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身無彩鳳雙飛翼
宣室殿周匝遍植梧桐,密密層層的翠葉遮去了炎炎夏日,灑下一地清涼。殿內置着極大的九龍鎏金鼎,鼎中靜靜地焚着龍涎香,花木蔥茏,陰陰翠潤,映得那一爐淡煙缥缈,都仿佛碧透了。
思治這兩日心境極壞,早朝時他曾屢屢試探大臣,對于羅茲世子的看法,蔣左相一派同意接受,譚丞相一派則言長公主已嫁,和妃初冊,極力反對皇帝接納羅茲世子,兩派官員在朝堂上争執不下,吵嚷不休,更有甚者,有的老臣言語中暗指皇帝年輕,急躁輕率,沒有先帝的成熟穩重。
何良一聲尖細的“傳膳”,各式珍馐流水價擺上桌來。思治舉着一雙玉箸,嘴裏淡淡的只是沒有胃口。
何良憂心忡忡道:“陛下,您好歹用兩口,只當可憐可憐奴才,您看您三四日沒好生吃飯,眼窩都凹下去了,太後昨兒可說了,您要是再不吃飯,可要打老奴的板子了!”
思治瞟一眼何良,提箸欲吃,何良喜洋洋地趕緊布讓,一面将菜夾到思治面前的粉彩蝶紋八角碟中,一面賠笑道:“陛下嘗嘗這個吧,這是茄鲞,是用茄子的淨肉跟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幹,各色幹果子,用上好的雞湯煨了,又拿雞瓜子……”
何良言猶未盡,思治便打斷道:“朕是吃茄子呢,還是吃雞,不然,索性拿十來只雞做了菜肴給朕吃罷了!”
何良暗暗叫苦,皇帝心情不好,連帶着他也沒好日子過,平日他給思治講談禦膳房的菜式,必可得到一番誇贊,今日卻怎麽說都是錯,他一頭諾諾稱是,一頭谄笑道:“陛下高論,便依老奴看,這也是這道菜的好處,常言道:‘好馬配好鞍’,家常的茄子,有了這些上好的食材陪它,才可顯其身價,就譬如奴才當年只是賣身為奴的流民,有個陛下欽封的掌印太監之職,人前人後,才有了臉面!”
思治凝神瞧着何良,若有所思,吓得何良連連忙伏身,良久,思治眼前一亮,笑道:“好馬配好鞍?何良,為了這句話,朕得好好賞你!”
何良伏地正冷汗涔涔,驀地裏聽得皇上要賞,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擡首看見皇帝滿面喜色,方才知道是真,他不知就裏,只頂着一腦門子霧水,重又拿起銀箸給皇帝布讓。
嘉善不知皇兄因何要急着召見她,自從上次如意茶館一別,因着楊夔大比臨近,她怕誤了他讀書,故而許久不曾再約,會試之後,她又體諒舉子們定然等待成績,心神不定,便是見了也是毫無意趣,因此又耽了許久。眼見殿試已過,她悄悄遣繡煙打探消息,得知楊夔中了榜眼,歡喜得一夜未眠,次日原想再約楊夔,表明身份,因大梁朝早有中舉的進士,向皇帝求娶公主郡主的先例,皇室女子若被求娶,只要本人無異議,皇帝一般都會應允。一來可以籠絡士子賢才的人心,二來中舉的進士,多是千裏挑一的英才,皇帝女子嫁了他們,也算不枉了。
走入宣室殿正殿,那暗沉沉的堂中空無一人,何良一揚手,嘉善便知皇帝是在東暖閣等她。東暖閣是皇帝寝室,且只有皇後侍寝,才可入東暖閣,尋常嫔妃,即便位份再高,也只能入西暖閣。
皇帝正坐在暖閣的兩扇長窗下,批着奏折。思治一身明黃雙龍绉紗寝衣,那灼灼的顏色在滟滟的燭火下幾乎要耀花了雙目。
嘉善尚未行禮下拜,思治趕忙伸手扶起,笑道:“家常小聚,還要這等拘禮麽?”
嘉善半是打趣半是激賞道:“臣妹行的并非面聖之禮,而是恭賀兄長金榜題名,高中探花!”
思治方才回過神來,撫着下巴道:“就你這張巧嘴會說話!”起身負手而嘆,道,“為兄當日也是一時興起,此刻才知,為政理國,要的不僅是才學,還要有權謀機變!”
嘉善妩媚笑道:“皇兄才即位,還須慢慢來,倒是太後說得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皇兄要眠食寒暖,保養得宜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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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治感觸良深,道:“嫔妃們日日也是這些話,朕只覺得她們,只要想要分得朕多一點兒的寵愛和權勢,今日聽這話從妹妹口中道來,為兄才覺得暖心。”
何良捧了茶上來,思治端起綠玉鬥吃了一口,道:“妹妹嘗嘗,江南新貢的顧渚紫筍,”停了一停,又道,“父皇的子嗣不多,只有我們兄妹五人,大皇兄因着他母妃的事,又常年在領地。德善為了國家,遠嫁他鄉,所以兄長絕不讓你嫁得遠了,且要為你選一位品貌才學俱佳的驸馬!”
嘉善幾乎聽到了一顆心在胸腔裏有力地跳着,雙頰微微有些發燙,猶說笑道:“那妹妹可要尋一位比皇兄才學文章還要好的!”
越說到最後,卻是越發地聲如蚊蚋,思治只覺得妹妹可愛,笑道:“那是自然,不僅才學要高于為兄,而且前途無量,必得是朕打算在朝堂上重用的!”
思治朗聲一笑,他知道艾尼瓦爾雖是羅茲世子,只因生母是中原人,自幼飽讀詩書,才學出衆。
嘉善低眉一笑,她知道本次殿試的前三名,頭名狀元趙春秀,已年逾四十,斷不可選取作驸馬,榜眼便是楊夔了。
如此兄妹雖是兩般心思,卻只道對方與自己想得一樣,飲茶談天,盡歡而散。
楊夔這幾日也很忙,忙着赴宴應酬謝,接受道賀。範承淵那一椽陋屋,頓時門庭若市起來。
這日楊夔送走了訪客,正望着碧綠的桐葉間滲下的一絲一絲的日光,泡了一壺濃茶閑坐,忽而範承淵走了進來,招呼楊夔道:“叔雲,快與我去會夏左相,左相大人才下朝,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一會用了午膳歇晌,越發的沒空了!”
楊夔的答卷論及江南水患時,雖然切中時弊,然而言辭激烈,不為馮道宗所喜,故而未能入圍,幸而左相前來督察,無意中發現,才将其答卷列入進士及第。
左相本就有意讓楊夔買他這個人情,收為己用,自是有法子讓楊夔知道。範承淵與蔣左相家,現下雖門第懸殊,當年也是連過宗的,範承淵一見此良機,還有個不奉承的,所以今日便要領着楊夔入夏府道謝。
夏府正是綠蔭幽幽,池水生涼之時,楊夔被一位眉目秀潔的小厮,引入垂花門,只覺得置身神仙洞府,錦鄉叢中。
可巧左相一位朋友相邀,須用了午膳才回,但左相臨走時留下話,要楊夔與範承淵稍等,二人不敢違逆,只得入了書房靜等。
書房中案幾宸翰之寶,一應俱全,精致的博山紅泥香爐時,焚着蘇合香,案旁有一竹榻,窗外密密植着陰翠如玉的花樹,映得幾簟生涼。
原來韋氏這半年來一直病着,東府中竟是由二小姐蔣亦菡主持家務的。亦菡知道家裏來了客,想着母親病中不便接待,倒也少不得自己出面去會客。當下便打定主意,去書房走個過場。
範承淵和楊夔正坐得無聊,只聞步履輕快,一位淡玫衣衫的女子,分花拂柳而來。那女子的桃花短襦的領口和袖口繡滿花葉,衣襟卻極簡素,只斜繡着一枝淡煙綠的茉莉,輕淺地開着幾朵潔雪似的白花。
亦菡見了禮,獻了茶,又說了幾句話,又輕輕巧巧地出去了,楊夔沒有注意,她的雙靥如染了胭脂般,比來時紅了三分。
範承淵卻看到了,心下忖道,這位同鄉也真是有本事,才學好也罷了,桃花運也這樣旺。那日在如意茶館見的那人,分明就是個女子,她身上的百濯香的香氣,絕計錯不了。那東西染衣百日不去,且非皇室女子,任你如何有錢也買不到。如今又得左相小姐青睐……他的唇角一挑,露出一絲不易令人覺察的不屑。
丞相譚傑卧在書房的碧紗櫥裏,正握着一卷書,半眯着眼兒,範承淵替他捶着腿,形同仆役。
已是黃昏天光漸黯,幾片早凋的楊柳葉子落在庭前的青石板地上,籁籁有聲。譚傑冷笑道:“那蔣伯安果真想為嘉善公主和新科榜眼做媒麽?哼,他倒會做好人!”
範承淵唯唯稱是,谄笑道:“不僅如此,楊夔已被他收攏了去,若是再娶公主……可是如虎添翼啊!蔣家已有了一位懿妃娘娘了!”
譚傑的眼底掠過一片陰霾,陰笑道:“豈可叫他遂願!我譚傑這些年在官場上也不是白混的!”
範承淵低低笑道:“在下有一良策,還請丞相聽了參詳!”
譚傑揚一揚臉,範承淵才道:“陛下近日議及收留羅茲世子一事,依在下的愚見,不如丞相出面,為嘉善公主與世子做媒,既遂了陛下的心,在皇上面前買個好,公主的大媒,又不會便宜了他人!”
譚傑拊掌道:“這主意不錯,其實世子的事,不過是我有意要與那姓蔣的杠上一杠,若因此得罪了皇上,也是不值!到底是你,想出這樣妙的主意,也不枉我栽培你一場。”
範承淵笑而不語,适才在蔣左丞家裏,他也以同樣的理由,說得左相心悅誠服,蔣伯安當即決定,向皇帝建議嘉善公主下嫁世子。
範承淵心想,到底誰能做公主大媒,就看誰跑得快了,不管結果如何,楊夔這驸馬是休想做成了。