為!”
雲錦笑道:“怕是老爺安排下的人,不然,怎敢大搖大擺在此?”
亦菡挑眉笑道:“父親越來越糊塗了,我還住在這兒,竟往家裏領這樣的人!”
雲錦是亦菡的貼身丫鬟,說說笑笑不免随便些,因打趣道:“人家都是小姐立在繡樓上抛繡球擇夫,咱們老爺竟倒過來了!”
亦菡掩唇笑道:“你這個促狹鬼!我就是莺莺,他也不是張生!”說罷,撣一撣芽黃盤錦堆花的袖緣,揚一揚臉,丫鬟們遂繼續掐花兒,不再理會那個樓臺上稍縱即逝的淡影。
昨夜一場雨,清晨日頭一曬,花草蒸騰出濃烈而蓬勃的氣息,直沁入人的五髒六腑中去,玫瑰的淳香被混得辯識不出。
如意茶館的青磚牆爬滿了碧色藤蘿,翠陰陰的涼意映入淡白绡紗,與嘉善身上的蓮青蟹爪菊縷金繡紋融為一色。
楊夔不知眼前這位結拜兄弟,為何要與他對江南水患的事侃侃而談,因笑問道:“賢弟莫不是想做大禹?”
嘉善暗自莞爾,道:“賢弟不才,日前聽聞同窗多有關心水患的有識之輩,弟頗為敬服,因想楊兄有國士之器,故而與兄談起。”
一語未了,只聞門口一聲高叫:“叔雲,原來你在這裏!”
楊夔起身,沖着門口招手,笑道:“範兄!”
嘉善回頭一看,只見一位身材微豐,紅光敷面的中年人,正滿臉堆笑地向他們走來,因也起身,準備見禮。
範兄走到楊夔面前,一指嘉善笑道:“我說怎麽舍不得回去,原來遇着知音了!”
嘉善見這人說話輕佻,不欲在此久耽,遂拱手道:“小弟家中還有事,先行一步,失陪!”
楊夔也知嘉善是因着有生人到來,雖與這位賢弟一見如故,依依不舍,然而嘉善話已出口,又不好留他,也只得笑道:“這位範兄也不是外人,便是我借居京師的朋友,姓範,名承淵,字子深,賢弟下次得空,咱們再敘!”
嘉善匆匆沖範承淵打個招呼,帶着繡煙走了。
一縷清香掠過範承淵,他輕嗅了嗅,笑道:“好香啊,沒想到你這位小兄弟竟有何晏的癖好。”
何晏是魏晉時的士族,《世說新語容止》說他:“美姿儀,面至白。”意指其有敷粉之好,但彼時的陰柔之風在大梁早已絕跡,楊夔聽了,有一絲不悅,只讪讪道:“範兄玩笑了,這酒樓裏什麽人沒有?興許是樂伎的脂粉香濃,風送過來的。”
範承淵搖頭,道:“不對,不對,這香氣不是尋常的香餅兒,香袋兒之類的香,倒像是……”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戛然止住,不再往下說,敷衍道,“叔雲說得對,是為兄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